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玲坐在马桶上，外面的音乐声震耳欲聋。世界在颤动，从墙体到天花板，无休无止的电音轮番轰鸣。她感到有些眩晕，或许是酒喝得太多了，混杂着食物在胃里翻滚。她从烟盒抽出一根薄荷烟，夹在手上，挨在唇边。想要点燃，踌躇之后还是放下了火机。
有人在外面敲门。已经敲了很久了，现在是越来越急促。
“曼玲，你在里面吗？”妈咪问。
曼玲揉瘪烟盒，丢进垃圾桶。她拿起洗手台上的验孕棒，再次确认包装盒上的文字。没错，上面显示的是两条红杠。她深吸一口气，把验孕棒与包装盒一同扔进了垃圾桶。她提上内裤，放下裙子，起身打开插销。妈咪闯了进来，气冲冲地说，“你哑了啊，在里面不会出声？”
曼玲不理她，在洗手盆前默默地洗手。
“这几天你有没有见过满红？”
“不知道，我跟她又不熟。”
曼玲关了水，湿漉漉的双手擦在腰间。
妈咪很不满意她冷淡的语气，“你这什么态度，一个个翅膀硬了是吧？我告诉你，谁不打招呼就从这家夜总会出去，我敢说全深圳的会所都不敢收留你们。”
“身体不舒服，今晚我请假先走了。”曼玲侧过身子，从她身边挤过去。走了。走在街上，曼玲发觉自己无处可去。她不想回到凤阳小区，也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来这个夜总会。沈彬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这所夜总会已经有一个小姐失踪，她没有再在这里潜伏的必要。
她走进一家饮品店，买了一杯热姜茶。握在手里，感受着瓷器传递的温暖。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给她斟过热茶，除了饮品店的陌生男店员。男人们从来都只会给她倒酒，昂贵的，廉价的，白酒、洋酒、红酒或啤酒。她忽然对自己的命运升起一股透彻的感伤，她竟然有了一个孩子，但她不想她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卫生间有尸块的地方。
喝了姜茶。走出饮品店，她拦下一辆出租车。
“小姐，去哪儿？”司机问。
曼玲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路边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印着西冲海滩的广告，碧海蓝天，浪花与人潮。她才想起深圳是一个靠海的城市。从降临在这个星球以来，她从来没有看过海，除了在电视或者杂志上。今夜她就想去看海。
“去西冲海岸。”她说。
约半个小时，车子到了海岸线。夜色茫茫，海不见海，只闻阵阵的涛声，还有遥遥的漫漫星光。曼玲站在海岸上，风辽阔而湿重，带着一股咸咸的湿润的味道。圆润的月在沙滩上撒落一层银辉，犹如荒漠般苍凉无垠。
散步的人不多，或许是因为这里远离闹市。有个女人，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握着手机打电话。忽然她就站住不动了，掩着脸，轻轻地啜泣。她手中的婴儿车松开了，顺着斜坡缓缓而下。盖着遮阳罩的婴儿车磕磕碰碰，眼看就要从阶梯坠落，曼玲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一个空。
与婴儿车一同坠落的，还有曼玲的小心脏。女人尖叫一声，踩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与曼玲一起注视阶梯下的黑暗。周遭一片寂静，唯有远处涛声依旧。黑暗的草丛中虫鸣一片。尤挂泪痕的女人举起小灵通，对那头的某人说，“车子掉下去了，一切都完蛋了。”
女人挂了电话，走下阶梯。婴儿车坠落的沙地笼罩在静寂的黑暗之中。她走过去，跪下来，躬着腰，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一样东西。她走上台阶，手里捧着的并非婴儿，而是一个面目全非的奶油蛋糕。瞧见曼玲讶异的眼神，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还能吃，挽救一下。”
“吓我一跳，我以为孩子掉下去了。”曼玲说。
“孩子让爸爸抱走了，这是孩子的生日蛋糕。”
婴儿车也搬上来了。女人与曼玲坐在阶梯上，蛋糕放在一旁，透明塑料盒内，奶油、果粒和印着“周岁快乐”的巧克力牌挤在一起。女人又打了个电话，没有再吵架，只是叫他的男人回来吃蛋糕。
“一起吃蛋糕吧，他很快就回来了。”
曼玲点点头。反正今晚无处可去，反正无所事事。
