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末日夕阳
“崩溃”,一个现代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词语,但每个人崩溃的方式都是截然不同的。比如上海女孩,崩溃前要先准备三秒,把假睫毛扯掉,把美瞳摘下来,这是中产阶级的眼泪,就算老公突然死了也要崩溃得很做作很优雅。
但乡下人崩溃是没有前情提要的,整个人“噗”的一声就坍了,完蛋了,完蛋了,鸟也不叫了,花也不香了,平常最喜欢的红烧肉也不吃了,世界一下就糊了。
乡下人田多多终于崩溃了,台风海啸,世界末日,但比起伤心,田多多更大的感觉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田多多怎么都想不通自己的论文会直接fail,不是田多多吹牛,自己的那篇论文就算明明就是A+的水平,不管是给谁看,都得掏心掏肺地说出八百字的溢美之词。甚至,在成绩出来之前,她都已经在心里想好了一套完美的“获奖感言”来回应教授和同学们猛烈的夸奖。但谁能想到,竟然直接挂了?
还好,田多多大概只困惑了0.5秒,就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打开她那个破破烂烂的联想笔记本电脑。说起来,这个笔记本还很有故事呢,这是田多多出国前田一土送她的留学大礼,在此之前,田多多都是去学校的机房上网的。
在田多多出国前夕,田一土寻思着,女儿出息了,要去美国了,怀着置办嫁妆般的心情,田一土咬咬牙,决定给她购置一台笔记本电脑。刚好田一土在电视购物频道上看到在卖笔记本电脑,只要199!
田一土也觉得奇怪,怎么才199?但最后还是贪便宜,买了一台回家。结果买回家后,不管他怎么鼓捣,电脑都没有任何反应。
“多多啊,它怎么不亮啊。”
田多多一看,这根本就是个塑料模型。田一土大惊,掏出说明书一看,果然,在笔记本电脑后面跟着两个得用放大镜才能看到的字——“模型”。
一气之下,田一土把这件极度魔幻现实主义的事情捅到了当地电视台,“某男子在购物台买了台笔记本电脑最后发现是个模型”,没想到,电视台的热线电话被打爆,很多市民纷纷表示上了同样的当。最后,在田一土的努力下,当地的工商管理部门严惩了不良商家,田一土和其他受害顾客都得到了退款。
拿着退回来的钱,田多多上网买了一台二手的联想电脑,虽然是二手的,但起码也是个大牌子,当然最重要的是只要2158,再也找不出比它更便宜的笔记本电脑了,当然,模型不算。至此,这个乌龙事件也算是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这么说起来,田多多真是遗传了田一土身上的某些特性:不怕丢脸,不怕麻烦,绝对不吃哑巴亏,死也要把事情弄清楚,永远都会非常勇敢地去争取自己应有的权益。
只是在这个时候,电脑是还不怎么给力,十分钟后,终于开了机。田多多先是给学校和导师各发了一封邮件,质问自己的论文怎么会不及格。然后又打开Turnitin仔细看了一下自己的论文反馈,这一看,田多多立马就发现了问题。
自己竟然延时提交了!
在国外论文的评分体系里,有两个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一是字数要严格控制在要求的范围内。这不像我们小时候写考试作文,写得越多越好,老师看你写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大手一挥给你个高分。在这里,长篇累牍的表达只能说明一件事:你没有能力在规定的篇幅里表达清楚你的观点。
至于第二点,那就更重要了,绝对不能晚于deadline提交。这是大忌中的大忌,无奈很多中国留学生的时间观念真的很差,所以这个问题导师一般都会耳提面命,再三提醒。
田多多也深知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所以格外注意时间,记得那一整天她都很紧张,甚至坐在电脑前没有离开过。
Deadline 是下午八点,大概五点多的时候,郑鸳提醒她reference list 的格式问题,田多多立马蒙头大改了两个多小时,差不多七点多的时候,田多多检查再三,顺利提交,她特意没有卡着点交,就是怕错过deadline。
思前想后,查上查下,半个小时后,终于破案了,原来是她的破电脑上面的时间慢了一小时!
