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中央公园对面,第61街上,有一家年代久远的酒店——The Pierre A Taj Hotel。不仅酒店的装修古典奢华,铜制折线型屋顶,整个大厅的圆形穹顶都是美国艺术家Edward Melcarth的手绘,而且管家的白手套服务无微不至,据说只要你告知前台说需要香水,马上就会有戴白手套的男管家端着银质托盘上来敲门,“请问您需要爱马仕橘彩星光香水?还是娇兰瞬间女士香水? ”
几十年前,Coco Chanel第一次来纽约,在这家酒店下榻。
十几年前,艾尔帕西诺在这家酒店的宴会厅跳了《闻香识女人》里那支艳惊四座的探戈。
如今,Ryan每周都会在这家酒店的高级套房里,和好友们来一场智力竞技——德州扑克。
今天是好友局,在场除了Ryan之外,还有6个人,全都是他们以前上大学时的兄弟会成员,而Ryan是会长。
美女荷官按顺时针发完牌,Ryan左手边的两位男士分别下了500和1000的大小盲注,轮到Ryan叫注,果然,他气定神闲地往台面上推了一把筹码,3000。
Ryan打牌向来属于激进派,哪怕拿到一张7一张2这样的垃圾底牌,他都要Flop round翻完三张公共牌之后才甘心弃,“万一公共牌里也有一张7一张2呢,那不就是两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捞到一把葫芦。”
有些人的自信就是天赋的,主要是因为从小被加持着长大,根本没受过任何挫折,很容易就会觉得自己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比如Ryan.
Ryan家境优渥,父辈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律师,Ryan的妈妈是整个纽约城数一数二的外科大夫。Ryan自己也很争气,一路名校,后来上了哈佛法学院,和他老爹成了同门。
知道为什么阶层是不可逾越的了吗?
因为像Ryan这样的既得利益者,已经垄断了一流的社会,经济和教育资源,当10岁的田多多怎么都记不住“How are you?”该怎么回答的时候,10岁的Ryan已经在看法语版的黑塞了。
这就是为什么Ryan生下来就已经站在了鄙视链的顶端,而田多多,连hierarchy这个单词怎么拼都不会。
还在哈佛读书的时候,Ryan就是兄弟会的头头,毕业后来到律所工作,依然是人群焦点。家境好,长得帅,业务能力佳,性格还热情开朗,更可怕的是,这样的男孩竟然还是直男?完美到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或是喜欢在家里偷偷穿着丝袜跳钢管舞?
但很可惜,真的都没有。他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王子,要把人活活气死的那种。
王子这一辈子真没受过什么挫折,最大的挫折可能就是在牌桌上,尽管他每天认真研读德扑战术丛书,看职业比赛的视频,呕心沥血,卧薪尝胆,但该输的时候还是得输。输得多了,自己都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但身为男人,又怎么能轻易说自己不行呢?
下一秒,Ryan又马上重振旗鼓,自信满满地坐上牌桌,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Ryan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驰骋牌场,成为朋友圈里的德扑之王。你可绝不能嘲笑他,因为他还真是发自肺腑,真情实感地这么想的。
“5,8,3”这个时候,荷官发了三张所有人可见的公共牌到牌桌中央。Turn round,开始新一轮的下注。鉴于上一轮已经有四个人弃牌,现在牌桌上还剩下三个人。
Ryan拿到的底牌是一张A,一张10,不算特别好,但也绝对不算差,一把偷盲的牌,最理想的结果当然所有人弃牌,他顺理成章拿下池底。
但可惜,第二轮只有一位弃牌。
“7.”荷官翻开第四张公共牌,但对Ryan的牌局并没有什么改变。按照Ryan的打法,肯定是要血战到底,况且他内心自信无比,毕竟底牌有A啊,怎么着也是一副好牌。
但可惜,对方的底牌是AQ,就刚好大他一点,而最后一张牌是“K”,也没能救了他。
“Bad kicker!”Ryan忍不住把牌往桌上一甩,发出懊丧的叹息声,“看来今天的运气还是不行。”
其实不是运气不行,打德扑不仅关乎技术和运气,更关乎心理,Ryan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劣势在于太过外露,拿到稍好的牌就喜形于色,诈唬的时候又表现得很假。表情暴露牌力,手上底牌到底几斤几两,一眼就被看穿了。
“Ryan,”刚才赢了个满贯的对手是和Ryan一个律所的同事,“明天不是要去香港参加庆功会么,要不在那儿约一局?”Ryan他们律所刚帮HSBC做完一个项目,明天的庆功会他们都受到了邀请。
这里还没结束,下一趴就已经开始约了起来,“好啊。”Ryan应得分外积极,在心里暗暗起誓下周一定要赢回来。
