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幼儿园外，一群家长站在大门前候着孩子们放学。四点半，老师领着孩子们走出大堂。孩子们排着队，吱吱喳喳地说着话，见到自己的家长都笑逐颜开地飞奔过来。幼小身子背着的书包一晃一晃，左右雀跃地摇摆。沈雪莹张开双手，小裙子飞扬起来，像一只团团绒绒的雏鸡一般扑到了曼玲的怀里。
曼玲蹲下来，抱了女儿一会。手探进她的上衣，玲珑的后背热烘烘的，夹在衣服内的汗巾已经绵绵地半湿。她取下女儿肩上的书包，拉开拉链，翻找出一条干的汗巾给她换上。老师向她走来，曼玲站起来打了声招呼。老师说了孩子最近在园里的表现，她说孩子做事总是慢别人半拍，上课的时候也老是像在神游，对集体活动缺乏这个年纪应有的热情。还有中午的时候不喜欢睡午觉，已经不止一次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玩了。
曼玲没有多说什么。在她看来，孩子只要健康快乐，这些都不是什么大的问题。跟老师道了别，她抱着孩子上了一辆雷克萨斯轿车。
她住在内蒙古包头市的郊区，在一座三层独栋别墅，楼下有一个芳草萋萋的庭院。家里离幼儿园不远，七八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在一楼的车库停好车，她从后门进入大厅。女儿脱了鞋，爬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要看动画片。曼玲拿过她手中的遥控器，问她，“看电视前要做什么？”
女儿恹恹地嘟嘴，“先读书才能看电视。”
“你去挑一本书，我们一起读。”
这些年来，曼玲总算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这或许是一种奇迹。在所在的郊区，附近还没有公立幼儿园，女儿只能上昂贵的私立幼儿园。在妈妈的圈子里，她们说孩子应该每天都读一本绘本。她一直坚持着，尽管她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她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但是跟身边的人保持频率一致，令她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女儿在书架上取下一本叫《你看起来很美味》的绘本，这是一本讲述甲龙宝宝与霸王龙之间的温馨故事。曼玲接过书，从封面上念出了书名。恍惚之间，一些往事，一些久远的记忆又回来了。如此汹涌，仿佛一场无声的海啸。有人曾对她说过，“你知道为什么大家叫我‘美味’吗？因为大家都说，听我吃东西的声音，会觉得我正在吃的东西很美味。”
“妈妈，美味是什么意思？”女儿问。
“美味，就是很好吃的意思。”
“这两条是恐龙吗？”
“是的。”
“它们都是什么龙？”
“这个小小的、可可爱爱的是甲龙宝宝。这条看起来很凶的是霸王龙。”
“那么它们谁更美味呢？”想了一会，女儿忽而露出忧虑的神情，眉头之间蹙出两个小小的肉窝，“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吃它们呀。”
曼玲合上绘本，从桌上推开，“今天我们不读这本，你再去挑一本过来好吗？”
当初，她与沈彬辗转于几个省市，最终在内蒙包头市安顿了下来。这座城市冬天很长，夏天很短。春季干旱，大半个月都在刮大风。全年平均气温只有七度左右。曼玲至今未能习惯这里的气候。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曼玲每夜都惶恐不安，在街上看到警察都要绕着走，遇见警车就以为是来抓自己的。就像以往看过的报道一般，或许真正抓起来都没有这般煎熬。最初几年的惊惶过后，竟然没有警察来敲她的大门。沈彬用抢来的钱开了一家足浴店，成了一个蔼然和气的商人。他甚至每年都给希望小学捐赠书本，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出现在颁奖台上，因为当地的报纸和电视台会来报道这个小小的善举。他并不想在媒体上出风头。
五年后，曼玲产下一个女儿。孩子是沈彬的。那是一次意外的怀孕，医生说曼玲不能再流产了，这是她最后一次怀孕的机会。这个孩子最终生了下来，但是沈彬并没有与曼玲结婚。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到底算是沈彬的什么人？或许是情人吧，但是她更为认同的是自己是孩子的母亲。
这个孩子也给了她更多的安全感。自从远离了杀戮小姐的生活，她于沈彬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她又知晓他这么多往事与秘密。或许哪天他有了新欢，就会把她像一件过期物品一样处理掉。但是孩子诞生以来，冷血的沈彬有了另一副面孔。怜爱的眼神，轻柔地低语，近乎溺爱的拥抱，他变成了一个温情脉脉的父亲。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形，曼玲甚至一度相信他真的已经洗干净了沾血的双手。
不知道沈彬从什么渠道，为他们所有人办理了新的身份证。从此李曼玲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证，一个新的名字，叫李月娴。沈彬叫沈长斌，沈平叫沈国平，吴璨叫王勇。沈彬的父母也来了包头，父亲改了名，但是母亲还是原来的名字。沈彬的母亲精神有点问题，他担心在街上叫她另外的名字，会令她精神失常。
第一次教女儿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女儿稚嫩的笔迹写下了“李月娴”三个字，略略歪斜的字体像一件缝了垫肩的宽大西装。她喜欢这个新的名字，过去的李曼玲承受了太多沉重的过去。这个名字的她给了女儿生命，女儿又给了她新生的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曼玲的内心忽然有了信念：为了这个小小的女孩儿，她要在这个世界苟活下去。
可是内心有信念的人，也常常被忧心所扰。曼玲也不例外，那么多人在她手下死去了，凭什么她又可以获得新生？她一直隐约担心，审判日或许迟早会到来。她的头上始终悬着一把锋利的摇摇欲坠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