夜迷宫·第一部·1·幸福生活


文/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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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查丹玛斯在《诸世纪》预言:

 

一九九九年七月,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

有人说,这个十六世纪的预言家所指的是一场瘟疫,一场全世界范围的战争,或者是地外文明造访地球。或牵强附会地说,届时天象九星连珠,会引发地球引力失衡,由此带来一系列不可预估的灾难。在对新世纪的盼望里,末世纪的消逝有股散漫的感伤,因此《诸世纪》的末世论很有一些市场。不是因为人们期盼世界末日,而是明白末日不会降临,所以期盼它是安全的,可以不负责地伤春悲秋。

七月什么都没有发生。迈过千禧年,世界仍如往常。曾甚嚣尘上的千年虫危机,最终也不过是计算机系统的一场小小的风波而已。

其实人们都忽视了预言的后两句:

 

届时前后玛尔斯将统治天下,人们会获得幸福生活。

末日的虚无狂欢过后,人们终于迎来了平静。好好生活,好好爱,新世纪欣欣向荣。平静就是最大的幸福。在这个程度上讲,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诚如所言。

可是森泉无法获得宁静。世纪之交的夜晚,森泉与女友拥于繁华的街头,当钟楼上所有的指针于十二重叠,摇曳上升的烟花在夜空炸裂,照亮他幸福洋溢的脸庞的时候,女友却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什么?”森泉听到了,但以为她在开玩笑。

“我想开始新的生活,在新的世纪。”

他问她为什么要今夜分手。她说,旧的世纪过去,新的时代到来,今夜正是最适合分手的时候。从明天开始,我们都会获得新生。我们也会永远记得这刻骨铭心一夜。我们的初恋结束了,森泉。如果你想给彼此留一个好印象,请不要说出那两个字。

“放屁!”他说。这是他的口头禅,每次气急败坏的时候都会脱口而出。

他果然还是说了。她决绝地走了,挣脱他的手,消失于如织的人潮,就像一尾鱼消失于海洋。他穿过人群,遍寻她而不着。她离开前的最后一瞥,脸上那副深以为然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内心。他以前是有多宠爱她,才可这般任性,在狂欢的哈尔滨街头,当世纪末仅余的十秒倒数为零,猝不及防地与他道别。这般的残忍,仅是为了她浪漫的自我想象吧?夜空上遥远的月清冷微寒,照亮了森泉回校的孤单身影。

她说得对,这是刻骨铭心的一夜。只不过森泉是以惨败的姿态结束了初恋。在那段时间,他深陷失恋的苦楚。有朋友跟他说,去暗店街吧,去那儿可以忘记她。去了那儿,什么女人都可以得到,只要你有钱。

把生活费省一省,然后去吧。


两周后一个夜晚,森泉真的去了暗店街。

暗店街不是正式的街名,但却没有比这更名副其实的名字了。正如其名一样,这条街只会在夜里才会苏醒,犹如夜来香在夜晚散发芬芳,引来嗡嗡的飞虫沾花惹粉。森泉今夜是其中一只莽撞的飞虫。街上每家店都小小的,门半开,只摆着一张沙发,三四个小姐坐在艳粉的灯光里,有的在看电视,有的怅然地盯着马路,也有一些小姐在相互打闹说笑。

森泉走在街上,目光不时掠过店里小姐的面容。她们每个人的妆容都过于浓郁,着衣低俗,脸上挂着一种麻木的倦容。这里店比人多,行人稀少。女人们对路过的森泉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今夜,他才是这里的猎物。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在灯火凋零处,又折返回来。就像小时候揣着不多的零钱走进商店,满目货品之下,反而踌躇,反而不决。再说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走进这些简陋的粉红小店,站到陌生的女人中间,问她们一晚需要多少钱。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一家店门前,有一个穿短裙的女孩若无其事地在抽烟。娇小的她穿着鞋跟很高的短靴,黑色的网袜透出白皙的大腿。女孩约莫十七八岁,抱着双臂,一只脚不时地磕打着地面。她的无聊与天真与身上低廉的性感毫不相称。

“玩吗?”店里的男人走上来问。他的店里还有三个年龄稍为大点的女孩,但是森泉的眼神始终落在门前抽烟的女孩身上。机灵的男人早看在眼里,说道,“一百三十块,半个小时。”

