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美英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小心翼翼地开门,她像蛇一样悄悄地溜进来。门咿呀地关上了,黑暗合拢于小小的客厅,路灯的灯光透过窗户影影绰绰地映落在天花板。房间的门半掩着,仍亮着灯。她在门口脱下鞋子,把包包放在桌上,走过客厅,推开房门,只见江辰子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台灯照亮他的后脑勺,乌黑的发上铺着一层暖融融的光芒。她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的侧脸埋于双臂之间,呼吸祥和地起伏,在不知道什么样的梦里。
他已经长大了这么多,某天蓦然发现,个头已经比她高了。几年前还可以抱他上床去,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他是枕着作业本睡觉的,从小他就懂事,自己走路去上学,自己温习功课,真是一个教人心疼的孩子。课本下压着一张试卷,她抽了出来,展开,卷面上有很多地方都打了叉,题目是她看不懂的图形与公式。52分。最近他的成绩下降了许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摇醒了他,“这卷子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来,抹去嘴角的口水渍,朦胧的睡眼撇了一眼试卷,恹恹地说,“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叫就是这么回事?”
“没考好呗。太难了,不会做。”
她扬扬手中的卷子,“52分?以后你怎么办,还要不要念书了?”
他把文具盒、试卷和课本都收拾进书包,拉上拉链。他爬上床,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说道,“反正我也没打算继续念书,读完初中我就去打工。”
江美英要给他整笑了。这么个小孩儿,怎么突然说要去打工呢?或许是叛逆期到了吧,自己十几岁的年纪也总是觉得在学校念书很浪费时间。那时候师长总是说,在学校的时光是你们此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不要错过,也不要浪掷。少女的江美英很不以为然,觉得长辈对她一无所知,乃至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理解她。在这点上,她当时的同桌对她影响至深,同桌很聪明,成绩数一数二,但是觉得这个世界没劲透了。他决定在中考考上全校第一名,然后悄悄地自杀。
他确实做到了。回学校拿成绩单的时候,两人在楼道里相遇,她恭喜他考了全校第一。他笑了笑,从裤兜掏出一瓶没有名字的药剂。他说瓶子里的是他制作的氰化钾,是一种很厉害的剧毒。他计划用它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死亡之前,他说他有必要让江美英知道,他一直喜欢她,从初一走进教室起就喜欢上了她。他约她去他的家,请她见证他的死亡。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她并不是开玩笑。她所怀有的忧郁,不过是青春期的一种本能,而于他来说却是一个真正的黑洞。
几天后,她去了他的家。尽管心里害怕,但是她还是来了,没有告发,或是背叛他。他们两个坐在床上,鸿运扇在床边呼呼地转着。闷热的天气,外面的蝉鸣无休无尽。她问他,你有体会过幸福吗?他答,现在就觉得很幸福。
“那为什么不活下去?”
“活下去就不幸福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无聊透顶了。”
“包括我?”
“除了你。”他抓住了她的手,“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当然会来。”
“为什么?”
“因为你信任我,我就不能背叛你。”
她突然觉得很悲伤,想到他的赴死,而她无能为力。她觉得世界并没有这么糟糕,还有光明,还有可以期盼的事情。可是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这正是她感到无力的地方。他抱住她,吻了她。他们滚在铺有竹席的床上,片片的竹片又凉爽又硌身子。她喜欢他吗?并不尽然,可能这更像是一场献祭。整个下午,他们都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风扇吹过来的风一阵阵地拂过他们的身体。直到日暮,家长快要回来了,她才离开他的家。走出楼道,天边的残阳如血。一辆洒水车响着音乐开过来,泼洒的水花在空中折射出一截短暂的七彩虹光。
那天晚上,他服了毒。可是并没有死成,因为他弄错了化学方程式,他制造出来的不是氰化钾,而是氢氧化钾。药剂仅仅灼伤了他的喉咙,他被送去了医院,死亡计划也曝光了。他被家人安排去心理辅导,乃至最后转了学,搬了家,再也不知道去向。
今天,江辰子正是江美英当年一般的年岁。所以他是因为什么突然不想读书去打工?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是一双没有经历过失败的眼睛。他还太年轻,犹如当年的自己,尚没有机会经历失败。 如今的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失败,受过太多的苦难了,她不愿这个孩子重蹈覆辙。她说,“你必须把书念下去,我是不会同意你的打工的。”
“你管不着,你又不是我妈。”
“但我是你姐姐。”她说,“再说,你才十五岁,可以去哪儿打工?”
江辰子拉过被子,转过身去没有再说话。这个孩子就跟年少的自己一样倔强,无论对错,都要自己做决定才甘心。她关了台灯,走出房间。坐进黑暗中的沙发,她感到累极了,身体就像一架损坏的机器。她想着下次一定得问下班主任,江辰子最近到底是怎么样了?
