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上了电视。有一天,新鹰电视台的摄影师举着摄像机走进天使沐足店,搞得部长、技师和顾客们莫名其妙,犹如避瘟一般左右躲闪镜头。着格子裤白色衬衣的女记者到处拉人采访,倒也不像是配合公安来扫黄的。
沈彬走出来,在过道上拦住电视台的一行人。女记者举起话筒问他,“你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是的。”沈彬点点头。
“把镜头对准他。”女记者说。
摄影师是一个圆墩墩的胖子,他把架在肩上的镜头对准沈彬。沈彬伸手推开镜头,问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还以为是足浴店出了事,有人叫来电视台找茬的。或许就是上次那个男人,那个被沈平破了脑瓜的男人,现在叫电视台来挑刺儿来了。
女记者的话筒又伸过来了,她说,“听说你们的店做了很多善事,每年还会捐书给学校。现在像你这样心系下一代教育的企业家不多见了,我们想给你做一个简单的采访报道。可以吗?”
“是有这回事。但是我不想接受采访,麻烦把摄像机关了。”
“这位老板做好事不留名啊。如果你不想出镜,或许我可以采访一下店里的员工和顾客?听说你们店里的每笔消费都会抽出一元用于慈善,我想听听他们对这项规章的看法。”
“我们很忙的。”沈彬摆摆手,说道,“这里没有人想接受采访。”
“做慈善是好事啊。善举光明磊落,应该好好地宣传。而且这还可以给你们店增加知名度,节目播出后一定会客似云来的。其实我很佩服你,这个善举很好地做出了沐足品牌的差异化。顾客每次来这里洗脚按摩,都是给教育事业做贡献。多伟大多高尚啊!”
“请你们出去。”沈彬推摄影师和记者往门口走去。
走到前台,女记者的目光落在柜子上。上面摆放着许多金灿灿的奖牌和红彤彤的证书,右上角还挂了幅锦旗。她说,“这些都是店里获得的荣誉吗?我们可以拍一下这些证书和锦旗?”
还没有等到沈彬回答,摄像机已经对准了架子上的证书。
“还有这个牌子,也拍一下。”
摄像机又对准柜台上的牌子,上面写着:凡进来消费的客人,所付的钱款都有一元用于慈善。
“好了,好了。走吧。”沈彬把他们赶出了店外。
女记者仍在店外徘徊了一阵,摄影师的镜头对着“天使沐足店”的招牌取了一个特写。他们还在店外采访了几位路人,问他们对这家沐足店的慈善事业是否有所了解。他们还试图采访几个从店里出来的客人,前面几个都避开了镜头,最后一位精神矍铄的七十岁老人接受了采访。
第二天晚上,新鹰电视台的新闻频道播出了这条新闻。新闻中,记者采访了数家获沐足店赠书的学校,但是沐足店十分低调,婉拒了记者的上门采访。在记者的旁白中,镜头推向沐足店的招牌,店内的员工与顾客纷纷躲闪镜头,直到老板沈彬在过道上挡住了记者。尽管这位老板并不欢迎他们,但是镜头还是给了这位善长人翁一个正脸特写。在店外,一位从店门走出的七十岁老人接受了采访,他自述退休丧偶,每次进店都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记者问他平常有没有做过慈善,他一脸茫然,说他觉得服务最好的是99号技师。记者再问他是否知道他在店里付的钱款会有部分用于慈善,耳背的老人说他觉得10号也不错,虽然推拿技术差点,但是胜在人长得甜美。
节目播出后,来店的客人果真多了一些。大多是好事者过来一探究竟,也有人真的进店消费,点名要10号与99号的顾客纷至沓来。这让沈彬十分不安,殚精竭虑隐去的脸孔与行踪却出现在了黄金档的新闻频道上。这不仅愚蠢,简直是可笑了。之后还有好多家报纸杂志打电话来店里,问能不能给老板做个专访,挖掘天使沐足店背后的深度故事。沈彬全都拒绝了,还叫员工接到媒体的电话一律挂掉。
在这个时候,沈平消失了几天。再出现的时候,他受了伤,头上绑着绷带。在他的逼问下,沈平承认他已经连续数年前去祭拜关欣。他没法不去,他也不知道为何就是忘不了她。她算不上他的恋人,他们连手都没有牵过,但是他忘不了十年前她坠楼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夜晚,他内心的一部分也坠入了深渊。
“杀了那么多小姐你不觉得有罪。死了她一个你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沈彬问。
“其他人我不认识她们,但是我认识她。”
“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沈平讲了路上的车祸。醒来后,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恍惚之间,有护士过来登记他的资料。还有一个男人说是他送他过来医院的,他被撞坏的车子已经被交警拖走了。那是一辆用假驾照租来的车,警察应该不会追查过来的。
“你在医院留下的名字是什么?”沈彬问。
“沈国平。”沈平说。那时候他刚从混沌中醒来,当护士问他资料时,他说出了这个社会化多年的名字。
“你不应该去深圳,尤其还在医院留下自己的名字。”沈彬说。这一切都太不吉祥,远在深圳的车祸,还有天使沐足店上了电视。如果是十年前自己会怎么做呢?把一切不稳定的因素排除掉。杀掉暴露了的人,这是最保险的做法。他自己也暴露了,但是他不能杀掉自己,所以他只能在一切无可挽救之前离开这里。也就是说,他应该杀掉沈平,然后离开这个鹿城——反正他一直都无法喜欢这个风大干旱的城市。
沈彬已经好几天没有去店里了。他在家安安静静地待着,放学的时候去幼儿园接女儿放学,晚上吃了饭带女儿去小公园玩。第一次去接女儿的时候,他以为女儿还在原来的小班,老师说班上没有这个孩子。待女儿走出大堂的时候,他才从班主任那里知道女儿早已经升班了。在回家的路上,女儿瞧见沙堆就走不动了,非要拉他去沙堆上玩。
他坐在马路边,看着女儿玩了个把小时的沙堆。她在沙堆的半坡挖洞,收集小石子藏进去,再用沙子埋起来。之后把洞口扒开,取小石子出来,数一下数目对不对。然后再挖一个洞,把小石子藏进去然后埋上。周而复始地玩得不亦乐乎。当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曼玲正在摘菜切肉做饭。院子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今天我来下厨吧。”沈彬说。
“嗯?”
