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便利贴女孩没有春天

Prada的西装外套，Jimmy Choo的鞋，Hermès的包，郑鸳从衣柜里随便就能抓出一身顶配，但这些东西都不适合实习第一天。

一双细腻修长的手轻轻滑过一整排按照颜色齐齐整整挂好的外套，她挑了一件Reiss的女式西装，剪裁得体，长度适中，价位和品牌都比较中庸。

就像是一个职场新人应该站的位置，既不会冲了别人的眼，又让人不敢轻视。

人际交往这件事，郑鸳根本就是信手拈来。她深知怎么讲话，怎么动作，甚至是怎么把握微笑的弧度，才能给人留下最好的初印象。对，是初印象。

初印象到底有多重要呢？初印象往往就已经决定了往后的关系走向。

实习第一天，郑鸳采取的战略是收敛，不露敏于人前。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不尽露。一定要把握好节奏，一点点展开自己。

怎么听起来这么像谈恋爱？不过倒也make sense，毕竟恋爱也是一种高阶版的人际交往。

而田多多这里嘛，就比较混乱了。

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收到一个巨大的快递，拆开一看，全是衣服鞋子，孙含之寄来的，里面还附赠一张卡片，“一些不要的，就当扶贫了。”仔细一看，后面还跟了一行小字，““哦，顺便说一句，实习第一天加油啊墩子！”

捏着纸条，田多多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她知道孙含之嘴硬心软，分明是怕自己实习第一天就因为穿得破破烂烂而被人看不起。头一回，田多多的心被这个魔女给捂得热热的。

只不过，当她掂起那些衣服鞋子看了看后，“咦？貌似是OL装扮，但怎么看起来都怪怪的？”

别说看起来怪，往身上一穿，更是说不出的别扭。

“怎么会有跟这么高的高跟鞋啊，快12厘米了吧，这是杀人武器吗？”田多多颤巍巍地扶着桌子，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大概是高海拔的空气比较稀薄，她立刻感到了一阵眩晕。

衬衫更是不行，收腰深V的设计，孙含之大概以为她是橡皮泥做的，能搓啊搓，把腰上的肉全部搓到胸口，这样的话，穿这件衬衫还真是恰好合适呢。

至于那条短裙就更夸张了，怎么说，那简直是一条正反面都写满了fuck me right now的裙子，怎么能这么短呢？田多多不解，为什么做裙子的裁缝这么省布料？难道能比她还抠？

试了一圈之后，没一件合适的，还耽误了好多时间。田多多无情地收回了刚才好不容易分泌出来的，对孙含之的一点点爱意。气哄哄地穿上琦姐最早给她准备的行头——她本科毕业答辩时留下的一套旧衣服，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公司跑去。

田多多刚跑进楼下大厅，就看到电梯口那里有个熟悉的人影在等她，是郑鸳。

昔日校园姐妹花，竟然还有缘来到同一个公司实习，“太好了多多！我们以后又能天天见面了！在一个公司上班，还能多多照应对方，真是太好了！”得知田多多也被录取的消息，郑鸳表现得比田多多本人还要开心。

“嗯嗯。”田多多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开心地连连点头，再次在心里确认了郑鸳真是她生命中的天使。

“不好意思啊郑鸳，早上试衣服浪费了太多时间。”田多多气喘吁吁地跑向她的天使。

“没事没事，”郑鸳脸上依然挂满标志性的笑容，“看你跑得，头发都乱了。”边说边伸手帮田多多理头发，举手投足，极尽温柔。倘若田多多是个钢铁直男，估计已经在心里把郑鸳死去活来爱了八百遍。

“哇，郑鸳你这样穿真的好好看啊。” 但她只能发出钢铁直女的赞叹。

“是嘛，你也很好看啊今天。”郑鸳热情地挽住田多多的手，“走，我们一起上去报到。”

那些杂七杂八的零工不算，这是田多多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实习。

生命中的第一次，说起来并不多。在每个“第一次”到来的时候，我们总是非常激动。因为它是崭新的，它获得了我们人生中所有经验的赦免。于是我们只能幻想，幻想这将是一个怎样与众不同，怎样意义非凡的高光时刻。幻想着以这个“第一次”为奇迹的发端，今后，我们的人生又会被怎样盛大的恩典笼罩。

这样的幻想，田多多不是没有过。实习前的几个晚上，她都整夜整夜睡不着，哪怕在梦里，也全是自己如何一步一个脚印，最后成为华尔街女王的戏码。

就好像一个小朋友突然来到了大人的世界，心里有紧张，有不安，但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好奇。

田多多是来大展宏图的，是来成为金融巨鳄的，是要撸起袖子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上班第一天，她接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任务居然是——买咖啡，和同时入职的另一个泰国女生一起。

