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圣母的谎言

田一土十几年如一日地节俭，炒菜不放油，没有滋味，只能多加点盐来调味，按照田一土的说法，多放点盐好啊，省菜！更可怕的是，田一土经常一盘菜吃好几个礼拜，每次只拿筷子蘸一点点，然后放起来，明天热一下再吃，只要不是发臭到完全不能入口，他都舍不得倒掉一点点。

田一土吃了半辈子剩菜，本想省钱，却没想到，这剩菜里面都是亚硝酸盐，辛辛苦苦剩下的那些钱还不够付医药费的零头。 

“你爸这病，咱们这儿估计是治不了了。”电话那头是田一土的主治医师，几天前，田一土因为胃疼晕倒在地，被邻居送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胃癌，还是晚期。

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田多多一个趔趄没站稳，直接跌坐在了马路边，“什么治不了了，怎么会治不了呢？我爸一直很健康的啊，医生你是不是在骗我？”田多多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她只知道瘫坐在路边对着手机大喊。

“诶，姑娘，你要是方便，就回来看看你爸吧。”

“不行啊，求求你了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爸吧！”田多多终于忍不住开始崩溃大哭起来，“对了！中国治不了，那美国可以治吧！我把我爸接来美国治病，一定能治好的对不对！”田多多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紧抓着手机，就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短暂的空白，“可以试试吧，但你爸现在都已经扩散了，美国到底能不能救我也不知道。”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痛苦比身患绝症还痛，那大概就是眼睁睁看着至亲深受病痛的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了。

田多多回到家后就把自己关进卫生间，狠狠哭了一整个晚上，哭到连厕所的盥洗池都忍不住感到悲伤，它仰起脸庞去接应田多多这些伤心的泪水，却发现怎么都装不下。

从小到大，别人一提起田一土，田多多立马就把嘴巴一撅，一副特别嫌弃的样子。“你爸对你好不好啊？”邻居常常打趣问道，“不好不好！他可抠了！”田多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田一毛！一毛不拔！”还擅自给田一土取上田一毛的外号。

对于田多多而言，妈妈是童年的遗憾，是内心的信仰，是未及的远方，但爸爸这两个字，只是挂在嘴边的称呼，只是一个平常的身份，爸爸，爸爸，田多多总觉得爸爸会一直存在身边，就像觉得明天太阳一定会升起般理所当然。

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如果有一天，太阳真的不升起了的话，她该如何生活？

生而为人24年，田多多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爱田一土，他们俩，是相依为命着一起长大的啊。

Bobst Library的通宵自习室里，时隔两年，又再次出现了田多多的身影。

还记得两年前，田多多刚来到美国的时候，常在这挑灯苦读，彻夜写论文，甚至还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可如今，田多多熬夜看书，为的是找到可以救自己爸爸的方法。

“解密癌症肿瘤的基因图谱的升级版——泛癌症图谱”

“通过基因改造CAR-T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达到特异性消灭肿瘤细胞的目的”

“利用靶向肽修饰的聚乙烯醇包裹的超小二氧化硅纳米粒子，能够使处于“饥饿”状态的癌细胞产生铁死亡，进而杀死癌细胞”

......

田多多的桌子上堆着比山还高的论文资料，全是各种新型的癌症治疗法和新的癌症靶向药物。田多多没有什么生物学基础，啃得分外艰难，但她还是扒着眼皮，强迫自己提起精神来钻研这些陌生东西。

做这些真的有用吗？

田多多不知道。但她更不知道，除了这些，她还能够做点什么？

自打知道田一土生病的事情后，田多多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白天到处找可以接收中国病人的医院，帮田一土处理赴美的签证事务。到了晚上，明明自己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一点松懈不下来，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绷得死紧的弦，断不了，只是把她勒得生疼。

睡不着的每一秒钟，对于田多多而言都是在浪费生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催促着，于是她只能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四下无人的图书馆彻夜攻读最新的治癌研究报告。

有用吗？

很有可能看再多的资料也没有用，做再多的努力也都是无用功。但田多多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对她而言，这样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抵偿，就像有人选择在佛祖面前长跪不起，用磕出血的额头为生病的亲人祈愿一样。她也只能用另外一种看不到希望的方式，在一片黑暗中长跪不起，然后等着奇迹的降临。

唯一幸运的是，田多多这次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所有的朋友在得知了田爸爸的事情后，都竭尽所能地帮助田多多。王佩琦本身就是学医的，这件事她最上心。 

“多多，这里是我找的几家愿意接收中国病人的医院”，茶桌的上面放着一叠纸，全是各个医院的资料，“你看这个Memorial Sloan-Kettering Cancer Center,是全美国排名前几的肿瘤医院，他们的研究焦点是癌症免疫疗法，就是利用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对抗癌症细胞。”

