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之下,泊油路上升起腾腾的热气。警车夹在长长的车龙间缓缓挪移,梅峰探头望去,在骄阳下晒得铮亮的铁壳车厢绵绵无尽。脚下的离合和刹车踩得酸痛,当开着一辆手动挡的车遇上堵塞,真是活受罪。左手托腮,右手搭在方向盘上,车子一点点地往前挪动,他已经相当不耐烦了。他要去西西公寓一趟,找寻昨夜在台球厅伤人的两个家伙,但是目前的景况看起来不大顺利。
“西西公寓发现尸块,请附近的警员马上赶到现场。”
这个时候,车载对讲机响了。又是西西公寓,梅峰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按下警笛的按钮,催促着前方的车辆让行。非特殊情况,他都不喜欢响着警笛来行车,因为他自己都受不了单调鸣音的聒噪。有一些车偏转车头让开了,有一些没有让开,但是总算比原来快了一些。好不容易,警车驶到了堵车的源头。
路上,两辆轿车碰在一起,看起来只是轻微的碰擦,但是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路中间理论得起劲。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挽着袖子,但是谁也不动手,任由后面的车龙堵得像便秘半年的大便。警车开过去的时候,梅峰摇下车窗,冲他们大喊,“把车移开啊,混蛋!”
两个男人愣愣地望着警车远去。停了一会,两人又继续理论起来。后面许多车狂按喇叭,汇成远去的此起彼伏的噪音。
来到西西公寓的时候,楼下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梅峰停好车,走进人群。在下水井处,停着一辆黄色的疏通车,有警察给两个保洁工人做简单的纪录。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居民,热情洋溢地议论纷纷。现场已经用蓝白相间的警戒带围了起来,有警员在井口不远处支起一个临时的帐篷。在现场勘查的是分局刑警大队的同事,他们有人收集下水井里的污泥,还有人打开化粪池,勘探里面是否也有人体组织。
“梅峰!”有人向他打招呼。转头望去,原来是同期进警队的胡平。梅峰去了派出所,胡平去了分局刑警队,他容貌俊美,留着平头,一米六八的个子,走过来对他说,“好久不见。”
与胡平同行的是社区民警秦汉域。他接到物业的报警,来到现场看了后,马上就把情况报告给了分局刑警队。梅峰问他们,“这里出什么事了?”
“两个保洁工人清理下水井时发现了尸块。一根断指头。”
“是凶杀案?”
“我敢肯定是。”胡平点点头,“谁没事会把人的手指绞断,然后冲进下水道?事态看起来很严重,冲了那么多肉碎进去,都堵住了下水道了。物业请了清洁公司过来清理,才发现这一切的。”
胡平拉开警戒带,让梅峰进来。下水井旁的帐篷已经搭好了,戴着口罩与手套的警员忍受着酷暑与恶臭,从污泥中夹出一百多份黄豆大小的疑似人体组织。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许多人都意识到,这样的灰暗时刻,多少警察终生都不会遇上一回。
“你怎么来了?”胡平问。
“别忘了,这里是我所的辖区。”梅峰说,“我来追查两个故意伤人的男人,昨晚他们在台球厅伤人,坐上一辆出租车跑来了这里。”
“这就有意思了。”
梅峰碰上胡平的目光,不言而喻地明白他与自己所想的或许一样,“或许凶手是同一个人,或者是同一批人。”
胡平点点头,“非常有可能。”
“凶手很可能还在小区里。我想得叫增援封锁整个小区才行。”
“已经叫了。局长一会也会过来。”
抬头仰望,楼宇鳞次栉比的窗户在烈日底下映照着阳光。梅峰举手遮阳,他不知道每扇窗户后住着的是什么人。也许凶手正透过窗户盯着他们。想到这一点,梅峰在暖阳下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901有情况。”胡平手上的对讲机响了。
他举起对讲机问,“什么情况?”
