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最后的落日
半年后。
中央公园又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美的时光，过分晴好的阳光舔着每棵树上的每片叶子，到处都是簇新的，女孩儿们早就迫不及待穿得少少的，拿瑜伽垫在草坪上一铺，白花花的胳膊腿反着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春夏之交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微微发烫的热气，就像是残存在烤面包的炉子里的热气，都是一样让人感到幸福的气息。
公园里的大湖泛着粼粼的波光，游人在荡舟，不知名的白鸟在湖面上悠闲地晒太阳，最引人注目的莫属湖心的Bow Bridge了，弓桥是中央公园内的第一座铁铸桥，也是人们心中的最浪漫的约会地。
而今天，在这座著名的弓桥上，即将举行一场浪漫的中式婚礼。
“吸气吸气，马上就拉上了！”新娘的肚子隆得很高，看上去已经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还好身上这件大五福凤褂裙刚好遮住了她的大肚子。
“呼，可算拉上了。”站在身后的孙含之终于舒了口气，“不过琦姐，你这婚纱真是好看，想我结婚那会，非要跟我老公要什么拖地鱼尾婚纱裙，虽说也挺好看，但根本没什么特色。要不我再结次婚吧，也去搞件这样的婚纱！”孙含之边说边拿手指摩挲着王佩琦身上的凤褂裙，上面全是纯手工制作的银鎏金景泰蓝鱼纹扣头和一针一针缝制出来的潮绣花纹。都说龙凤褂上面红色越少越珍贵，这件凤褂裙上大片都是金线刺绣，想来一定是花费了不少心力才制成。
“瞎说！婚怎么能随便结呢，”王佩琦正忙着对镜戴头饰，“而且啊，这凤褂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你看我这袖口腰身的花纹，是我妈绣了好几个月才绣成的，除了我们那儿，能把潮绣绣好的人，可不多。”
“啧啧啧，你们潮汕女人真是贤惠，不像我们四川女人，除了美，一无是处。”从辣妹变成了辣妈，孙含之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一如既往的自恋。
“妈妈！妈妈！”孙含之正对着镜子搔首弄姿，突然有个小肉球扑棱扑棱跑了过来，还没跑到孙含之的脚边，就咚地一声砸到了地上。一岁多的凌珍惜，才刚会走，就迫不及待到处乱跑，摔跤打滚是常有的事。
看到女儿摔倒，跟在身后的凌凯赶紧快步跑上前，“惜惜不哭。”原本凌珍惜还没打算哭呢，一听到凌凯的声音，嘴巴一歪，眼睛一闭，立刻就要嚎哭出声。
“不许哭!”孙含之就这么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凌珍惜，“哭一声，你的裙子我扔一条。”虽说凌珍惜才这么点点大，却已经完美遗传了孙含之爱臭美的性格。一听到这话，坐在地上扭着屁股正打算撒泼的凌珍惜两条腿立马就不动弹了，像个被人卸了电池的电动玩具，眼看就要扑簌扑簌掉下的泪花儿也被硬生生憋在了眼眶里，只是瘪着嘴，眼巴巴地看着孙含之。
“把你女儿带到一边去，衣服上的泥擦一擦，一会可别给我丢脸。”
“好的，老婆。”凌凯惟命是从，立马牵着凌珍惜离开了。当年的布鲁克林不良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了妻管严，这才是真正的岁月不饶人啊。
“珍惜实在太可爱了。”看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身影，王佩琦忍不住发出感慨。
“可爱个头，不过你也没几天好日子了，到时候你就懂什么叫可怕了。”
王佩琦倒是一点没把孙含之的吐槽听进去，她微笑着低头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
半年前，她差点就放弃了这个孩子。
在林琳工厂案件开庭的前几天，王佩琦意外得知了自己怀孕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杨全，却发生那样的事。
当时王佩琦的心情几近崩溃，思虑再三后，她决定把怀孕的事情死死瞒住，谁都没有说。倘若自己错看了杨全，他真的是一个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人，那这个孩子她是绝不会留下的。她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是这样，庭审一结束，她就去医院把孩子打掉。
还好，半年前杨全在法庭上突然反水，改变了整个案件的走向，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根据杨全的指证，薛尔文抓住了当晚纵火的疑犯，并且得到了翔实的证据可以证明包世奇是这一切的幕后主谋。
