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机响的时候，美味正在店里看电视。节目是无限重播的《西游记》，师傅被妖怪抓走了，师傅又被妖怪抓走了，师傅又又被妖怪抓走了。她当然想看点别的节目，但是店里的电视只能接收到中央电视台。
美味来到街边的电话亭，插入电话卡，拨了呼机上的电话号码。曼玲在电话那头问她今晚有没有时间，有一个老板想找个女孩耍乐。
“现在吗？”
“是的。”
“在哪里？”
“城南的西西公寓。”
“是什么样的客人？”
“在夜总会认识的一个老板，沈老板，还有他的司机。”曼玲说，“前些天你不是坐过他的车吗？”
美味记不起司机的模样了，但是对沈老板有印象，因为他送了一颗闪耀的钻戒给曼玲。她问，“他们能给多少钱？”
“肯定比你在暗店街挣得多。去跟店里请个假吧，就说你身体不舒服。坐辆出租车过来，他们会报销车费的。”曼玲说得迫切，好像非她不可一般。美味心旌摇曳，夜晚在店里看《西游记》实在太惨淡了。今晚她还没有接到一个客人。
美味请了假，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离开暗店街，上了环城高速，往城南的方向驶去。司机开得很快，左右变道，穿插，超车，档位频繁地变换，油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下。美味抓住车厢的把手，晃荡得难受。
“慢一些好吗？”她说。
“放心。我开车很稳的。”
“再这样下去我要吐了。”美味说。车子慢了下来，每一个司机都怕乘客吐在车厢里。今夜薄云遮月，楼宇的灯火变得柔和了起来。美味想起从前，她与姐姐骑着自行车去上小学。路是泥路，不可能是平的，在雨天更是泥泞一片。小小的她骑着硕大的自行车跟在姐姐的后面，上坡的时候，她还得下车推车。姐姐总是嫌她推得慢，害她迟到。如果不是妈妈让她照顾她，她早自己走了。她每次都这样说。
年长她四岁的姐姐很快就离开乡村，去了城市打工。她去过很多城市，做过很多不怎么挣钱的工作。姐姐第一次外出打工回来的春节，送给她一块塑料电子表，方方正正的表盘，上面有两行潇洒的行书。“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大年初一，她们在床上玩扑克牌，一块五毛地下注。姐姐输了钱，最后却不认账了。两姐妹吵了起来，姐姐伤心地哭诉她待她这般好，还送了她手表，现在竟然问姐姐讨输了的钱。那时候，美味心生羞愧，好像自己成了忘恩负义的妹妹。
后来，姐姐去了马来西亚做劳工。中介说，在马来西亚打工一年可以挣到很多钱。就是从出国后，就没有了姐姐的消息。从此美味再也没有见过姐姐，她真的丢下了她。
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她在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是一对夫妇去国外蜜月旅行，妻子在一家商店的试衣间换衣服，久久没有出来。丈夫进试衣间找寻，却不见妻子的踪影。后来报了警，服装店的老板与员工都坚称只有丈夫一人进店。他的妻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直到多年后，他来到另外一个国家出差，却看到失踪的妻子流落在异国的街头。只是妻子已非旧日的妻，她被砍去手脚，眼睛瞎了，舌头也被齐根切断，下身嵌在圆形的木座上，成了一个人形的达摩不倒翁。脖子上挂着一个铁罐，摇动上半身，罐子里硬币就哐啷哐啷地作响，吸引更多的游人过来施舍钱财。妻子终于还是认出了丈夫的声音，可是她无泪可流，说不了话，也没有双手去拥抱他。
这个故事让她不寒而栗。她想到在异国失去音讯的姐姐，是否她也遭遇到了同样的命运？这个惊悚故事一直令她深怀恐惧，直到后来有人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广为流传的都市传说。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释怀。因为这个传说预示着世界上的深渊与黑暗，在那样的地方，是连哭泣都没法哭泣的。
美味打开车窗，让风吹走纷乱的思绪。她不知道为何这时会想起这个，或许是第一次上门让她的心情过于忐忑，但是她没有放弃的理由，因为她相信自己不会邂逅危险，永远都不会是她。或许这不是事实，也没有任何的根据，但是只有这样想着，她才能继续在这行干下去，在没有阳光的角落，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度过长夜。而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出租车停在西西公寓前，美味下了车。仰望而去，万家灯火灿若群星。她羡慕可以住在整洁公寓里的人们，下班去买菜，吃了饭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周末一整天待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什么都不干。初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她最为艳羡的是街上的中学生。这些同龄人穿着宽大的校服，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素面朝天的脸庞显现出天真，她们所忧心的无非是功课、恋情或者是与师长、父母和朋友的矛盾。天真是需要资本的，美味羡慕他们的天真，也羡慕她们生于优裕的城市。
夜静悄悄地，公寓的大门紧闭。一个老太太牵着一条狗走过来，保安打了个哈欠，给她开了门。“黄太太，这么晚还遛狗啊？”保安问。
“是啊。”黄太太眯起笑脸，“养条狗比养个孩子还麻烦，一天不遛它就往我床上拉屎。你不知道它拉的屎是有多臭。”
美味跟着老太太进了大门。也好，不用解释这么多。来这里干什么的，找谁，是哪个房号。实在不想被保安盘问太多。她走过花圃，看到一个老头在昏暗的树下耍太极剑，行云流水，剑穗随风飘荡。此刻，他收了剑，走出树的阴影，稀疏又花白的头发吹开了，露出中间秃了的头皮。遛狗的老太太说，“老头，练完剑啦？”
“练完了。”
“这么晚了，你还练个鬼剑。”
“你可以晚上去遛狗，我咋不可以练剑呢？”
“平日你早就上床睡觉了，偏偏今晚跑出来练剑。你是存心来监视我的吧？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我晚上出去遛条狗好像是要出轨似的，你可不可笑？”
“……我，我，家里一股臭味，我出来透口气行不行？”老头拎起剑气呼呼地走了，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抬起脚，原来鞋底粘上了一条狗屎。他厌恶地把屎蹭在草地上，“遛的时候收拾好狗屎，把我的脸都丢完了！”
“又不是阿宾拉的。”
“没差。那也是它的同类。”
“你这个人还讲不讲道理，能不能就事论事？这屎不是阿宾的，你就不能冲我发脾气。”老太太也生气了，牵着狗快步走了。老头恹恹地跟在后面，装在剑鞘里的剑铮铮作响。
美味走进亮堂堂的电梯间，高跟鞋跟落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迤逦而行，哒哒有声。坐在大厅里的管理员大叔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报纸去了。她摁下数字九，圆形的按钮亮了起来。电梯井传来铁厢隆隆下降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