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的虎牙长歪了,微微向左倾斜十五度,因此留下一个小小的空隙。无聊的时候,沈平总是用舌尖去舔这个空隙。总想把它填满而不能够,让他有种力所不逮的焦灼感。工商银行ATM机前的队伍过长,他已经站在这里二十分钟,眼巴巴地望着大家一点点地往前挪动。在此期间,他舔了虎牙一百二十多次。
终于到他了。走进搭着塑料防护棚的ATM机,他掏出银行卡,插入卡口,照纸条上的数字输入密码。卡主的名字出来了,周满红。查询余额,显示出一串数字。他分次取钱,机器哗哗地响个不停,一沓沓的钞票塞进挎包。排在后面的人又是一阵好等,不免翘首张望,埋怨了起来。所有的钱取完后,拉上挎包的拉链,沈平离开长长的队伍。经过一个路口时,他把折断在手的银行卡丢进一个垃圾桶。
站在路边,沈平掏出手机,给哥哥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哥哥给买的小灵通,黑白屏,小巧的机身,方便大家平常联系用的。沈平说钱已经到手了,多少多少。说完,他挂了电话,走进一家便利店。流连在载满食物的货架之间,想起午饭还没有吃,便拿了一份咖喱鸡扒便当。伸手去取时,一个短发女孩已经拿起最后一份咖喱鸡扒。她瞟了一眼正低头找赎的胖店员,利索地撕去标签,把便当放进书包。
拉上拉链,关欣又背上书包,若无其事地转到货架的另一面。透过货品的缝隙,她对他说了一句无声的话。他皱了眉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又说了一次,翕动的唇似乎是在说:不要多管闲事。他笑了笑,摇摇头,拿了另外一份便当,新疆大盘鸡饭。在他去冰柜取饮料的时候,店员肥波抓住了要溜走的她,“这次可逮到你了。”
“干什么?”关欣嚷道。
肥波颠着肥肚,紧紧地扯住她的书包肩带,“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放开我。”她扭动身子,“变态!”
肥波夺过她的书包,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课本、文具盒、小镜子和卫生巾散落一地,还有一份咖喱便当赫然在目,塑料盒里的黄色咖喱糊成了一团。人赃并获让他甚为快意,他丢掉书包,“呵呵,你说怎么办?”
穿校服的女孩咬着下唇,不发一语。肥波抹去鬓角涔涔的汗,说道,“偷一罚十。不然,我只能把你交给警察了。”
沈平走到收银台,放下新疆大盘鸡便当,还要一瓶瓶身凝结水珠的冰红茶。
“结账。”他说。
关欣蹲在地上,拿起书包收拾地上的东西。
肥波回收银台,拿起便当扫条码,但目光仍然紧紧攫在女孩的身上。沈平捡起地上的咖喱鸡扒便当,放在台上,“帮我把这个也结了。”
“你确定?”肥波狐疑地睨视沈平,“你给她付十倍的价钱?”