波伏娃说,纽约空气中有些东西,让睡眠变得毫无意义。
The Pierre A Taj Hotel的高级套房里,光亮彻夜不熄,“哗啦”,“哗啦”,砝码牌一推而倒的声音,犹如经久不衰的潮水声,而他们,都是暗夜里的掌舵人。
十几公里之外,田多多的小房间里,也有一个身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天的面试有惊无险,田多多当场就接到了入围的通知。但因为她应试的这个部门主管亚洲市场的业务,所以最后选出的5个人还要飞到香港进行最后终面。五进三,百分之六十的概率。
去香港面试,公司帮田多多定好了来回的机票酒店,Limo Services接送机,四个小时以上的飞行,来回都是头等舱,住的是公司安排的四季酒店,面试的地点也设在酒店的行政酒廊。
这样的安排豪华到让田多多咋舌,“这有什么,等你真的入行之后,还会经常坐着私人飞机去路演。Good luck!”田多多想起跟她对接赴港面试事务的小姐姐是这么说的,顿时又浑身打满鸡血。
说不清是套兴奋还是太紧张,总之,田多多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到了肯尼迪机场。
这个名叫Virgin Atlantic Clubhouse的贵宾休息室据说是全美最豪华的机场休息室之一,尽管里面的装修有些浮夸,清一色带毛绒的红色沙发会让人恍惚觉得自己是置身于某个夜场,但里面的人倒都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大家哪怕是出差候机途中,也要随时随地掏出电脑看财务报表,进行电话会议,收发工作邮件。这里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结界,圈出了整个机场里最有钱,也是最忙碌的一群人。
“田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 休息室里有Bumble & Bumble沙龙,提供各种免费小吃。
田多多接过菜单,哇靠,什么都有,简直比餐厅还强,尽管早上已经吃了琦姐做的两个巨大三明治,田多多还是点了一堆东西。当然,她并不知道一会上飞机还有很多免费的东西可以吃。
田多多点了一堆tapas,法式面包做底,上面盖着奶酪和伊比亚生火腿片,香脆可口,桌上还有司康饼,一口咬下,细密的黄油香瞬间糊住上颚,田多多又一连吃了好几个。
本来一夜没睡精神就欠佳,再加上高热量的精细碳水一顿猛塞,田多多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坐在沙发上恹恹欲睡。
“Hey!”眼看田多多的下巴就快要贴到胸口,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左肩。
“啊!马上马上!”田多多瞬间从沙发上弹起来,她以为要登机了,抓起手边的行李就准备往登机口走去。不对啊,她一抬头,正前方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电子钟,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呢。
这个时候,她的身后也传来一阵浑厚的男声,“不着急登机,还早呢。”
田多多转头,“啊!是你。”
Ryan也笑了,他一进候机室就看到了田多多,尽管每次碰到这个女孩,她总是那么狼狈,上次是浑身脏兮兮的咖啡渍,这次嘴角边还沾着好多司康饼的碎末。
“你,”Ryan抬手指了指田多多的嘴角。
“哦哦哦。”田多多倒是不介意,直接抡起袖子擦了擦。
Ryan看她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好心说道,“你要不要来杯咖啡提提神?”
“不不不,”一听到咖啡两个字,田多多的反应瞬间变得激烈无比,“不用不用。”毕竟上次那杯黑咖啡,给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哈哈哈哈。”真是有趣,好久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女孩了。在律所工作这么久,能接触的异性基本都是投行的那些Basic bitch,她们看上去美丽性感,但内心的深度却不足以让她们拥有第二性征。像田多多这样直接豪放,丝毫不掩饰的女孩,真的少见。
“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呢?”Ryan很自然地在田多多的身边坐下,“其实上次就想问你的,但是等我从男厕所出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哦,上次我赶着去给别人补习。” 田多多屁股一挪,给Ryan腾了点位置,幸好上次的面试,最终没受什么影响,田多多对Ryan的敌意也就没这么深,况且这位大哥也毫无怨言,乖乖在臭气熏天的厕所等了她一小时,也算靠谱。“我叫田多多,你叫我dollar就可以。”
“Do……Dollar?”Ryan不可置信。
“对,就是那个Dollar.”