郑鸳的任务就相对比较正常一点，把自家行一些资料翻译成中文发给亚太地区的客户，虽然听上去更像翻译。

 “咱们team有三十几个，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要求，你可千万别搞错了。”行政小姐姐好心嘱咐。

田多多表面点头应和，心里却是万分不乐意，买咖啡和搞金融有什么联系啊？又不是派我去收购楼下的咖啡店，真的好无聊，好低级，好老套，说好是慈禧太后的剧本呢，怎么拿成了洗脚婢的？

实习还没正式开始，田多多的高昂兴致就被浇灭了一半，“多多，不要沮丧，很多大老板最早也都是从买咖啡收快递的实习生开始做起的，”郑鸳还是一副“热忱”无比的模样，她拿起办公桌上的便签纸和笔，递给田多多，“快去问大家都要喝什么咖啡吧，我一会忙完就来帮你。”

一经郑鸳提点，田多多这才意识到，是不是自己真的太急躁了，她把脑门一拍，还是郑鸳说得对啊，一步一个脚印来，谁说便利贴女孩没有春天？

两分钟后，她又重新鼓足了劲儿，转头去找那个泰妹，但那个泰妹却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田多多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就自己先忙活了起来。

“不好意思，请问你想喝什咖啡？”

田多多就这么一个个问过来，问完一个就在便签纸上记下来，看到她这个样子，大家的反应都比较奇怪，但田多多压根没想这么多，“Peter（满头卷毛像清洁球的那位），一杯澳洲白（热，双份shot）；Jane（又长又直圆规腿小姐姐），一杯美式（去冰，加脱脂奶）；David（下巴有毛爷爷同款痣），榛果拿铁（超大杯，冰）……”俨然一位尽心尽力的外卖代购员小姐。

1，2，3……32，记完之后，田多多还特意数了一下，一共32位，她直起身子，就差坐在里面小办公室的MD了。

一整个早上，这位女老板不是对着电脑噼里啪啦一顿猛敲，就是在不停打电话，讲到情绪激动处还习惯性拿手指关节叩办公桌的桌面。虽然人都没有走出过小办公室，但她的气势却早已把方圆十米之内的地方全部变成了让人不敢靠近的结界。

怎么会有人气场这么强呢？说起来，这位女老板整个人又瘦又薄，完全不是靠压秤的体格来打造自己的气势， 隔着玻璃门，田多多偷偷打量了一番，她的眉骨极高，眼窝又很深，面部线条硬朗得像个男人，因为瘦，两边颧骨格外突出，看起来充满了“攻击”之势，典型Caucasion的骨相。不说话的时候，两片嘴唇便薄薄地抿在一起，给人一种隐隐的压迫感，就连眼线都为了配合主人身上的强大气场而飞得格外高。

田多多虽心有敬畏，但更多的是面对role model 般的仰慕，啊，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强的气场啊？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坐到那个位置呢？

“咚咚咚”，大家一般都不敢打扰老板，但田多多一上去直接就叩响了老板的门，她心想，老板也要喝咖啡吧，偏偏漏了她岂不是更加不礼貌。

“进来。”

“什么事？”老板的头都没有抬。
“请问，您想喝什么咖啡？”田多多一手拿着纸笔，站得毕恭毕敬。

老板终于抬起了头，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一眼田多多，“你手上是什么？”

“哦，用来记大家都喝什么咖啡的便签。”田多多如实回答。

“那我自己来写吧。”

田多多没多想，直接就把纸和笔递了过去。

眼看女老板在纸上簌啦簌啦写了几行字，田多多正准备接过便签，却没想到，下一秒，女老板突然抬手把那张写满字的便签纸撕得粉碎。

田多多一下就愣住了，这是什么套路？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吗？可是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啊？田多多很想开口问问为什么，却被吓得发不出声音来。

“名字？部门？谁叫你这样买咖啡的？”女老板的声音凛冽，像是含了一口西北风。

田多多还没来得及回答，刚才消失的泰国女孩倒是急慌慌地跑了进来，干活的时候找不到人，一看情况不妙，怕追责到自己身上，出现得比谁都及时。

“我叫田多多，是刚来的实习生，刚行政的Jessica叫我们俩给所有人买咖啡，我没见着她人，就自己一个人先行动了，都是我的主意。”可田多多根本不屑把责任推诿到别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田多多话音刚落，旁边的泰妹已经忙不迭开始道起了歉。田多多偏头看她，只见她把头埋得比鸵鸟还低，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什么情况，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起码先让我知道老板为什么生气吧？田多多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嘀咕。

不知道为什么，女老板看起来比刚才还要更生气， “啪嗒”一声巨响，她直接把手上的塑料硬壳文件甩到了桌子上，“为什么像你们这种蠢货还能站在这里？”