更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根据警方的调查，发现最初导致工厂资金危机的那批缝纫机器人竟然也和杨全有关系，正是他在背后作梗才让原本运营良好的工厂突然遭受了这么大的资金危机。
一切水落石出，林琳的危机得以解决，陪审团与法官最后判定林琳无罪，处以一定金额的罚金即可，并且可以在事件平息后继续经营工厂。包世奇则因雇人纵火与不正当商业竞争，面对严重的调查与指控。
而杨全，虽是从犯，但考虑到他及时回头，指认真凶，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最后得到轻判，被处以6个月的有期徒刑和一定的社区劳动。
因为包世奇的落网，郑鸳也被牵扯其中。包世奇为减轻罪行，主动曝光了他和郑的私密关系，银行发现郑鸳利用职务之便，以公济私，为包世奇做了很多违反公司章程与规定的事情。公司在调查清楚了这些事情后，立马将郑鸳开除。
华人媒体纷纷报道包世奇的事情，顺带把郑鸳也写了进去。于是，郑鸳的事迹便彻底在整个华人圈和金融圈传开了，还有好事者扒出了她的真实家世，大学时陪酒，被包养，甚至勒索金主两千万，并拿着这笔钱洗白出国的事情全部被人写到了网上。
背着这样的名声，从此以后，郑鸳再也无法在金融行业继续工作，企图进入上流社会的梦想更是成为泡影。一贯好强要面子的郑鸳，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彻底疯了。
王佩琦曾陪田多多去精神病医院看过一次郑鸳，她一个人瑟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蓬头垢面，和以前那副精致模样完全不同，教人根本不敢认。护士告诉她们，不知道为什么，郑鸳一直拒绝洗澡，甚至当她们端着水盆靠近她，她就会立马开始失声尖叫，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怪物。
再后来，听说沈安洛帮她联系了一个专门帮助精神病人发掘艺术才能的公益组织，他们有一个专门的艺术基地，供精神病人在里面画画、做手工，也会有很多志愿者和艺术家在这里给病人提供服务。
站上艺术基地的舞台中央，郑鸳又像换了个人似的，全身心投入地表演着，她如癫如狂，如痴如醉，甚至让人快要忘记了她是个疯子……
“琦姐！琦姐！”王佩琦的回忆到了这里，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打断了，她把视线从自己的肚子上移开，抬头一看，是田多多，正气喘吁吁朝她跑来。
“赶紧，婚礼都快开始了，就等你了！”
“今天是签合同的日子嘛，我这不一签完就赶紧往这里赶。” 田多多边说边赶紧脱下身上的商务套装，换上了旗袍伴娘装，站在镜子前的她神采奕奕，头发又被她剪到了耳边，更显干练精神。
“怎么样，还顺利吗？”
“那当然！我出马，还用担心？”田多多把眉毛一挑，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几个月前，她帮林琳联系到了国内最大的电商平台，刚好这个平台要开拓海外贸易的业务，就作为战略投资人投资了林琳的服装厂，这么一来，服装厂的危机就彻底得到了解决。更让人惊喜的是，经过这几个月的合作，对方很满意，这次的合同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深入合作才签。
“放心，最放心你了，但你什么时候也能让我喝到你的……”王佩琦话说到一半，孙含之突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你们俩怎么还没好啊？赶紧赶紧，外面都要开始了！”王佩琦这才反应过来，紧张地理了理头发，匆匆跟着孙含之出门去，跟在后面的田多多暗自舒了口气，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催婚的一天。
“各位亲友们，中午好，今天是杨全先生和王佩琦小姐新婚的大喜日子，我有幸站在这里与各位共同见证这神圣的一刻……”作为证婚人的林琳站在台上宣读证婚词。
对于杨全而言，林琳是他此生遇见的最好的前辈，姐姐，恩人。当年她信任他，给了他这么好的职位和机会，后来杨全做了这么对不起林琳的事，无颜见她，林琳却提出了希望杨全出狱后再来帮她打理工厂的请求，完全不计前嫌，真的把他当成亲人来看待，今天证婚人这个位置，只能留给林琳。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也曾是现在新娘那个位置，接受众位宾客的祝福……”田多多陪王佩琦站在一边，听着林琳的致辞，眼神却已经飘到了宾客席上。