他接过曼玲手中的菜刀,说道,“让我来吧,今天想下厨做两道家常菜。帮我把围裙搭上。”
曼玲解下身上的围裙,从身后帮沈彬系上。女儿说要喝酸奶,她打开冰箱取出一杯酸奶,撕开吸管的塑料纸,丢进角落的垃圾桶。她把吸管插入酸奶,递给女儿。沈彬打开冰箱的冷藏室,里面只有一袋尖辣椒、一些酱料和几瓶啤酒。再打开下方的冷冻室,里面除了一袋汤圆和一盒冰淇淋,还有一包硬邦邦的冷冻鸡中翅。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猪肉,水槽的篮子里有洗好了通菜。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以供他下厨的食材了。
他先把鸡翅解冻,然后把它们从中间剪开,放进碗里,再加入孜然粉、白胡椒粉和生抽拌匀腌制。他把猪肉切完,然后洗了辣椒,切好。他看了看调料架上的虾酱,还有大半瓶,而且没有过期。他首先炒通菜,先在油锅爆香蒜蓉姜蓉和几段指天椒,然后倒入两大勺虾酱,最后放下通菜翻炒两分钟就上碟了。之后下油炒猪肉,熟了后把肉拨到一边,再加点油炒香姜丝、蒜蓉和豆豉,最后倒入辣椒丝与肉丝一起翻炒,加入盐、酱油和一点糖就可以出锅了。之后他洗了锅,热锅烘干了水后再下油。放下腌制好的鸡翅,先煎一面,再煎另一面。待鸡翅变得焦黄,再倒入一些蜂蜜稍稍翻炒。关火,盛碟。
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做好了三道菜。摆在铺了格子桌布的饭桌上,看上去似乎还不赖。沈彬不由得心情也好了一些,问曼玲,“你上一次去照相馆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楚了。”曼玲说。她留在世上最早的照片是三年级的全家福,那时候进照相馆是一项额外而奢侈的消费。之后她留下的照片便是小学毕业照和中学毕业照,每个人都木木的,惘然的眼神,不加修饰的发型,与年代相衬的土里土气的衣服。出来工作后,她去影楼照过一些所谓的艺术照,猩红的唇,苍白的妆容,披着艳俗的衣裳,与她糟糕的人生相得益彰。自从有了女儿,又有智能手机后,她的照片才多了起来,只是手机里的照片大多数都是女儿的。
“上次办新的身份证不是拍了证件照吗?上一次去照相馆就是那时候吧。”
“啊。对。我都忘记了。”
“明天我们再去一次照相馆吧。”
“嗯?”
“照一张全家福。”沈彬说,“然后我们也照一张合照。”
从女儿出生起,他们三个人从来没有一起进过照相馆。在这个照相馆已经失去某种仪式感的年代。只是,沈彬为什么要与她合照?沈彬说,“照完相后,我想去把结婚证领了。我已经在民政局预约了时间。这几天你收拾一下,我们要离开这座城市。店里的生意我已经找人接手了。房子挂在中介那里,让他们尽快低价出掉。”
“为什么?”曼玲有些意外。
“你没看新闻吗?我都成著名慈善家了。”
“对。爸爸上电视了。”女儿对碗里的饭菜兴趣缺缺,这时候笑嘻嘻地说,“幼儿园的同学们都觉得爸爸很了不起。”
曼玲意外的是为什么突然要去领结婚证。但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起筷夹了一把通菜,与软香的米饭一起在嘴里默默咀嚼。·试图挽救彻底破碎的生活,试图给这段十年的感情一个象征性的证书。
第二天,沈彬带上女儿与曼玲走进南街的一家照相馆。他们三个人先是照了几张全家福,在白色的摄影棚里,换几种不同的姿势,在镜头前扬起幸福的笑容。之后白色的背景布升上去,降下红色的布,沈彬与曼玲照了两张合照。在摄影师的指挥下,两人的肩膀碰在一起,微微歪头靠向对方。即便是在床上共枕,他们好像都没有挨得这么近。
之后他们去了民政局,拿号排队,在柜台上填写资料。签上名字,摁上食指的指印。缴了九元的费用后,他们领到两个印着国徽的红本本。之后,他们走上宣誓台,照着模板宣读了誓词。在下面,有人举着单反相机拍照,他们捧起证件,酝酿出预谋的微笑。下台的时候,有人问他们要不要刚才的甜蜜留影。沈彬说不用了,与曼玲还有女儿走出了民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