“一百。可以吗?”森泉说。好像他在买一件衣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还价。

男人面露难色,望向女孩。女孩吃吃地笑了,她一笑起来就摇摇晃晃的,看来那双高短靴实在是太不适合她了。她脸上长长的假睫毛也贴歪了。

“一百二,不能再低了。”男人说,“低了人家姑娘也不愿意。”

森泉同意了。过了一会,男人开着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店前。女孩挽着森泉的臂弯,与他一起钻进后座。“去哪儿?”森泉问。

“胜利大酒店。就在前面。”

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他们就到了胜利大酒店。虽然号称是大酒店,其实不过是一家廉价旅馆,逼仄的门面挂起一个陈旧的灯箱招牌。与前台困倦的女子打过招呼后,男人领着森泉坐电梯上酒店的三楼。转出走廊,男人打开一扇涂着黄漆的门。未及开灯,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精液与汗渍干涸的味道。森泉不由地皱了眉头,退了出来,“还有其他房间吗?”

男人关了灯,锁上门,又打开隔壁的房门。森泉走进房间,尚可以勉强接受,至少没有那股呛人的味道。男人收了钱便离开了,留下女孩与森泉在房间里。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床头侧面放着一张不合时宜的圆桌,床尾的桌子摆着一台旧彩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卫生间。没了,连把椅子都没有。

森泉径自走进卫生间。卫生间的地面怪异地从中间隆起,连瓷砖都没有,但洗手台上却镶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布满了斑驳丑陋的星星霉点。他洗了手,又捧水洗了把脸。他用沾过水的手拨弄几下刘海,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好一会,才下定决心似地走出去。

女孩正坐在床边脱衣服。她有着平坦的小腹,乳房的形状很漂亮,挺而又尖。他饶有兴味地看她褪下短裙,渔网袜,还有内裤。他有一种过于主观的感觉——她的眼睫毛过于夸张,甚至遮住了她一半的脸,这让他看不清她真正的模样。她在床上躺下来,看到他仍然站在那里,不由得感到奇怪,“你还不脱衣服?”

“为什么你们一上来就脱衣服呢?”

“什么?”这个学生气的问题让她好莫名其妙。

“太无趣了。”

“你只有三十分钟,从进房间开始算。”

森泉脱下衣服,折好,放于床头的圆桌。这是他初见裸体的女孩,少女一丝不挂。在他漫长的二十年历史,他一直在盲人摸象,即便是在初恋的日子里,每当他探手进女友的衣服里,她也会摁住他的手。在这方面,她有铁一般的意志,立志于在二十世纪保持处子之身。

女孩关了灯,打开床尾的电视机。黑暗的房间弥漫着哗哗的雪花电磁声噪,电视的荧光缥缈地落在两人身上,宛若置身幽蓝深邃又昏暗的海底。他的手落于她的腹间,肌肤沁凉,像三月的湖水。

“为什么电视没有信号?”他问。

“这只是让房间有点光,你又不是真的来看电视的。”

“噢!”这倒让他觉得很有趣。

女孩在他面前架起双腿,等他爬上来,好像她是一座山坡,而他是一名摩托越野车手。他皱了眉头,这种刻板的姿态令他提不起欲望。他跪在她的双腿前,就着微弱的光线觑女孩的私处,却只看到一片朦胧的黑暗。他的活儿一直是疲软的。

女孩只得坐起来,不耐烦地抚弄他的活儿。他看到疲软的海绵体在女孩娇小的手中摇晃,觉得十分滑稽。伸出手,他把女孩的乳房拢入掌心,轻轻地摩挲,于光洁的肌肤滑过一枚莲子般的硬的触点。他蓦然有一种感激之情。前女友从不给他摸索内衣之下的地方,当下有一个女孩敞开衣裳,许他抚摸胸脯,简直是一种仁慈。

后来床摇晃起来了,在寂静的只有电视雪花噪声的昏暗房间。森泉一言不发地忙活着,在他身下躺着一具没有感情的肉体。整个过程他都力不从心,女孩则一言不发地盯着墙上的钟。他又软了下来,只得退了出来。

“我的宵夜应该到了。”女孩突然说。

“宵夜?什么宵夜?”

“出来之前我叫了外卖,现在可能已经送到店里了。”

“哦!”

“面要糊了。”

森泉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还有七八分钟呢。”

“你非得把半个小时都耗完?”