宾客席上除了一张张熟悉的亚洲脸之外，还有好多外国面孔，都是王佩琦的外国同学。田多多一眼就看到了Ryan，他的身边正坐着一位金发美女，长得像精灵一样，非常灵动，刚好Ryan也朝她看来，田多多暗暗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惹得Ryan连连发笑。
现在的他们已经成了彼此最好的异性朋友，Ryan交了新女朋友，经常找田多多交流自己的感情生活，而田多多呢，至今还是一个人。
“我曾以为婚姻是责任，是义务，是束缚和捆绑我的东西，但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先生Jason，我才意识到真正的婚姻是爱情，是我真情实意地愿意和身边的这个人分享我余生的每一个时刻……”林琳的致辞还在耳边响着，田多多偏过头去，像是故意把自己的视线从宾客席里唯一那个空位移开。
今天是沈安洛回国的日子。
终于，他还是决定放弃纽约大学的教职，回国去当一个外交官，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更好地为祖国和华人争取更多权益。原本他想参加完杨全的婚礼再走，可明天就是他去外交部报到的日子，怎么都留不成了。
“多多，我明天就要走了。”离开前的一天，沈安洛约她见面。
“这么快啊。”田多多一早知道他要走，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嗯，那边的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
“恭喜啊，以后就从沈老师变成沈外交官了，前程似锦啊。”田多多明明心里闷得慌，可表面上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嗯……多多……”沈安洛突然低声叫她
“啊？”田多多的心一惊，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以后，你和你妈妈在美国一定要好好过，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的妈妈……”
“好，知道了。我突然想到还有点事，先走了。”还没等沈安洛说完，田多多就突然打断了他，然后直接起身就走了。
剩下的话，她不听也罢，随便猜猜就能想到。可她根本就不在乎沈安洛的祝福是不是真心的，她也不需要沈安洛来操心她往后在美国的生活过得好不好，她要听的根本不是这些。
田多多生平最恨沈安洛的一点就是，他永远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这样。
算了吧，那就算了吧，田多多置气般地想，还好自己是一个不怎么需要爱情的人，没有爱也能活得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着，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让我们祝福他们。”耳边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田多多这才回过神来。
“多多你眼睛怎么湿了，”林琳刚从台上下来，“好朋友嫁人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啊。”
“嗯嗯。”田多多尴尬地点头，还好，大家都以为她是被婚礼感动而流下的眼泪。
转眼已是傍晚时分，天边有晚霞大片大片降落，流泻出无穷光泽，田多多抬头，太阳，巨大的太阳正搁浅在楼宇之间，又是一年悬日。可这血红滚圆的太阳好像一直都在那儿，从来都没有变换过地方。
接下来是新郎新娘从弓桥的两端走向彼此，然后相遇在桥心。凌凯在一边唱着《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Darling so it goes, 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 Take my hand, take my whole life too.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这首歌抒情缱绻，将全场的氛围烘托得无比浪漫。
从王佩琦的视线看去，杨全的步调缓慢，好像是行走在很深的水底，每一步都会带起一阵激荡的水波，他的眼神望过来，似乎也同此时的光线一样深长。最后，他停在了自己面前，他俯身，蜜糖色的霞光正在慢慢融化，一滴不漏地浇筑在他脸上，那枚象征爱情的戒指被戴在了自己指间。
众人都在欢呼，庆贺，路过的行人看到桥头有人办婚礼，全都停下来围观，“Congratulations!”
“Congratulations!”
“Congratulations!”
…….
