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时,沈彬去破败的祖屋玩,在碎裂的瓦当中翻到一本拳谱。虽说是拳谱,但里面全是腿法功夫,彼时正是《少林寺》上映不久,武侠小说与武侠电影风靡大江南北。因此他对这本拳谱如获至宝,对着书上的图式习起武功套路。
读书散漫的他从习武之中找到了寄托。他在后山寻得一块空地,灌装一个沙袋挂在树上,每天下午放学后就跑去练,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家吃饭。后来,他还自制了两尊石锁,消耗他无处安放的元气与精力。
练了武功,又年少气盛,他的心里就痒了起来,踢沙袋是没有灵魂的,还是得与人交手才能检验真功夫。勉强读完初中后,他就不肯再去念书了,觉得在学校里念书实在无聊又浪费时间。他开始在街上和朋友们瞎混,一天天地浪荡青春。
沈彬所在的县城很小,街上没什么娱乐,于是聚众斗殴就成了大家取乐的方式。台球厅、游戏厅和夜晚的大排档是风起云涌的场所,有时候一个眼神都能让两伙人打起来。开始的时候,沈彬在群架中是吃了亏的。这并不是说他苦练的腿法毫无用处。相反,他的腿上功夫雷霆万钧,虎虎生威,但是人家一掏家伙,他就只有挨打的份。
沉思过后,他决定再练一件兵器——板凳拳。在录像厅,周星驰说折凳是最趁手的武器,但是在大陆,长板凳才是最佳武器。无论是在台球厅、游戏厅还是大排档,凳子多是长板凳,极其结实,造价低廉,还一次可以坐两个人,经济又实惠。因此,当斗殴发生的时候,他随时可以抄起店家的长板凳出击。这长凳打在人的身上很疼,但是又不会轻易打死人。最重要的是不容易摔坏,事后不用给店家赔钱。真是十分完美。
板凳拳渊源已久,是武当功家南派拳法之一,共有三十六式,对付有兵器的人,可以双把式持凳,一拦一架,一横一扫,一扣一压,一撞一击,夺兵器得心应手;若是单把式持凳,变化可就更多了,撞、压、顶、砸、扫、架、磕、劈、栽、撑、磨、拦和挑,势不可当,别人一点都近不了身。
从此,沈彬在街上打出了名堂。别的混混斗殴的时候,也会请他去帮忙。他总是不负众望,舞起长凳如入无人之境,犹如秋风扫落叶般横扫对方的人马。那段时间他好不意气风发,想要是搁在古代,他就是人中之龙,是可以青史留名的英雄。有一次,为了争台球厅的一张球台,他与朋友们又和一伙人干了起来,挥舞的板凳把最嚣张的那个开了瓢。小伙子顿时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哭了。其他人都吓跑了,只有他没有跑,仍旧在台球厅打台球。派出所的人来的时候,他正好把所有的球都打进了球洞。
几天后,他进了拘留所。穿上囚衣,和十几个人挤在空气不畅的大通铺上。他体会到生命中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变化。最初,他习武是为了成为侠士,但是最后他却成为了恶人。这一年,他十九岁。
从拘留所出来后,沈彬被一个叫老牛的人带上了道。那段时间,沈彬与他的朋友们经常去体育馆踢球。他认识了一个叫老牛的男人,每次和他一起踢球的时候都不用给钱,因为体育馆的馆长是老牛的叔叔。每次踢完球后,老牛都会请大家去餐馆吃宵夜。沈彬觉得奇怪,老牛平常跟他一样游手好闲,不知道从哪里来这么多钱请人在馆子胡吃海喝。有一次,酒后的老牛搭着沈彬的肩膀,说他的钱都是干生意赚的,问他下次有没有兴趣一起干。沈彬问是什么生意。老牛闪烁其辞,说这生意只有赚的,没有亏的份。沈彬喝下敬过来的酒,说好。
某个冬夜,老牛在游戏厅找上沈彬,说今夜要去做生意,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他坐上老牛的摩托,去了十几公里外的小镇。与之同行的,还有另外两辆摩托,另外两个不认识的混子。三辆摩托在夜晚的河堤上游荡,找落单的人,寻今夜的消遣与快乐。
夜水潺潺,晚风温柔,一对年轻的情侣有意远离人群,坐在江边的草地上相偎而坐。天上星光灿烂,地上夏虫唧唧,怀抱着一台日本进口的CD机,两人分戴着一只耳机,沉浸在或甜蜜或悲伤的情歌里。后来,他们被发动机的轰隆声所惊扰。在强光的笼罩下,有四个男人从车上下来。随即,摩托车的车头灯熄灭了。
