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枪火交战中,时速八十的撞击加上一辆汽车的重量,梅峰的右大腿骨被无情地压碎了。在医院手术室,他经历了一次相当漫长的手术。当麻醉过去,他在病床上醒来后,医生走进来跟他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首先是经过手术他的右腿保住了,但是会有一些后遗症,他的右腿会比左腿短一些。也就是说所谓的高低腿。更通俗地说,他成了一个瘸子。
在深圳医院,他躺了一个月的病床。回到哈尔滨后,他又住了半年的医院,每天在护士的指导下做康复训练。没多久,他获得了三等功。市局领导来医院慰问他,他在病床上接受奖章的时候,有举着单反相机的随行人员给他们拍照。啪嗒啪嗒,闪光灯跃出刹那的光,定格了白衬衫领导的可掬笑容与拄着拐杖的他。
他之所以获得奖章,一来是因为他发现了线索,二来是因为在那次行动中只有他负了伤。这枚金光闪闪的奖章绝对不是胜利,因为江美英失踪了,很有可能已经死了,警方甚至不知道她的尸首在哪里。沈彬在那个房子杀戮这么多人,却又一次在他的眼前逃跑了。这次,他还负了伤。春天来临,他出院了。他不用再借助拐杖走路,但是从此走路总是一脚深一脚浅。一切都是失败的。
回到单位,他了解到更多的消息。江辰子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监护人,最终送到了福利院。当深圳警方去江美英家搜集证据的时候,怎么敲门都没人应,当他们破门而入后,这个孩子正举着擀面杖缩在房间的角落。梅峰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深感愧疚,因为他曾把江美英当做诱饵,但是最后,诱饵被鲨鱼完全吃掉了。
梅峰很快升了职。从副所长到所长,那枚奖章有大半的功劳。不久他就打了报告,申请到分局刑警大队工作。他到了分局刑警大队二中队任中队长,从此一直追踪沈彬的踪迹。随着调查的深入,梅峰发现沈彬早在哈尔滨碎尸案前,就在吉林市、文登市、台州市和嘉兴市犯下过命案,他把这些案件串并在一起调查。头两年他还信心满满,不放过一条线索,任何一个模糊的情报,风尘仆仆地几乎跑过了五分之一个中国。尽管指向过去的线索越来越多,但是指向当下的线索却似镜花水月,这四个人犹如人间蒸发了一样,从九百六十万多平方公里的国土,从十三亿的芸芸众生中失去了踪影。
到了第三年,尽管局里每年都要开会讨论这个案件,汇总情报,研究下一步的侦查方向,但是梅峰已经嗅到了不良的气息。就是在这一年,在沈彬老家的双亲也搬了家,只留下一栋上了锁的祖屋。连他的家人都藏匿起来了,沈彬一定已经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安居。改名换姓,洗干净沾满血的双手,做一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市民。迷了路的是梅峰,他像是走在夜里两点钟的荒野,像是跋涉在黄沙绵绵无际的沙漠,像是驾船闯荡在漫天浓雾的茫茫大海。他没有指南针,他失去了方向,再也不知道路在何方。随着时间流逝,他愈加地感到无能为力。或者这个案子又会成为一个死案。
如此,十年过去了。
有时候,在午夜梦回中还会见到江美英。在那间逼仄而物品井然的客厅,他光着上身,脏了的衣服在袋子里经受吹风机的热风。还有在星光暗淡的夜半,在无可触及的遥远时光,她走下楼,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旋即在街道上消失不见了。他在梦里一直找,一直找,但是怎么都找寻不到。醒来后,伤腿隐隐作痛。说来奇怪,梦到江美英的夜晚,外面的世界总是在下雨。躺在黑暗的床上,去想那条蹲守过的街道、楼宇与风景,却是蒙蒙的模糊一片,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她坐轿车离去的那个夜晚,夜空也是下着雨。
多年以来,梅峰的鞋子都是定制的。一只鞋是正常的,另一只鞋内有增高鞋垫,走路的时候看起来似乎很正常,外人甚至看不出他的腿有什么毛病。但是内心的愧疚与执着一直折磨着他的内心,也一直驱动着他追寻真相。这些外人又如何知晓?唯有他独自承受罢了。不过,这些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今年,公安部开展“清网行动”,这宗陈年旧案成了督办案件。市局又一次成立了专案组,已升任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的梅峰任组长,各个案发地吉林市、文登市、台州市、嘉兴市和深圳市都派了警力过来一起协同办案。这让梅峰又看到了一丝隐约的希望。
来自深圳的江丞是组里最年轻的民警,毕业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晓得他来自深圳公安局后,梅峰不由得苦涩一笑,说道,“深圳,真是一个让人不愿忆起的地方啊。”
“依我看。”江丞说,“这个案子最终的突破点会在深圳。”
彼时,两人在机关饭堂里吃饭。两荤一菜,五块钱。还配有一份寡淡的例汤。梅峰往米饭里拌上一勺辣椒,随口应道,“噢,怎么说?”
“当年深圳凤阳小区的血案中,不是有一个受害的女学生吗?”
“是的。她叫关欣。”
“我看了卷宗,在当年的现场照片中,房子里的尸体要么被裹上了保鲜膜,要么来不及处理而污秽不堪。只有她的尸体躺在床上,干干净净,被人好好地清洗过,还换上了不属于她的男士衣服。在尸检报告中,她是因颅骨受损而死,结合其他伤痕符合高坠死亡的情形。卧室的窗台外还有她的鞋印,我推断她可能是意外坠楼的。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并不是目标。甚至有可能是嫌犯的朋友。”
“十年前我们就走访过她的家人、同学和朋友。她的社交圈子十分单纯,在东莞读大学一年级,平常都在学校里,每隔一周回家两天。据她身边的人所知,她跟嫌犯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交集。”
“但她是一个成年人了,她有什么样的社交,就算是父母也不可能全都掌握。”
“在她身上你有什么发现吗?”
“来哈尔滨之前,我去走访了她的家人。关欣的弟弟说,这几年在她的忌日都会有人去墓地祭拜她。不是她的家人,她的家人一般是清明才去祭拜的。也不是她的同学或者朋友,这点我调查过了。这个人选择在忌日去祭拜,或许是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到来。独自缅怀,可能以往感情很深,也可能是心有愧疚。”
梅峰看了看腕表,表盘的缺口有日期的刻度。今天是八月九日,离当年的血案,也是女孩忌日的那天——八月十六日还有一周的时间。不想被人知晓的祭拜者,或许跟嫌犯有一定的交集也说不定。他猛扒了几口白饭,马上来了精神,对江丞说,“看来我们要再去深圳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