不管是推着婴儿车的夫妻，步履蹒跚的老人，还是三三两两的美女闺蜜团，都上前来送上婚礼的祝福，“Congratulations!”他们的语调夸张，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热切神色，晶晶亮，特别好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今天这场婚礼的主角是他们的至亲好友。
看着这样的场景，田多多心里全是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淋漓，这么干脆，这么敞亮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情感？田多多既羡慕又感动，真好啊真好，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得到这样淋漓，这么挥霍，这么热烈，这么直接的感情……
“Come on!”不知道浪漫的伴奏乐在什么时候被切换成了动感的舞曲，现场的宾客和过路的行人都开始围在一起跳起舞来，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朝田多多作出邀请的手势，田多多刚把手伸过去，人群外突然传来一阵焦急的叫喊声，“多多！多多！”
田多多回头，人群已经为这个焦急的声音让出了一条道来，田多多正愣在原地疑惑会是谁呢，那个人已经无比狼狈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只见他的领带被解得松垮垮的，汗湿的衬衫黏答答地巴在身上，脸上写满了田多多从未见过的慌张神色。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田多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整，那个人哐的一下就抱住了她，“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还好你没事……”沈安洛的手把田多多箍得死死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喂喂喂，你哭什么？”田多多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一头雾水。
沈安洛抱着她继续哭了一会，这才缓缓说道，“你，你没看新闻吗？”
“什么新闻？”田多多更糊涂了。
“刚新闻说56街发生了恐怖袭击，有人引爆了炸弹，很多去看悬日的人都无辜伤亡……”沈安洛这会才稍微缓了点过来。
“啊？真的吗？”田多多整个人一惊，“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我以为你也去了。”
“你是不是傻啊，我今天明明在中央公园参加婚礼，你不是也知道吗?”
“中央公园不就在旁边吗，谁知道你会不会参加完婚礼就过去看呢，再说了，你的朋友圈不是发过，以后每一场悬日都不会错过吗？”
被沈安洛这么一说，田多多这才想起来，去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她走在51街，撞见了仿佛要把半边天烧起来般的悬日，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神迹，当时的她深深为之震颤，并且破天荒拍了照，发了朋友圈：“日落第五大道，今后的每一场悬日都不要再错过。”
这是田多多发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朋友圈，除此之外，她的朋友圈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就连田多多自己都已经忘了，她曾说过这样的话，发出过这样的感叹。可沈安洛却深深记在了心间。有那么一瞬间，田多多觉得自己的心被塞得满满的，又想哭又想笑，真的不知道拿眼前人怎么办才好。
“而且我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都没人接，我真的以为，以为……”
“呸呸呸，我在婚礼上忙啊，哪有时间看手机。”
“多多。” 沈安洛终于放开了她。
“嗯？”
“我爱你，”沈安洛突然就单膝跪在了地上，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声，田多多也没有想到沈安洛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被吓得愣在了原地。
“一直以来，我都习惯做一个好人，每件事都站在别人的角度为对方着想，甚至在感情上也是这样。”
“当我发现有别人喜欢你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退让，因为我觉得他会是比我更好的选择。”
“后来我发现你拒绝了他，我心里真的真的很开心，但我还是没有说什么。我告诉自己，你是要留在美国陪你妈妈的，而我马上就要回国。就算我表白了，那又怎样，那也是没有用的。”沈安洛虽然一身狼狈，但看着田多多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目光里却满是真诚。
“直到刚才，直到看到那个新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人，我根本没有办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一直以来，我都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人，但我却忘了，可以坦然说出自己内心的情感，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美德。”
“多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自始至终，有资格做出选择的那个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田多多，我爱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我一定会好好爱你，照顾你，让你变成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这是沈安洛所说过的最质朴的一段话，没有引经据典，也没任何精妙的修辞，无比简单无比直白，可却把田多多给说哭了。
“呜呜呜，你这算是表白还是求婚，哪有这样的啊，还白用了别人的场地，呜呜呜，我可是要大大大大的戒指，最贵的那种…….”田多多哭得泣不成声。
站在一旁围观的大家，方才还被沈安洛的一番话感动得快要落下眼泪，现在又被田多多的反应逗得笑了出来。
日落第五大道，情归大洋西处。
故事总有尽头，可落日啊，却是永远都不会终结的。永恒的落日，没有悲喜，宏大而微渺，一次次落下，又一次次起身去拥抱天地。
不要担心，今天的太阳落了下去，可明天，它还是会重新照耀在那些勇敢，善良的人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