“连咖啡都不会买不如直接卷铺盖回家！”

女老板的话句句带刺，一点不留情面，刺得人脸皮生疼，一旁的泰妹估计从小到大加起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多难听的话，终于绷不住开始小声哭了起来。

“哭？你哭什么！你知不知道，眼泪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记住，这里，最讨厌眼泪。”

“好了，你被开除了，明天开始不用来了，哦不，现在就可以滚了。”

这下泰妹和田多多同时愣住了，实习第一天就被开除，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都说投行很残酷，但这残酷得也有点太过分了吧。

“还不快滚？”可怜的泰妹，连眼泪都来不及抹，就被灰溜溜地赶出了门。

“为什么？”许久不说话的田多多终于发声了，天知道，说出这短短三个字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把牙一咬，倔强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反正下一个被开除的就是自己，死也要死得明白。

女老板也没想到田多多的胆子这么大，她抬头乜了田多多一眼，这才说道，“第一，你应该用工作邮箱给所有同事发邮件，询问他们需要什么咖啡，这样你很快很方便就能达成目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拿着纸和笔一个个问，真的蠢透了。”

听女老板这么一说，田多多这才恍然大悟，对啊！我已经有工作邮箱了，为什么不发邮件呢！真的好蠢啊，刚才郑鸳把纸和笔递过来的时候，自己就默认了要去一个个问，怎么就没有想到更方便更简单的办法呢！

“第二，我之所以把便签撕了，是想告诉你，写在纸上的东西是很容易被改，甚至被毁坏的，只有电子存档是最保险。以后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文件，各种各样的合同，它们都很重要，其中任何一个数据的更改都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所以一定要学会留好电子的存档。”

女老板短短几句话，田多多如醍醐灌顶，心情也从刚才的疑惑，不甘，甚至是有点愤怒，变成了自责，懊悔和彻底的心服口服。

田多多瞬间觉得女老板整个人都在发光，一个人的坐标真的能解释所有事，她之所以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真的是有原因的，而自己还是一个只配买咖啡的蠢货，也是有原因的。田多多诚恳地道歉，并且表示以后一定会虚心学习，努力把手上的每一件小事都做好。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开除你吗？”田多多刚拉开门准备走出去的时候，女老板突然又叫住了她。

“我之所以没有开除你，是因为你的身上还有一股倔劲在。哭是最没用的人才会做的事，我这里不欢迎懦夫。”

“不过，你也别得意得太早，我不是在夸你，我只是在提醒你，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很快，你身上的这股倔劲也会被磨没的。”

听到这话，田多多很想开口反驳，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关上门默默退了出去。

实习的第一天，比想象中要艰难且漫长得太多。

午休的时候，大家都下楼去吃饭，田多多掏出从家里带的自制三明治，也就是打折面包涂了点番茄酱，一个人跑去楼顶露台默默解决午餐。
“多多，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儿？”是郑鸳，只见她的手上拿了份便利店的盒装沙拉，就连午餐，她都严格控制着自己的卡路里摄入。 

“你也别太难过，实习第一天谁不犯错？慢慢就好了。”田多多的便利贴咖啡门事件已经传遍了，大家都知道今年来了一个很蠢的中国女实习生，Dollar，再配上这么一个搞笑的英文名，记忆点又更深刻了点。

“我不难过郑鸳，我就是觉得好气，”田多多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手里的三明治，“我明明是一个个问过去的，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提醒我诶！”

“你说气不气！就算职场残酷，但大家都不讲同事情谊的吗？为什么每个人都等着看一个新人的笑话？”田多多心直口快，心里的不快与郁闷一股脑都倾吐给郑鸳听。

“因为你蠢呗。”郑鸳在心里暗暗讽刺，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因为你太纯真善良了。”

“多多你也别太气，职场上欺负新人是很正常的，你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得跟我们一样好。反正啊，同事也就是工作上的关系，下了班并不会有任何接触，你呢，就专心工作，这不还有我吗，有什么烦恼你可以跟我说啊，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又在一个公司，就应该多多照应彼此，你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嗯嗯。”田多多满脸感激，连连点头。

郑鸳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田多多啊田多多，这回还是栽了吧，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她太了解田多多了，田多多可不蠢，一点都不蠢，只要她稍微一想，肯定能想到发邮件的办法，但要是自己把纸和笔直接递给她，把一个“待解决”的问题变成一个“已解决”的问题，正常人都不会再思索过多，肯定是默认已经被“送到手上”的解决方案，直接开始行动，更何况，田多多还是个初入职场的菜鸟，很多事情都还不懂。当然，更重要的是，自己抓准了田多多当时郁郁不得志的情绪低潮，一个人在郁闷的时候，哪还会想这么多呢？

再聪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