关欣仰起头,不明所以地盯着沈平。他从挎包拿出一沓钱,抽出两张红色大钞,放在收银台上。肥波闷闷地收过钱,虽然多付的钱是不错的额外收入,最终会落入自己的口袋,但是这个男人出什么风头呢?他就喜欢看这些高中女生在店里犯错,然后被他逮住,就是这时候他才有机会与她们说说话。一开始必须要凶她们,然后再亲切一些,这样他就可以命令她们做点什么了。今天的女孩有点可爱,他觉得挺可惜的。
肥波扯下一个袋子,把冰红茶和新疆大盘鸡装起来。收银机弹开,他捡出零钱。五块八毛,放在收银台上。沈平收拢在手心,悉数放进了口袋,提起袋子推门走了出去。肥波看到关欣把地上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凛然地说,“下次不要再偷东西了,你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的。”
关欣没有理会他,背上书包也推门走了出去。
“你的便当不要了吗?”肥波喊道。
“不要了。你知不知道,你们店的咖喱鸡扒难吃死了!”关欣说。那份糊了的便当遗弃在收银台上,现在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她走出便利店,街上人来人往,给她付钱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今天是周五,关欣还不想回家。爸爸妈妈怕是没有这么早下班,或许他们各自有饭局也说不定,那么归家的时间就更晚了。从前她一直期盼着上大学,不用早读晚修,可以上课不专心,谈恋爱,考试及格就行。她对集体宿舍最为期待,远离家庭,有一种远走高飞的感觉。八个月前她终于遂了愿,去了邻市的一所大专上学,可是妈妈要求她每两周回家一趟,美其名曰“家庭聚会”。
踱步在街上,她琢磨有什么地方可以消磨时间。这条街她甚为熟悉,从前的高中就坐落在长街的尽头,每当上学放学的时间,骑自行车的学生犹如千军万马般蔚为壮观。她步上长坡,转入一条巷子,往日的游戏厅仍在旧地。掀开脏兮兮的布帘,她走了进去。光影绰绰,人声嘈杂,多是一些中学生在玩,也有一些屁大的小学生。她问老板娘买了十个游戏币,在一台拳皇格斗游戏机前坐下。
开始是跟机器格斗,未打完一局,有人投了币。坐下来的是瘦高的男生,穿的还是她原来高中的校服。蓝色运动裤,白色的长袖衬衫,挽起了袖子,胸前的纽扣开得很低。只有高中男生才会这么蠢,以为这样很风流,但实际显露的只有贫瘠的胸膛。平平无奇,一点可以称道的肌肉线条都没有。她当然是毫不客气,在对局中把他选的角色狠狠地摁在地上摩擦。末了,他转头对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你创造了两个第一。”
“啥?”
“我第一次在KOF中输给女生。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和女生玩KOF。”
真是无聊的搭讪。若不是出于礼貌,关欣的白眼早就翻上天空了。
“这或许是一种命中注定。”
“哈哈。”
“你是哪个学校的?”
“干嘛?”
“你挺厉害的,让我刮目相看。”
“所以呢?”
“所以不该认识一下,我们有机会再跟你切磋一下?”
“没必要。真的。”
“你会后悔的,错过我这么优秀的男生。你知不知道我在学校有多受欢迎?我是校篮球队的副队长。我有八个妹妹,一点都没有夸张。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做第九个。”
“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或许你会认为我有点花心,但是我真的只把她们当妹妹。”
“我说了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是我唐突了。我不应该拿你跟她们比的。”
关欣相当无语,好像这个男生是天外来客,听不懂地表生物的话语。这样的无礼,她已经领教过许多次,但是每一次都令她格外头疼。她厌恶青春期的男生,大多时候他们旺盛的荷尔蒙是他们无礼的根源。
“……实话实说,之所以想要认识你。”男生仍在自顾自地说话,“是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我不像人,难道是鬼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是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谁?”
“我的下一任女友。”
“呃。”关欣的内心打了十万个问号。对着这样的迷惑发言,她已经不想再敷衍了。她推开凳子,站起来,离开了游戏厅。尽管兜里还有九个游戏币,但还是留着下次再来玩吧。男生掀开布帘,追了出来,与她并肩走在街上。这种死缠烂打的执着令她尤为厌恶。
“你是哪个学校的?告诉我,下次我去找你。”
“我已经上大学了。”
“真的?”