“还有这家，Brigham Clinic，在2017 U.S.News & World Report全美医院排名中排名第一，这家诊所现在有和国内的一家中介机构签约，开通了转诊绿色通道……”

“哦对了，还有这个，”王佩琦突然从底下抽出了一张纸，递给田多多，“这是一个专门帮助中国患者对接赴美治癌事务的公益组织。”

“我不太建议你找中介说实话，因为中介的水实在太深了，而且还要收取高额的服务费。你可以联系一下这个组织，听说他们已经帮很多中国病人完成了赴美治癌的事务。”

“我大概帮你看了一下，虽说这是一个纯公益性的组织，但服务还是很贴心全面的，不仅会帮忙推荐医院和医生，还会帮忙把病患在国内的检查报告，按照国外医院的病历格式，撰写成英文转诊病历。当然最大的优势在于，因为是公益组织，所以受到了一定的政府扶持，如果他们愿意帮忙的话，你爸爸后续的就医邀请函，还有医疗签证，应该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田多多大致看了看王佩琦为她整理的资料，内心一阵感动，连眼角都忍不住开始微微泛红。自打爸爸生病的这段时间以来，田多多虽然真的很累很辛苦，但也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琦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没事多多”，王佩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田多多的背，表示安慰，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还是略带担心地说道，“但我还是想再提醒你一下多多，你真的想好了吗？”

“来美国这边治病，这医疗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更让人难过的是，这钱是花了，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却还不知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叔叔要是到了美国，病情没有得到控制…….他一把年纪，离家千里，如果真的不能落叶归根…….”

王佩琦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些情况田多多也都有想过，但思虑再三之后，她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琦姐，我知道，把爸爸接来美国治病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实家里也已经有不少亲戚提出反对了，但我还是觉得，只要有亿分之一的希望，我都不能放弃，如果连他的亲生女儿都放弃了，那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指望？”

田多多的这番肺腑之言也打动了王佩琦，她伸出手一把抱住了田多多，“嗯嗯，你说得对，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有了朋友和公益组织的帮助，很快，田多多就把田一土接到了美国。

最后选择的医院是Memorial Sloan-Kettering Cancer Center, 病房在七楼，住院条件很好，有全维度检测病人状态的医疗系统，24小时看护，甚至为了减轻过分明净锃亮的环境给病人带来的心理压力，医院还将病房装修成了比较明丽温馨的风格，暖色调的家具，巨大的玻璃窗，还带有独立的阳台。真的很符合医院的医疗理念——“We Care For The Whole Person.”

当然，这么高级的硬件配备和这么人性化的软件设计，住院费自然也成了一笔天价。

“叮”，七楼的电梯门一开，田多多就立马把脸上的悲戚神色收起，嘴角扯出一个最大弧度的灿烂笑容，然后深吸一口气，佯装出一副神清气爽，心情大好的样子。这是她每天进病房门之前，必须要做的准备工作。

“来来来，快看看咱们今天吃的是啥！”田多多走进病房，朝病床上的田一土晃了晃保温饭盒，田一土听见声音，偏着头朝门口看去，一看是田多多，勉力地扯出了一点笑容，脸上，手上有好几处还插着管子。

“鸡粥，莲藕排骨汤，蛋羹……”田多多边说边把保温盒里的菜一个个拿出来，“你猜猜最底下是什么？”

田一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噔噔噔！”田多多像变戏法一样从最下面端出一碗线面，“我昨天在中超发现了他们有卖新加坡米线，我拿起来一看，这不是我们福建的线面嘛！回家一煮，还真是诶！”田多多略显夸张地兴奋说道，就像突然挖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藏。

田一土的病房一直都是这整一层里最吵的，每天饭点一到，病房里就会传出田多多银铃般的笑声，她会和田一土讲好多她在美国遇到的趣事，添油加醋，手舞足蹈，想拼命逗笑田一土。等田一土笑得累了，累得困了，她才会给熟睡中的他掖好被子，再默默离开病房。

可田多多在田一土面前有多快乐，一个人的时候，就有多悲伤。

每天的她，跑前跑后，不停奔忙于家和医院之间。怕田一土吃不惯，就和王佩琦学了厨艺变着法给田一土做营养餐；怕田一土寂寞，就想方设法多在医院陪他，让他不要遭遇一睁眼，却发现四下无人的凄凉。每天的田多多，都在憋着眼泪努力生活，每天都要给自己打一万次气，“田多多你不许哭，绝对不可以哭！” 

事实上，这么久以来她也只哭过一次。 就是去机场接田一土的那天，隔着长长的出口，看到亲戚推着田一土的轮椅缓缓向自己走来，田多多瞬间就泪崩了，他竟然已经瘦成了这样，他怎么能瘦成这样呢？那么嶙峋，那么轻，就好像是一小摊正在被烈日暴晒的水渍，下一秒就要在自己面前蒸发。田多多背过身去，哭得不能自已。

