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是世界的扯线公仔。兜兜转转的一圈,曼玲又来到深圳做坐台小姐,莺莺燕燕,觥筹交错,陪酒耍笑间,时光沉沦而过。宿醉醒来后,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天,客人说最近雨下得厉害,绵绵的阴雨令人讨厌。才恍惚想起,已经许多天没有见过外面的天气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汤锅里的骨头,年纪轻轻就被生活熬透了。
在深圳,曼玲从一个会所到另一个会所。每个夜总会她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在角落旁观,尽量不引人注目。这方面她得心应手,或许是从成长以来就累积的经验。自从三岁失去了父亲,她就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漂泊。妈妈又交过很多男友,一个又一个继父犹如浮光掠影,不要说名字,连面孔都记不全。从那时起,她就擅于不引人注目,静静地观察这个世界。
在支离破碎的生活中,她渴望有一个家,可是却不能如愿。铁打的妈妈,流水的继父,唯一能确定的是每年春节妈妈都会与她回老家,穿上喜庆的新衣裳,在院子的水井旁拍个合照。她一天天地长大了,某年的除夕夜,醉醺醺的继父走进她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坐在床沿,看着躺在床上的她。她穿着白色的吊带睡衣,半盖着薄被,露出瘦肩膀与锁骨。
这个男人伏在被子上哭了。诉说生活的艰难,说除了养活儿子,他无法再供养一个女儿去上学。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说这些有些奇怪,可是奏效了,新学期开学后她再也没有去学校。与许多失学的同龄人一样,她先是去了工厂打工,在流水线上站上十几个小时,挣上微薄的工资。后来她实在是受不了苦,终究是沦落风尘。
十九岁那年,她的妈妈被捕了。她终于明了为何每年过年妈妈都与她在院子的井旁合影,因为井下是爸爸的骸骨。妈妈涉嫌在多年前谋杀爸爸,并弃尸井中,因为村里一个贪玩的小孩坠井而案发。在看守所里,她怀着纷乱的心情探望妈妈。她不知晓父母过去的纠葛,她没有问,妈妈也没有说。又过了一年,刑场的枪声响起,一抔黄土埋葬了所有的秘密。或许是遗传的厄运,今天她也成了一个凶手。有时候也会想起,不知道当初把丈夫丢落井中的妈妈是否也跟自己一样有难言的苦衷。
休息室里,小姐们在玩纸牌。四个人上场,其他人在一旁围观,打的是乌合牌,到了最后谁的手上牌最多为赢。曼玲没有掺和,坐在镜子前漫不经心地化妆。门推开了,妈咪走进来,环视一圈,问大家,“满红呢?”
小姐们回头,茫然地,都没有回答。
“起来,都起来排队。有客人来了。”
众小姐懒洋洋地起身,花花绿绿,一片姹紫嫣红。她们列好队,鱼贯走出门口。满红这时才姗姗来迟,捧着一束盒装的玫瑰,正好在门口撞上妈咪。妈咪骂道,“现在才来,你死去哪儿了?”
“昨晚喝多了嘛。那么多个客人,都喜欢灌我一个人,真是受不了。”满红闪身走进房间,放下花束。她脱下便装,换上一件白色的礼裙。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打开长礼盒,捧起洒过水雾的花束。看到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她甚为失望,“还真的只是送花啊,男人真是单纯!”
“你快点准备一下。”妈咪说,“有个老板点名要你,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知道啦!”满红坐在镜子前,打开化妆包,给自己的脸上扑粉,“可以帮忙把这花拿走吗?放这里怪碍眼的。”
“不要啦?”
“帮我丢垃圾桶。谢谢啦。”
“多好的白玫瑰啊。”妈咪把花束放回纸盒,捧在怀里,“怪可惜的,今晚我拿回家去。”
曼玲与众小姐走进包房,在玻璃茶几一字排开。她们鞠了一个参差不齐的躬,齐声道了“老板晚上好”,然后逐一报了各自的艺名和来自什么城市。棕色油蜡皮沙发上坐着几个中年男人,犹如在百货商店挑选货品一样端详女人们。曼玲的目光与沈彬相遇,又交错而过。她能感受到男人们灼灼的目光,便低下头去看茶几上的洋酒、绿茶与果盘。
“你,来我这儿。”抬起头,是沈彬指着自己说。曼玲盈盈一笑,款款地在他的身边坐下。其他男人也纷纷点了中意的小姐,包括吴璨。在这里,沈彬仍然是沈老板,来自鸡西的煤老板,吴璨是他的司机。
还是那套不变的老把戏。
猜拳,喝酒,持麦高歌。男人与小姐扶腰弄语,只有一个大腹便便的洪老板未选小姐,叫来妈咪问道,“满红呢?她还没来吗?”
话刚落,满红推门走了进来。甫一进场,她就吸引住了在场男人的注意,犹如蝴蝶见了花,蜜蜂闻到蜜。或者说,如狗嗅到了屎。目光追逐她的翩翩倩影,看她径直在洪老板身边落座,他们不由地露出艳羡的表情。曼玲斟了一杯酒给沈彬,低声说道,“她就是这家夜总会的头牌了。她身上的衣服和包包全都是真的,不像其他的小姐,穿的都是冒牌货。”
沈彬抓起曼玲的手,玩笑道,“你要什么样的包包?我也给你买。”
“你的东西这么贵,我可要不起。”曼玲转动着手中的钻石戒指。这是他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尤记得那天晚上,在西西公寓洗手的时候,在戒指与手指的缝隙之间有丝丝的血迹流下。那是美味的血液。
沈彬的目光与满红碰上了,她端起酒杯远远地敬了他一杯,细细的手腕戴着一串雅致的手链。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回头对曼玲说,“就她了,我吃定她了。”
“是吗?”曼玲说,“我要她手上的那串松绿石手链。”
过了一周,沈彬把满红召回了公寓。夜已经很深了,他们在房间里弄出很大的动静。木质的床头板与墙壁磕碰,律动有声。吴璨与曼玲坐在客厅,央视在重播《还珠格格》第一部,小燕子在剧中上天入地,把偌大的皇宫搞得鸡飞狗跳。吴璨看得津津有味,对曼玲说,“小燕子一会儿就该哭了。”
“什么?”
“马上就要播到小燕子和紫薇被容嬷嬷扎针了。”
“噢。”
“我最喜欢看这一段了。”
“哪一段?”
“容嬷嬷扎小燕子。”
“哦。”曼玲心不在焉的。电视剧播了什么,她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在房间里假模假式地呻吟的女人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尸体。在此之前,她将在漫长的时间经受折磨。这对曼玲也是一种折磨,听她的哭嚎哀求,总令她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尽管已经经历过多次,但是她永远都没法只当平常。
吴璨看她神不守舍,只当她是争风吃醋。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高了些,说道,“怎么了?还吃醋了?”
曼玲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觉得这个问题十分不可思议。吴璨走到电视柜前,打开左侧的抽屉,翻出针线盒子,取出较粗的几根缝衣针,笑嘻嘻地说,“待会我给你出气,我正想练练手呢。”
“这是要干什么?”
“我也想试下用针扎人的滋味。”
数分钟后,门开了。沈彬从房间走出来,穿着一条长裤,裸着上身。他打开冰箱,取出一支瓶装汽水,用挂在冰箱门上的起子开了。昂起头来,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吴璨起身,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房间,反手又关上了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叫声,“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