“真的。”
“你怎么不早说?”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拜拜。”他就这么走了,迈开轻快的步伐,“你不适合我,你太老了。”
真是岂有此理。太生气了,凭什么要给这样的人嫌弃?回过头去,确认男生没有跟上来。她快步走了起来,但是不快却经久不散。她更不想回家去了。在家里,永远都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尽管一进家门,她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反锁。但是要去上卫生间,还是会经过客厅。即便是片刻,她也不愿与他照面。
她的家庭父义母慈,姐友弟恭。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或者在父母看来也是这样。因为计划生育的缘故,妈妈在超生游击之后,把诞下的弟弟挂在爷爷的名下。从小的时候,弟弟就在爷爷那边生活和上学。所以关欣一直觉得自己是独生子女,直到弟弟上了初中,父母把他接回家来,一直模糊存在的弟弟才成了确实的存在。她天真地以为可以不动声色,太阳照常升起,但是弟弟归来永远地打破了生活。犹如一根刺,深深地嵌入她的青春。
弟弟彬彬有礼,学习也很优秀,是那种别人不吝赞颂的孩子。父母对他们说,你们在同一所中学读书,姐弟俩要互相关爱帮助。课间的时候,弟弟有时候会送来可乐,在窗边叫她出来,把冰镇可乐递上,说是顺路买的。如此数次,有流言说这是她的男友。弟弟比她小两岁,可是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解释过几次,说是自己的弟弟。但不过是越描越黑,因为印象中大家从来都以为她是独生女。她只好跟弟弟说不要再送可乐了,她不喜欢汽水,碳酸饮料对牙齿不好。第二天,他还是过来了,这次送来的是凉茶。真是哭笑不得。
他或许不能理解她的淡漠,正如她不能理解他对她怀有的热情。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如果他坐在沙发上,她是怎么都不会去坐沙发的。可是如果她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偏偏就要挨过来。说了多少次在外面不要搭她的肩膀,搂她的腰,可是每次都要笑嘻嘻地凑上来。妈妈看见了,觉得弟弟喜欢亲近姐姐,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不好扫父母的兴,她也只得心里骂几句“有病”,不然好像她嫌弃亲生的弟弟一样似的。
上了高中后,家里的内衣裤经常不见踪影。起先只是以为被风吹走了,或者不知丢在哪个角落。有一次,她去衣篮取脏衣服,发现内裤上有一些浊液。她明白这是什么,而弟弟刚从卫生间出来。她马上把内裤丢了,在客厅的弟弟神色自如,与家人一起看综艺节目,人畜无害,朴实无邪。从他的眼神中,她知道他知道她知晓了一切。可是她不能对父母诉说,从来对这个孩子心怀愧疚的父母,怎么能接受他谦恭下的卑鄙与矫饰?
以往的许多东西一下子明了,为什么要亲近她,为什么要在学校里给她送饮料,知晓有流言后却不知收敛。他不过是在恶心她,用一种不伦的方式不遗余力地恶心她。与其说他喜欢她,不如说他是在报复她。因为过去十数年中,她有父母所爱,而他却没有,这样的不公早已扭曲了一切。
从此,她迫切地想考上大学,这样便可以在学校里住宿。大学前的暑假,有一天晚上在夜里醒来,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床前盯着她。这个人影一动不动,犹如鬼魅般阴郁灰暗。后来黑暗沉了下来,她才看清这个人是弟弟。她仍旧是不敢动,只好继续闭眼装睡。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此后,她睡觉都会反锁上门。没过几天,门锁有钥匙转动的声音,他又进来了,天知道他是怎么拿到房间钥匙的。或许他偷偷配制了一把。这次他在床尾坐下,仍旧是盯着她。一只手落在她裸露在被外的脚踝。少顷,她听到了渐粗渐重的呼吸声。之后,他又离去了。自始至终,她仍是只能装睡,身体像石头卧像一般僵住了。
之后,她睡觉一定要被盖全身才行。脚踝更不敢裸露在外,即便是在远离弟弟的大学集体宿舍,她也习惯把被子的尾巴往下折,用双脚压住,在被窝里制造一个密闭的空间,这样她才会有一些安全感。可是每过两周,她仍然是不得不回家过周末。家庭聚会,表面的和平。周五从客运站出来后,每次她都只能在街上闲逛,估摸了父母该到家了才进门。她再也不想跟上高中的弟弟单独呆在一个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