在那次之后，田多多就再也没有哭过。

轻轻关上田一土病房的门，田多多拎着饭盒就转身走向了Doctor Alan的办公室，今天田多多的步子有点沉重，因为Doctor Alan要找她商议田一土手术的事情。

田一土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手术的风险有多大？这个手术对田一土，还有田一土的家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田多多都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绝望的悬崖边上行走的人，周身还被浓重的迷雾包围着，随时都有可能失足掉下去。

如今美国一流癌症中心都普遍实行“多学科会诊”制度，每次到了给田一土会诊的时候，都有好几个医生出现。手术前的沟通也是如此，田多多一早就知道参与这台手术的三个医生都会到场，他们会给自己详细讲解手术思路和操作过程，还有每个人具体负责哪个环节。

但当田多多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却一下愣住了，手上的保温饭盒也“砰”的一下掉到了地上。

房里的沙发上，除了三个医生之外，还坐了一个人，那个的目光在看到田多多的那一瞬间也怔住了。空气瞬间凝固，而他们俩就这么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Alan一个大步上前帮田多多捡起了地上的饭盒，递到她的手边，“田小姐？田小姐？你怎么了田小姐？”

“哦，”田多多终于反应过来，“没事，我可能没休息好。”田多多随意扯了个借口。

“理解理解，很多病人的家属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其实比病人本人还大，”Alan信以为真，把田多多扶到了沙发边，“但你一定要坚持住，你要是倒了，你爸爸该怎么办，后面还有一场这么硬的仗要打呢。”

Alan扶着田多多坐在了他和沈安洛的中间，“给你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帮你联系我们医院的公益组织的其中一位负责人，Sean.”“这位是患者的女儿，田多多。”

田多多尴尬地朝沈安洛笑了笑，以示友好，而沈安洛却还愣在那里，眼里满是震惊与怜惜。

“因为患者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太乐观，所以我们让他女儿来参加这个术前沟通会。”

“今天我们还把Sean叫过来是因为之前他们帮助过的一位女士和你父亲是差不多的病情，她是去年12月在我们医院进行的手术，如今已经回到了中国。”

“Sean”，Alan突然又把头转向了沈安洛，“麻烦你把之前那位中国女士术前术后的情况和田小姐大概讲一下，这样她对手术也能有个粗略的了解。”

“田小姐，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让Sean帮你联系那位女士，我觉得癌症幸存者分享的真实故事对于患者的鼓励与帮助是很大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医院经常会有一些幸存者来参加志愿服务，通过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把力量传递给病榻上的其他病患们。”

“你父亲和那位女士都是中国人，又有着一样远赴他乡治病的经历，田小姐，我相信Sean一定会帮到你的。”Alan满脸真切，完全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两人也都没有想到，再次重逢竟然会在这样的状况下。

术前沟通会结束后，沈安洛执意要送田多多回家，田多多立马就拒绝了。

“多多，那位阿姨的情况，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你说一下。”

田多多这才答应上车。回去的路很堵，刚好赶上了上下班高峰期，一个漫长的红灯，出租车又被卡在阻滞不前的车流里，不前不后，百无聊赖。

“你说吧，情况是不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 田多多偏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都没有看沈安洛一眼，直接云淡风轻地向他抛来这么一个明明很沉重的问题。

一旁的沈安洛还在心里纠结到底要说哪句话作为开场白，却不料田多多已经抢先一步，“嗯…….怎么会更糟呢？那位阿姨术后半个月就回国了，精神状态可好了，回国之后听说还迷上了健身，现在成了他们小区的健身明星呢！”话刚一出口，沈安洛自己也愣住了，他本来想和田多多说的是，那位阿姨的手术并没有医生说的那么成功，尽管术后的情况看上去很理想，但都是假象而已，回国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就立马不行了。上个月从国内传来消息，那位阿姨已经去世了。

沈安洛本想让田多多做好心理准备，可看着田多多这副憔悴无比的模样，他满脑子都是，她最近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明明就很悲伤啊，为什么还要逼自己这么坚强？如果她真的失去了爸爸，从小到大和她相依为命的爸爸，她该怎么办啊？

一想到这里，沈安洛只能把所有的真相都咽了回去，话到嘴边就成了这样。

“真的吗？”田多多立马把头转了过来，激动地看着沈安洛，眼神中带着惊喜的光亮。

“嗯！”沈安洛狠狠地点了点头。

这是人间圣母沈安洛第一次撒谎，他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最鄙弃的那种人，欺瞒，虚伪，不能百分百诚实地面对身边的人。

但这种感觉，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