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欣与沈平坐在M记靠门口的桌子上，他们点了一份双人套餐，喝着可乐，吃着面粉过多的炸鸡。两个人上身支在桌子上，盯着餐厅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今天是周末，关欣不想待在家里，便约了沈平一起出街。

“玩个游戏怎么样？”关欣说。

“什么游戏？”

“在有限的人数中，猜猜对方想上床的类型。”

沈平环顾四周，排队等候取餐的人，在桌子上用餐的人，窗外路过的人，在马路上等待信号灯的人。他问，“是在周围的人群中选吗？”

“对啊。”

“这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因为完全不用负责任嘛。”

“好。来吧。”

“那我先来咯。”关欣咬着可乐的吸管，望向柜台前候餐的顾客，她看到一个妙龄少女上身撑在柜台上，黑色的长头发披在白色衬衣上，灰色的短裙下露出秀丽的双腿。她说，“就是她，那位穿短裙的女孩，怎么样？如果有机会肯定想跟她上床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虽然只看到她的背影，但是那双腿，作为女孩，我都羡慕。作为男人你可能不动心吗？”

“说得有道理。”

“没必要不好意思承认嘛，不过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沈平不是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和一个女孩公开谈论这些很奇怪。从前他甚至非礼过女孩子，为此还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与人谈论这些又是另外一码事。他的目光落在前方就餐的一个男人身上，约二十来岁，牛仔裤白色背心，正举着一个牛肉汉堡怡然自得地朵颐。他说，“那个男人怎么样？合你心意？”

“不行。”关欣断然说。

“为什么？”

“那件白背心，是为了炫耀身材，才这样穿的吧。他长得很干净，肌肉也有流线型，就好像是车间生产出来的运动型汽车一样。可是这白背心，我爸爸也有好几件，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一想到这点，还怎么可能有兴致？”

“原来是这样，”这个理由很合理。

白背心男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谈论他，往这里投来一瞥，关欣若无其事地夹起一根薯条，蘸摊在纸上的黏稠番茄酱。她把薯条放进嘴里，转头去看窗外的马路，路口站着一个红花连衣裙的女孩，宽大的下摆随风轻轻摆动，胸脯绷得紧紧的，短短的袖口露出一双玉臂，明净的侧脸像月亮一样皎洁。她说，“你看，那位怎么样？”

沈平往窗外望去，一下就明了她说的是谁。他点头表示同意。关欣碰碰他的手肘，说道，“你这个人怎么什么人都行？”

“还不是你的眼光好。”

“是你来者不拒吧。”

“是不是玩不起？一开始是你说要玩的。”

“谁说的？到你了。”

沈平注意到餐厅有一位高大的男子，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就像一头不合时宜的大象，光头，宽广壮硕的胸膛，双层巨无霸汉堡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变成了甜甜圈。他说，“你看那位像不像《玩具总动员》里的巴斯光年？”

“是有点像。加大版的。”

“或者这个合你心意？”

“巴斯光年？跟巴斯光年上床？”

“毕竟这种类型比较少见，偶尔试一下也无妨。我以为，你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你看他的胸膛，除了可以胸口碎大石，拥抱的时候还会有令人窒息的爱。或许是奇妙的体验也说不定。”

“我觉得你是故意的，故意说一些我不可能会喜欢的男人。”关欣说。这个男人在嫉妒也说不定，所以说一些她不可能会看上的男人。难道仅仅是想想都让他嫉妒了吗？或许这样游戏才会更好玩。

“我是认真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怎么样？”

“你来。”

一个穿校服的男生推门走进餐厅，也没有点餐，在背对关欣的方向找一个座位坐了下来。这是一个秀气的高中生，坐在窗边灿烂的阳光里。沈平说，“这位怎么样？弟弟型的，或许你会喜欢。”

关欣回头瞥了一眼，又转过头来。她举起纸杯，喝了一大口可乐。待放下时，脸色忽而变得苍白。她咬了一下嘴唇，说道，“他就是我的弟弟。”

“不去打个招呼吗？”

“不要。”关欣摇摇头，“不想见到这个人。”

“你们是有什么不愉快？”

“简直是仇人。”关欣说，“虽然我们是姐弟，但是因为超生，他从小在乡下的爷爷家长大。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多是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才会碰面，印象中是个腼腆的小孩，成绩很好，待人有一种淡漠的礼貌。其实我理解他，从小不在父母身边，所以内心多少怀有不动声色的自卑，所以要乖巧，要优秀，才会赢得父母的爱。”

“后来呢？”

“上了初中后，父母把他接回身边。他仍旧是一个乖巧的弟弟，成绩优秀，待人彬彬有礼。对于我这个姐姐，他表现得尤为亲近。关心我，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父母当然很高兴，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小心翼翼，怕这个多年在外的儿子对家庭有什么怨尤，现在看到这样的情形终于放下心来了。逐渐地，我发现这一切都是他的虚饰。他经常进入我的房间，翻找一切东西，衣物，信件和日记。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平常放在抽屉里。就是这些日记引出了后来的很多事。”

“日记都记了些什么？对他的不满？”