女孩的电话响了。她从包里翻出电话,接了起来。听了一会,她应道,“快了,等会一起去店里吃宵夜吧。”

森泉在一旁抚弄自己软了的活儿,但是毫无作用。

“是谁?”他问。

“我姐妹,她在楼下等我一起回去。”

“我们下去吧。”他放弃了。两人站在地板上,在缥缈的黑暗中各自套上衣服。他说,“你的乳房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简直算得上数一数二的。”

“真的?”

“真的。”这并非恭维的话。

“你很有经验嘛。”

“第一次来。”

“不信。第一次来还会讲价?”女孩说,“而且一定是看过很多乳房,各式各样的,才能下这样的结论吧。”

“电影里倒是见过很多。”

“什么电影?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

“色情电影。”

“我从来没看过。”

“从来没有?”

“没有。”

“为什么?”

“不感兴趣。”

两人坐电梯下去。合拢的梯箱在下坠,钢索滑过轮滑嗡嗡作响。两人相距甚远,方才的亲密荡然无存,好像遥远、虚假又短暂的梦。森泉又想起了女友,或是前女友,尽管已经分手,但是他不知道今夜是否算是背叛了她。

“今晚我失恋了。”

“什么?”

“我失恋了,所以才来了这里。”

“那么你真是太差劲了。”女孩说。电梯门开了,她走了出去。

一辆黑色的凌志已经停在胜利大酒店的门口,女孩走出来的时候,坐在副驾驶上的李曼玲向她招手。曼玲原也是在暗店街揽客,后来她去了夜总会工作。前一阵子她遇到一个不错的客人沈老板,不但出手阔绰,还很关照她,下班的时候会叫司机吴璨送她回来。

女孩与森泉一同钻进轿车的后座。曼玲对森泉轻轻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她对司机说道,“不用送我回去了,麻烦送我们到暗店街吧。”

司机穿着一件黑色紧身无袖T恤,右手臂有一大片文身,是一头长着獠牙的猪,踏着四团火焰翱翔于空。他没有说一句话,挂上档,启动了汽车。

“宵夜到了吗?”曼玲问。

“应该到了。”女孩摇下车窗,让晚风灌进车厢里。风翻起她的刘海,她从砖头大的挂包中翻出一小包东西,撕开,仰头倒进嘴里。

“是什么东西?”森泉问。

“酸梅粉,要吗?”

“不用了。”森泉摇摇头。

“要也没有啦。”女孩咯咯地笑了,仿佛得逞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她把空了的酸梅粉袋子丢在夜晚荡漾的风里。车子很快就到了暗店街。三人下车后,司机便一言不发地驶离而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站在街上,森泉问女孩。

“美味。”

“美味?”

“这是我的艺名。”

“了不得。”森泉笑了。

“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别再跟我讲价了。好么?”

森泉点点头,离开了暗店街。街上大路空荡,灯昏黄,树无风不动。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暗店街了,来这里一趟,只有更深的寂寞。他又想起分了手的女友,想起她所有的温情,以及最后的决绝。他们是大学一年级的同班同学,但是大二专业细分后,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班级了。他真的好想她,可是他再也不能,亦没有理由去班上找她。这是他最为伤心的一点。

他踱步来到公交站,这里还有回学校的夜车。在公交站的电线柱上,贴了几张寻人启事,于风吹日晒下已变黄发旧。其实刚才的暗店街的电线柱上也贴着一些寻人启事,但是他没有细看。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来,与他一起端详着纸上的女孩。女孩与他同龄,叫张丽珍,普普通通,不是那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长相。突然,醉汉扶着柱子吐了起来,浑浊的呕吐物“啪哒啪哒”地溅。森泉连忙跳开了。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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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孔龙
孔龙  @孔龙loong
警察,青年写作者,微信公众号:孔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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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龙
大家好,我是作者孔龙。这是我的首部长篇小说,改编自两个系列案件——“哈尔滨连环碎尸案”与“沈长平沈长银兄弟连环杀人食尸案”。
孔龙
是作者参与侦破的案件吗?
是的,那一年我五十岁,如今垂垂老矣决心把往事写出来。
賣女孩的小火柴
是的,那一年我五十岁,如今垂垂老矣决心把往事写出来。
信你个鬼!糟老头子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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