“我靠!真是被你给害死了!”田多多一个抬手准备狠狠打它出气,手停在半空中又顿住了,舍不得,最后那个巴掌还是落在了自己的脑袋瓜上。
事到如今,确实是自己的问题,田多多又气又恨,但还是强忍着情绪给学校和导师又追发了一封邮件,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情况,并且希望学校能酌情再给她一次机会。
无奈,学校回复邮件的速度实在是太慢,等待的每一秒钟都很焦灼,田多多隔一分钟就要刷新一遍,没有回,还是没有回,她的破电脑比她还紧张,通体发烫,生怕再收不到回信就要被田多多暴力肢解。
“不等了!” 田多多平常独来独往,为了省钱从不参加大家的聚餐活动,基本没有什么朋友,更是不认识什么学长学姐可以问,碰到这么严重的情况,她也只能拄着拐杖,拖着一条断腿,咣咣咣蹦到七楼找她唯一的好朋友郑鸳商量。
正所谓,患难见真情。
“怎么会这样呢!”郑鸳的震惊程度绝对不亚于田多多,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滴溜圆,但郑鸳的演技丝毫不夸张,任谁来看都觉得是极其自然的下意识反应。她最会的,就是掐准那个“度”,再多一秒就假了,再多一秒就经不起推敲了。“诶,都是我不好,怎么没再多提醒你几遍呢,应该让你用我的电脑上传的,诶呀,都怪我。”震惊过后便是自责,完美衔接,顺畅过度。
倘若奥斯卡金像奖的评委们此刻能看到郑鸳的表演,一定会把最佳女演员的奖颁给她。她的那种表演就像是精神分裂,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她在进行“演”这个动作,更像是,她同时拥有了两个人格:
一个人格哪怕是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泳池边,哪怕冷得在风中不停打颤,还不忘对救她上来的沈安洛连连道谢,对送她上车的田多多满脸微笑。而另一个人格呢,却在心里恶毒地诅咒:田多多,今天你害我掉进泳池,丢尽脸面,还承受了我此生最不愿意记起的回忆,今天我受到的痛苦一定会加上一百倍再还给你的。
一个人格是天真无辜的好闺蜜,抱着田多多的胳膊不停撒娇,央求她陪自己去中国超市,另一个人格却早已在心里暗暗盘算好要怎么利用田多多贪小便宜的性格,狠狠地设计害她。
一个人格无比热心,买完了自己的东西,还帮田多多一起找代购清单上的货品,甚至主动帮忙推购物车,搞得田多多都有点不好意思;另一个人格却找准了人群拥挤,而田多多站在台阶旁边,全神贯注地盯着货架找商品的时候,趁着大家推来挤去,用购物车狠狠把她撞下台阶,“摔得狠一点,再狠一点,至少得撞断条腿吧,我看你腿断了上不了最后一周的论文指导课要怎么办,赶紧滚回国去吧,赶紧滚回你的莆田乡下,就你,有什么资格待在美国?”
一个人格主动送田多多去医院,跑来跑去陪她做各种检查,还小声安慰,俨然一位温柔挚友;另一个人格,却在一转头就和医生撒谎,说她们是正式的研究生,说她们是有学生医疗保险的,要求医生把必要的不必要的检查全部都给田多多做一遍。
一个人格看田多多不方便上课,好心劝她在寝室休息,自己每天下课后都跑去给田多多补课,尽心尽力把自己会的东西都倾囊相授,把课上老师讲的PPT和自己摘录的笔记全部都用U盘拷贝到田多多的电脑里;另一个人格却在最后一次拷贝PPT的时候,把田多多电脑上的时间偷偷设置慢了一小时,还精心算好时间,卡在最后几个小时提醒田多多关于格式的问题,故意设计让田多多晚交论文却不自知,而且最后只会怪到“便宜没好货的”的破电脑头上,而不是如此“善良”的自己……
当然,她从头到尾都只有后面那个人格而已,那才是真实的她。只是她的演技实在是太高超了,高超到田多多哪怕都到了现在,还要忙不迭地反过来安慰她,“不不不,不关你什么事,要不是你一直帮我,我估计连个论文的题目都写不出。”田多多一脸耿直,生怕郑鸳真的责备自己。
“我来是想找你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经给学校和导师发了邮件,但还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复,郑鸳你也知道我跟同学们都不熟,更不认识什么学长学姐,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出过跟我差不多的状况,最后都是怎么解决的。”
“好,我马上打电话帮你问问,多多你不要担心,你要是拿不出这么多钱,我随时可以借你。” 郑鸳语气恳切,就连脸上的每个毛孔都显得如此真诚。反正她已经笃定,田多多早就是死鱼一条。
毕竟田多多所面临的还不是单纯的挂科,而是语言课过不了直接被遣送回国,以及对她而言无法想象的巨额医药费,这两座大山把她面前的路堵得死死的。田多多这次死定了,郑鸳无比笃定。她才不着急呢,她要看田多多慢慢挣扎,然后一点一点越死越透。田多多越挣扎,郑鸳的心里就越痛快,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的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问来问去,好像都没碰到过像你这样的状况诶。”郑鸳把能打的电话都打遍了,能问的人也都问过了,然而还是毫无结果。
“不行,我得立马去学校一趟。”
“啊?”