女人从包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了，猛吸几口，吐了出来，问道，“有孩子吗？”
曼玲问她拿了一根烟，也点上了。
“有了。”她说。
“多大了？”
“在肚子里，刚刚知道的。”
“那还抽烟？”
“我没打算给他过周岁生日。”
“为什么？”
曼玲弹了弹半支香烟，几点星火在风中稍纵即逝。
“我的生活太糟糕了，让他来到世上是一种罪过。”
“我想你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也许吧，我确实还没有准备好。”曼玲想，虽然结论一样，但是也许她们两人说的并不是同一样东西。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已没有变好的可能了，就像浸满墨水的纸巾，再也没有清白的可能。
过了不久，女人的老公来了。孩子在他怀里熟睡，他看到变形了的蛋糕马上笑了起来。
“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女人埋怨道。
“这还怎么吃啊？”
“照样吃啊，钱都花了。现在上哪再买一个蛋糕？儿子的周岁生日难道连蛋糕都不吃了吗？”
男人把婴儿递给女人。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惊醒了孩子。他在阶梯坐下，解开礼盒的绑带，取下盖子，给蛋糕插上一根蜡烛。一团温暖的光芒跃在黑夜中，女人低声唱起了温柔的生日歌。烛光照亮了婴儿的模样，看起来长得好丑，可能是因为比较像爸爸的缘故。她见过他，在夜总会上，但是似乎他并没有认出她来。
女人闭上眼睛，默默地许了愿望。之后，双唇弯成圆形，呼地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望？”男人问。
“跟孩子有关的，但是不能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没有关于我的愿望吗？”
“今天又不是你的生日，你有什么愿望在你的生日自己许愿去。你许一百个愿望都可以。”
“我不要一百个愿望。”男人笑嘻嘻地说，“我只要许一个愿望就好了——我要你永远地爱我。”
“别这么肉麻行不行，还有别人在呢！而且为什么是我永远爱你，连这个你都要占我的便宜吗？”
“因为我确信我对你的爱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但是我不晓得你对我的爱到底怎么样，只好通过许愿来让你一直爱我了。”
“啧啧，真肉麻。刚才不是还跟我吵架来着。”
“我错了，请你吃蛋糕嘛。”男人把挤成一团的蛋糕切开，挖出四份，小心翼翼地装在纸盘上。女人怀里的婴孩或许是在做梦，丑脸上浮起一个甜蜜的笑靥。曼玲不禁想到肚子里孩子若生下来该是什么样子，或许他也会像沈彬，冷血，又心狠手辣。不过有一点，或许她永远都不会拥有家庭的温馨。
“在想什么呢？”女人递一块蛋糕过来。
“没什么。”曼玲接过蛋糕，“谢谢。祝你们幸福，孩子安康。”
吃完蛋糕，曼玲起身告辞了。她走下台阶，往沙滩走去。朗朗明月，夜海有声，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潮乎乎的味道。踏在松软的沙子上，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如果月球有人居住就好了，那么她可以与孩子私奔到月球。她一定是早生了几千年，人类尚未可以星际旅行。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在沙滩上徘徊良久。后来她终于觉得累了，她走到一旁的树林，在沙地上和衣睡下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曼玲在海风中冻醒了。海滩上四下无人，她蹲下来在地上撒了一大泡尿。这些都是昨夜在夜总会喝下的啤酒。膀胱排空了后，感到肚子饿得厉害。她走上石阶，沿着公路走了好长一段，才遇救般拦到一辆出租车。回到凤阳小区，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还在酣睡的梦中。没有人发现她昨夜消失了。
她在沙发上放下包包，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些干腊肉、几瓶啤酒和一些酱料，没有什么可堪饱肚的食物。回到客厅，她看到茶几下有一袋方片面包，已经过了保质期，但是看起来还能吃。她打开袋子，抓起软绵绵的面包吞食了起来。尽管这些方片面包淡而无味，但是她仍然狼吞虎咽地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