老牛夺走了女孩的包包,搜了男人的口袋,抢了跌落在地的CD机。沈彬以为男人会跳起来反抗,至少在恋人面前展露一下男子气概,没想到他出乎意料地配合,一切悉听尊便地交出,只请求他们尽快离开。他低声下气地配合只换来了轻慢,他们在他面前调戏女孩,言语轻佻,但他只嗫嚅了几句,连说了什么都听不清。
这一切都勾起了老牛的好奇。他倒要看看欺辱到什么程度,男人才会跳起来反抗。于是他叫沈彬抓住女孩,嘻嘻哈哈地猥亵了女孩一番。男人跪下来,再一次恳求他们离开,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混混们被男人的懦弱所激怒,兴致全部转到男人的身上,对他拳打脚踢一番,然后鄙夷地骑上摩托离去。他们都格外兴奋,欢声笑语,说明天女孩肯定要与男人分手。虽然抢到的钱不多,但是凌辱是今晚的杰作。
沈彬没有分到钱,但是得到了那台进口CD机。这样的结果让他满意,毕竟这次他只是以玩乐的心情参与其中。这次事件没有人被抓,也许是出于不愿张扬的原因,这对恋人并没有报警。多少个夜晚,沈彬听着CD机里的流行歌,一次次地玩味着河堤之夜的情形。他近乎渴望地想再去抢一次。
那段时间,沈彬练锤子已经有段时间了。对于抢劫者来说,板凳拳近乎无用,所以他仔细研究了各种凶器。在他看来,枪不如刀,刀不如斧,斧不如锤。用枪虽然可以快速致命,但是动静太大,而且警方对枪案尤为重视,很容易被立为督办案件,无异于自掘坟墓。刀刺,不能一刀将人置于死地,血溅四方,对方还容易喊叫。斧头的杀伤力不错,但是过于笨重,不方便携带。所以还是锤子最好使,短小便携,敲在脑袋上非死即晕,干净利落,喷溅的血迹也不多。为了练习锤击的准确性,他在山上找了一棵树,画上一个圈圈,练习从各个角度去击打目标。手法习得纯熟了,他数次跑到乡下,找寻路上游荡的流浪狗练习。到最后他终于练就了人锤合一的本事,遇上他的流浪狗都变成了路边的尸体。
在山东文登市,一个老头从储蓄所取了很多钱,沈彬悄悄地跟在后面。后来老头进了公共厕所,他也跟了进去,锤子掩藏在身后。他一锤子砸晕了老人,抢走了他的购物袋。回到家后,他数了数袋子里的纸币,足足有五千元那么多。这钱来得太快了。之后,他纠集了另外两个混混干起了这个行当。他们辗转来到浙江台州市和嘉兴市,专门抢劫从银行里取钱出来的人,盯梢,尾行,抢劫,他们干得得心应手,犹如家常便饭。每次得手后,当晚他们都会进夜总会庆祝,一掷千金,快乐无垠。
没多久,两个同伙上了警方的通缉令。那天,他们把一个女人堵在巷子里,瑟瑟发抖的她惶恐地将钱交了出来。在旅馆分赃的时候,大家都很满意,不费力气就抢到了这么多钱。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女人在被放走后没有回家,而是走进了派出所。之所以通缉令上没有沈彬,是因为那天他是负责望风的,女人并没有与他打过照面。
尽管如此,沈彬还是与同伙一同逃往外地。同舟共济,一亡俱亡,是他们所立下的信义。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无论哪一个栽了,另外两个也不能幸免于难。当长途大巴到吉林市船营区,停在路边一家饭店休整。因为厕所实在太脏了,仨人走进树林里撒尿抽烟。十分钟后,只有沈彬走了出来。
那天阳光明媚,树影婆娑,蝉鸣漫山遍野。走进树林后,一人在树下抽烟,沈彬与另一个去更深处撒尿。枯黄的叶厚厚地积于山坡,脚踏上去摩挲作响。落叶下是泥土湿漉漉的气息,孕育着大地的勃勃生机。第一个人死的时候还在哼着小曲,尿未终了便受了一记猛锤。随后,沈彬又闷闷地给他补了几锤。
从树林深处走出,抽烟的那个家伙问同伴去哪了。沈彬笑说他在拉屎,臭得很,你千万不要下去。沈彬问他讨根烟,趁他低头掏烟的时候给了他一锤。他直挺挺地倒了,滚下斜坡,沈彬也滑下斜坡,追上去给他补了几锤。两个人都是一击毙命,连呜呼的机会都没有。沈彬环顾周遭,阳光穿过树冠倾泻而下,蝉声从四面汹涌而来。没有人,只有蝉鸣,只有风,风带着秘密吹过一整片树林。
给两具尸体盖上枯叶与树枝,又扑去身上的泥迹与污痕,沈彬一个人走出树林。他没有再回大巴,而是坐火车回到了哈尔滨。从此,两个通缉犯消失了。这宗抢劫案变成了嘉庆市公安局卷宗里的悬案。沈彬没有想到第一次杀的竟是两个同伙。他凿穿了舟,自己游上了岸。从此他得到了一个教训,抢劫一定要杀人,不要留下活口。如果要问死去的同伴有什么教训的话,他们大概会说:心要狠,才能活下去。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