“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吧。”田多多目光坚毅,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但其实,她心里也很没底,她也不清楚像自己这样的情况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田多多也会打起一百万分的精神去争取。
郑鸳忍不住在心里耻笑她的愚莽,你以为还在国内呢,你要真挂科了毕不了业了心态崩了走到楼顶准备结束生命了,学校还真会为了息事宁人减少负面影响立马让你毕业,说不定还能保个研。这里可是美国,你再哭再闹再上吊也没用,只会丢尽中国人的脸。
只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田多多既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卖一点点惨。她走进学校教务室的时候超级冷静,超级克制,只不过,拄着拐杖的背影一瘸一瘸,看上去有点惨兮兮。
“Dollar,”没错,这是田多多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原意招财致富,但此时此刻从表情略显严肃的胖老头口中说出来,莫名有种不合时宜的搞笑。
胖老头是管学校教务的老师,他按照惯例问了田多多几个问题,田多多的回答都出乎意料的好,就连她自己都惊呆了,怎么回事,人一紧张,竟然飚起英语来也分外顺溜,平常都没怎么用过的词语接二连三一个个往外蹦。不仅把自己的情况从头到尾说得清清楚楚,把语言课成绩和三十万账单之间利害关系讲得明明白白,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表达了自己主观上付出的努力与客观上所遭遇的不可抗力。一番论述下来,真的闻者落泪。
“这样吧,我把你的导师Vanessa叫来商量一下吧。”田多多的慷慨陈词还是有点用的,胖老头沉思了一下,做出了让步。
Vanessa就是那个白胖白胖的美国妇女,田多多的语言课导师。Vanessa一来,田多多的心瞬间就安定了很多,倒不是因为她和Vanessa有多熟,只是这两个加起来快四百斤的胖子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边,田多多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分外祥和的氛围。人一胖,真的就会莫名显得宽容,显得善良,胖子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镇定剂,总能给人以无比的安全感。
田多多在心里暗自祈祷,他们人这么好,一定会为自己网开一面的吧,她无比虔诚,在心里默默把锦鲤转了五百遍。
但可惜,这两位并不是弥勒佛,再怎么祈祷也没办法真的显灵。Vanessa和胖老头叽里呱啦讨论了两个多小时,把田多多的论文拿出来看了好几遍,中途还打了无数个电话,但最后得出的结果还是:万分同情,极其怜悯,百分百理解,但之前没有这样的先例,也不符合学校的规定,所以他们真的无能为力了。
这下田多多真的要哭了,她听到自己的心变成了玻璃渣子碎一地,要说世界上还有比走投无路更绝望的事,那一定是好不容易看到前方有一点点微光,拼死跑过去了,却发现依旧是一条死路。
明明努力挣扎了,却还要眼睁睁看着希望一点点破灭。
“啪嗒”,眼看田多多的一滴泪已经快要滴下来了,胖老头突然给了田多多一个意见,“对了Dollar,或许你可以去找一下医院的Oversea department,这个部门是专门管外国人就医事务的,帮助在美国就医的海外人员争取权益。虽然你的学是上不成了,但三十万账单的事情说不定还能解决呢。”
打不死的田多多一听,都已经打转到眼眶的泪水又瞬间被憋了回去,一提这个账单她就来气,三十万!怎么可能三十万!把她卖了都值不了三十万啊,一想到这,身残志坚的田多多又浑身充满了斗志,“砰”的一声,她把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那副架势就好像,她并不是去医院讨公道的,而是抡起拐杖跑去械斗的。
“这是什么鬼账单,” 田多多来势汹汹,人还没坐下,就已经火药味十足地开始开炮了,“你们到底是什么黑心医院啊,怎么可能这么贵!”刚好Oversea department负责接待她的工作人员是个华人,田多多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讲中文,连声音都忍不住抬高了八度。
“田小姐,你不要这么激动,”对方大概是二代移民,普通话很不标准,看到田多多这副样子整个人都怵得抖了三抖,“我刚才仔细对了这个账单,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当时给您做的检查比较全面,除去检查费医疗费之外,你问医院租借的拐也是按天收费的……”
“什么!”气得田多多又狠狠拿拐砸了砸地面,“这,这也要收钱!”
“是的,田小姐。”对方回答得小心翼翼,生怕田多多的拐子下一秒就要打在他的身上。
“但我只是腿伤啊,你给我做这么多有的没的检查干吗,还有,你看这个药,这么贵,就那么小一瓶,还开了十瓶,早知道这么贵,我还不如回家拿云南白药伤膏贴一贴呢!”
“田小姐,当时是你说要求做全身的检查,并且要用最好的药,拄最好的拐,还要住最好的病房,但还好,你的情况并不需要住院。”接待小哥实在是搞定不了田多多,只好找来了那天给田多多主治的医生Peter。
这话确实是田多多说的,田多多也没有想抵赖,“是,我是这么说的,但当时你们告诉我,学生医保能cover这些费用的呀!”
“没错,学生医保确实能cover这些费用,但你只问了我学生医保能不能cover,我的回答是可以。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你没有医保这件事啊。”
田多多语塞,这回真的是她理亏,“那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我真的拿不出三十万,叫我付三十万还不如叫我去死。”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你拿到学校正式的offer,续签一个超过6个月的签证,然后把保险补上,这样医院就可以让你免除这笔费用。”接待小哥也很可怜田多多,但无奈,这已经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不可能,我已经挂了。”田多多眼前一黑,连最后一丝气也泄光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田多多拄着拐在43街过马路,等红灯的时候朝西边看,刚好是落日,初秋傍晚的落日,空气稀薄透明,淡金色的夕阳正用力照拂着大地,淡金色的风正慢慢卷走最后一丝燥热,大家都不慌不忙地走在街道上,去吃饭,去喝酒,去约会,迎着夕阳,就如同迎着炯亮的希望。
只有田多多,是人群中唯一的绝望者,也是最伤心的那一个。今天的夕阳是她来到纽约之后所见到的最美的夕阳,也可能是,最后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