第二天,班主任来电话,请她去学校一趟。她来到二楼的办公室,看到江辰子站在门口,浑身湿漉漉的,硬挺的短发缀着水珠。她看了他一眼,走进办公室。班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麦兜一样的脸型,戴着巨大的方框眼镜,倒是有几分亲切。他请江美英坐下,然后靠在办公椅上,双手搭在一起,POLO衫显出他便便的肚子。他说,“他跟班上的几个男同学打了一架,被人推到水池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孩子受到了欺负,问道,“那几个孩子呢?”
“对方也吃了亏,撞伤了额头,已经被家长领回去了。我想大事化小,这件事就互相不要追究就好了。”
“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吗?”
“好像是与你有关。”
“我?”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那位男同学的爸爸最近好像跟一位发廊小姐跑了,恰好你家也是开发廊的,所以记恨到江辰子的身上。吵了几句,最后打了起来。还有几个男同学在一旁起哄,最后也打成一团了。我已经批评过他们了,江辰子你带他回家换身衣服吧,要不明天非要感冒不可。”
“最近辰子的成绩下降也是因为这个吗?”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班主任拿出一沓试卷,双手压在左上角快速翻看名字,然后抽出一张,递给江美英,“这是江辰子的卷子,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布满公式与图形的数学卷,对对错错勾勾叉叉,江美英自然是看不懂。班主任指着卷子的选择题说,“这些题目都是对一题,错一题,很有规律对吗?只有知道答案的人才可以这么精确地错误。而且这些题目,有时候难的对了,下一道简单的反而错了。证明其实江辰子都懂这些题目,但是故意做错了。后面的大题也是这样,挑分数合适的题目做,与前面题目的分数加起来总分刚好五十多。卷面绝不超过六十分,这一切都在他的把控之下。”
江美英再看卷子,原来上面全是伪装的把戏。原本就觉得不对头,他的成绩一直很好,再怎么也不会落到不及格的田地。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最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班主任说,“我听说江辰子从小就没了父母,是你一手拉扯他大的,这个孩子比一般人坚韧,但是往往也会把很多问题埋藏在心里。你作为他的家人,平常就多关心他一些吧。”
江美英点点头。道了谢,起身告辞了。
“为什么作弊?”下楼梯的时候,她问江辰子。
“什么?”
“为什么要故意做错卷子?”
他沉默了。这个孩子,她了解他的倔强与自尊。虽然存心做错卷子,但是内心是不甘心的,所以在选择题中用对一题错一题的方式隐秘阐明自己是知晓所有答案的,还在大题上有所答有所不答来控制自己想要的分数。为了自尊,他不惜露出这样的破绽。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如此处心积虑地作弊是为什么?
“我不想考高中。”他喃喃地说。
“嗯?”江美英不明白。
“如果成绩很差,最后不考高中就顺理成章了。这样,你就不会反对我退学。也不会觉得我不继续上学有什么可惜的。”
这个小孩儿都在想什么啊?居然是这样的理由。
“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学?”江美英问。
“昨晚说了,我要去打工。”
在楼梯的转角,她停下来。放学后的楼梯间岑寂无声,他们站在从窗户透进的明净光线里,她问他,“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姐姐,我不想你再在发廊干了。”
“今天和同学打架也是因为这个?”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揍他们。他们说话太难听了。”
“是我让你丢脸了,所以你要退学对不对?”
他抬起头,眼眸里闪过天真的惊诧。他摇摇头,“我不想你太累了。我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已经不需要你赚钱来养我了。每天听到你这么晚回来,但我什么都做不了,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什么用处都没有。”
她走上前去,摸摸他的头。松软的头发,稚嫩的脸庞,只是个头已经比她高了。他怎么会没有用处?他若能平安喜乐,就是最大的用处了。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要他忘掉这个念头好好念书,总有一天她会向他索取所要的馈赠。
他们走出楼道口,穿过花圃,走下升旗台,走过布满煤渣的操场。在通往校门口的校道上,两人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道路两旁盛放的紫荆树枝繁叶茂,不见花朵,前面的花期过了,未来的花期仍未来。江美英想起自己的中学也是很多紫荆树,在春天簇红满枝,草地上铺满了红毯一般的落英。当年亦曾在那样的校道上走过,脚下踏着娇柔的花瓣,想来似乎是很久的事,但是细心算来也不过是十六年罢了。这流逝的十数年时光,好像全都给身边的这个少年攫取了,才出落成这样的精魄这样的脸庞。想到这里,光阴刻在眼角的鱼尾纹不是感伤,而是悄无声息地涌入一股暖流。这个孩子确实长大了。今天她不想在楼下吃快餐,她想带他进饭店好好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