“我的日记从来都没有写过他，但是关于自己的事写得巨细无遗，甚至关于性。初二那年，我经历了纯真的初恋。我在日记里写下我们的第一次接吻，我们小心翼翼，一步步探索彼此的身体，及至后来我一次次地用手满足对方。高中的时候，我们在他家看了电影《深喉》，我们满怀着好奇尝试了电影里的方式。在夜晚的公园约会的时候，我们一再重温这个游戏，每次都是在他担惊受怕的张望中结束了一切。这些边缘性行为，我都写在了日记里，不过是私密的个人记录。可是这深深地刺激到了弟弟，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弟弟的房门敞开着，桌面上放着一本书与笔。平常我是不会进他的房间的，但那天我有一种隐约的预感，要走进他的房间看看。我悄悄地进去了，桌上摊开的不是书，而是他的日记。一本新的日记。他写，他看了我的日记，他受不了姐姐在日记里写的一切。从此以后，他开始跟踪我，甚至在夜晚潜入我的房间，站在床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我。有一次，他还对着我打了……他以为我睡着了，但是我什么都知道。”

“这些你有告诉过父母吗？”

“没有。”关欣摇摇头，“面对一直心怀愧疚的父母，我不忍心戳穿他们儿子假面的温顺。在某种程度上，弟弟与我是同一类人。我们都知晓生活取巧的方式。从小的时候，我有学习的觉悟，是因为好的成绩可以让成长少很多麻烦。我看到那些差生被老师责骂，被同学鄙视，被家长混合双打，可是只要稍微努力一点，成绩不要太差，就免除这大部分的麻烦，所以我才会规规矩矩地学习的。弟弟也一样，他的彬彬有礼不过是一种掩饰，在阳光后潜藏最暗的阴影。”

“你的弟弟不会是喜欢你吧？”沈平右手托起颧骨，食指压在唇上，蹙起眉头，表情像是在研究一个课题，或者一种社会现象，“一直倾慕不常见面的姐姐，终于一起生活了，但是被日记激发了嫉妒之心。”

“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么高情商的人，怎么会把日记本遗漏在书桌上？除了故意让我看到，没有别的解释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是要羞辱我，或者说，要恶心我，包括他对我一切反常的行为。如果说他是嫉妒我，并不是嫉妒别人与我的欢爱，而是更为遥远的从小失去父爱母爱的嫉恨。作为弟弟，不过是比我晚出生，又因为国家的政策，就不得不在乡下成长，孤单地。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终于回到家庭生活后，就悄悄地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进行报复。他确实也做到了，想到自己的弟弟对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不光厌恶他，好像连自己也讨厌了。”

“这样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严重。我觉得你应该跟你弟弟谈谈。”

关欣拿起薯条放进嘴里，齿间缓缓咀嚼。薯条已经变软了，变得乏善可陈。她说，“我们谈过了，但是他什么都不承认。”

沈平望向不远处的少年，他的目光同样直视着他，脸上有一股什么都不在乎的倔强。沈平问关欣，“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关鹏。”

“从一开始，他就跟踪我们来这里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我想是的。在这方面，他好像很在行。”

“真让人不爽啊。话说，你是怎么忍受到现在的？不过，现在关于他的事情，也跟我有关系了。就让我来替你解决这件事吧。”

“你想做什么？”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沈平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出店门。关欣也跟了出去。街上的风很大，吹得人们行色匆匆。天空阴云密布，像是雨之将至。关欣回头瞥了一眼，没有看到弟弟跟上来，但是她知道他最终会出现在后面的。他是一个鬼魅，总是可以不动声色地悄悄出现。

路边的水果店收起了遮阳伞，把摆在店外的一箱箱水果搬回店内。一个老奶奶提着一袋蔬菜，催促放学的孙女快步回家。一个年轻的姑娘扬起裙子跑过马路，捂着帽子，免得被风吹掉。雨已经来了，斜斜地落在街上。沈平与关欣走进一条小巷，转入一根柱子后。豆大的雨点落在关欣的脸上。一颗，两颗，凉凉的。

关鹏终于进了巷子。沈平冲出去，一把抓住他。不由分说地，他一拳挥了出去。这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关鹏的脸上，让他摔倒在后面的垃圾篓上。他的头脑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就像地上打翻了的生活垃圾，罐头、菜皮、塑料袋和剩饭剩菜散落一地。有人跨在他的身上，去扒拉他的裤子，嚷道，“来啊！来打手冲啊！”

关鹏拼命扯自己的裤头，不让对方扒下。但是很快裤子就脱手了，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离他而去。雨急促了起来，哗啦啦地，犹如缝衣机的针脚一般密密缝，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光着的屁股上。他蜷缩在地上，徒劳地捂住自己的裆部。

沈平拨开湿漉漉的刘海，说道，“打手冲啊！现在，对着你的姐姐！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吗？”

关鹏的侧脸贴在地上，雨水污浊的味道涌入鼻腔。他哭了。他已经很久没哭过，就算在乡下最孤单的日子他都没哭过。事情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还是应该怪罪于命运？他并不想事情变成这样的啊。想到这一点，他无可抑制地痛哭了起来。

关欣也哭了，她拉起沈平的手臂，“走吧。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了巷子。街上大雨滂沱，人们都撑起了伞，只有他们默默地走在雨中。鞋里浸满水，啪塔啪塔地，显得异常滞重。沈平停了下来，说，“喂，你的衣服。”

关欣低下头，看到身上的白衬衣湿透了，勾勒出内衣清晰可见的形状。灰色的内衣湿了水更接近浓郁的黑色。她抱起双臂，这才注意到经过的目光总会在她身上驻留片刻。沈平继续往前走，说道，“去我家换件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