“住户不肯开门。里面肯定有人,但是怎么都不开门。”
“先守在门口,等我上来。”胡平说。他与梅峰对视一眼,跑进大堂。电梯间里,梅峰摁向上键。两部电梯尚停在高楼层,此时隆隆地从电梯井里降落。梅峰盯着不断变小的数字,心急如焚,等待着。
站在上升的梯厢里,梅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再一次确认它的存在。屋里的人会有枪吗?他蓦然紧张了起来。当警察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对着活物开过枪。上警校的时候,15米的六四式手枪射击和50米的微型冲锋枪单发射击,他击中的环数总是徘徊在九环与十环之间。那时他甚至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射击的好手,因为其他同学脱靶的实在不在少数。三点一线,瞄准,扣下扳机,多简单的事情,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脱靶。
进派出所后,每年都会有射击训练。规定要在射击馆里打完四个弹夹,每个弹夹五发子弹,一共二十发子弹,就是他一年的实弹训练。同期的同学,有些当了特警,天天都要在基地训练。靶场在一个偏僻的山头,冬天寒风刺骨,夏天烈日曝晒,得穿上袖套戴上防晒面罩才能活下来。他去看过他们的训练,打转盘上的活动靶,真的是弹无虚发。
还有信任射击,让同事站在标靶旁边,训练队员在十五米外开枪射击。子弹撕破空气,击中一旁标靶的红心。如果没有足够的经验和信心,是绝不可能做到的。即便是训练多年的他们,也少有警员对人开过枪。这得益于国家在八九十年代大力禁枪,1996年10月1日,《枪支管理法》出台后,社会上更是鲜有涉枪的暴力犯罪。基于此,警察也无须用枪支进行武力压制。
因此,和平年代的警察遇上携枪的匪徒,除非已经形成了人数与武器上的压制,否则狭路相逢而交火,谁的子弹打中谁,或许不过是大家在拼运气而已。最危险的,永远都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如此想着,电梯门打开了。他们转出走廊,已经有几个警察站在901室外。梅峰一眼就瞧见了门梁上的摄像头,还有那个站在门前的物业管理处的小姑娘。
工作的第一年,梅峰遇到过一次枪战。那一次,他与毒侦的人去宾馆抓捕两个毒贩。半夜的时候,他们叫来一个锁匠悄悄去开门。由于情报的疏漏,没有说这两个人身上有枪,所以参加行动的警察只有两位穿了防弹衣。其中一个警察把防弹衣脱下来,给了锁匠,他正窸窸窣窣地开锁的时候,毒贩出其不意地从门后开了枪。锁匠转身便跑,但是有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脊椎。这个锁匠是警方的一位线人,配合警方参加过多次行动,从没有出过事,但是这次不幸地死了,因为防弹衣是老款的,在后背没有防护功能。
锁匠喋血走廊的情形犹在梅峰眼前,如今这帮人就这样站在门口,对身处的危险一无所知。许多警察都会遇到命案,但大多是因为情感纠葛,财物纠纷或者暴起杀人,要不就是蓄谋的报复杀人,这些犯人面对警察往往都会束手待擒。因为他们都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不会跟警察鱼死网破。
有一次,一个丈夫杀了妻子,还用菜刀把她的头割了下来。他提着头颅走出门口,穿街过巷,在一家面店点了份牛肉面。店家看到桌上的人头,悄悄地报了警,他等来的不是牛肉面,而是一群警察,但是他毫不慌张,说他本来就是要提着脑袋去派出所自首的。这是一年前的事,那时候梅峰刚当上副所长不久。可是今天不同,楼下挖出来那么多的肉泥,梅峰就知道这个公寓死了肯定不止一个人。他今天所要面对的,很有可能是一个或者多个连环杀人犯。
大多数警察一辈子都遇不上连环杀人犯,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围在门口,犹自闲庭信步。他们所有人都已暴露在门梁上的监控录像机下。屋内的人或许不是疑犯,但即便在未确定之前也应该假定他们就是犯人。梅峰脱下黑色便帽,跳起来扣在摄像头上。他掏出枪,立于门旁,仔细倾听屋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