“哈哈哈哈。”
说来也是巧,先是因为一杯咖啡不打不相识,再是偶遇在候机室发现两人竟要搭同一趟航班去香港,加上田多多和Ryan两人的性格其实都很外放,这才聊了两句就已经开始熟络起来。
“原来你是去面试啊,瑞银和我们律所也有一些合作的,要是你真的进了瑞银,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能在工作上遇到呢。”
“我这只是实习而已,面试竟然都要这么麻烦,真的完全没想到。不过幸好有头等舱坐,还有这么多免费的东西可以吃,跑一趟就跑一趟了。”田多多又开始乐不可支地吃了起来,“那你这次也是出差吗?”
“算是,也不是,表面是去参加HSBC的庆功会,其实嘛,我们约了一帮在香港工作的朋友一起打德扑。”
“哦,德扑啊。”田多多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你也打啊。”
“不,没打过。”田多多摇头。
“我可以教你啊,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的啦,”Ryan洋洋得意,顺手掏出iPad,里面有一堆WSOP、EPT、MBP等世界级比赛的视频,都是他提前下载好准备在飞机上看的。
“虽然要像我打这么好可能有点难,但德扑的入门规则真的很简单……”
直男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异性面前展示自己智商上的优越感,这一点,Ryan也不例外。
但他可能没有想到,坐他旁边的这位异性在某些方面可能有点性别模糊。
等飞机落地香港的时候,田多多已经能在手机德州软件上完爆Ryan了。
“你怎么能学这么快?”Ryan的内心虽然很挫败,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这东西不就是数学,逻辑,再加上那么一丁点的运气,”田多多边说边把手伸到眼前比了个一点点手势,“我问你,如果现在我的底牌是AJ,你的底牌是一对6,那么没翻公共牌前,我赢你的概率是多少?”
“啊?”Ryan一时反应不过来。
“46%,当然我说的是非同花的情况,如果我的AJ是同花,那胜率就会上升到48%。”
“那我再问你,如果我拿的是KQ,你拿的是一对8呢,我赢你的概率是多少?”
Ryan一脸茫然,继续摇头。
“笨蛋,还是46%啦哈哈哈哈。”
“Why?”两人拉着行李在快速通道并行而走,Ryan一边问一边忍不住把身体越凑越近,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田多多的脑袋里去探个究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可以学这么快吗?难道只是因为你数学好?”
“你你你,能走直线吗?你快把我逼到角落里去了。”
“sorry.”
“呃……你不觉得德扑和期货交易很像吗?”
“拿底牌就像开仓,底牌好就跟注,不好就得趁早弃牌,期货市场也是一样,行情好就加仓,行情不好啊,就别太贪心,赶紧止损出局。”
“All in 就是全仓,结果只有两个,要么爆仓,要么死。”
“在期货市场,我们习惯分析现状,预测行情,其实玩德扑也是一样啊,”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机场门口,田多多一眼就看到了公司给她派的接机车,她停下,转身对Ryan说,“你知道你身上最大的bug是什么吗?”
Ryan摇头。
田多多伸手在他面前一摊。
Ryan一脸茫然。
“想知道的话,100刀,咨询费,不算贵吧。”
“哈哈哈哈,这样吧,我们不如来玩局大的,明天晚上等你面试结束之后,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去个地方,到时候别说100刀,十万刀都不成问题。”
“也行。”田多多对着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转身就钻进了车里。
“诶!我还没告诉你电话呢!我的电话是XXXXXXXXX!”Ryan着急地对着她大喊。
“知道啦!”田多多摇下车窗对他摆摆手。
第二天晚上的庆功宴在一个半山腰的豪宅举行,像这样的社交场合,往往会有很多业内大佬到场,每个人都想着过来结交人脉,拓展社交资源,人人都做了精心的打扮,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光鲜得体。
男人穿着剪裁合适的定制衬衣,梳着油头,意气风发,眼神里写满渴切的欲望。女人身上则是各种礼服,虽然款式不一,但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布料稀少,大家像是开屏一般露着明亮的锁骨,发光的大腿,一副非常用力,又生怕被人发现了这份用力的样子。
毕竟,不管在哪里,美貌都是一种很保值的社交货币,而在这个圈子,它更是被镀了金。
大家各怀鬼胎,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对上,酥酥麻麻的情义便跟着透明香槟杯里的小小气泡一点一点上升。
在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全程都不在线,一副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那就是Ryan. 从晚宴八点开始到现在,Ryan的心里就焦灼得不行,感觉毛毛躁躁的,像是有团火,又像是没有燃起来。
半山腰的信号很差,一进室内就信号全无,因为担心错过田多多的电话,几乎每隔两分钟,Ryan就要走到室外的院子里,端着酒杯站在空旷的地方找信号。
开屏,锁屏,再开屏,眼看手机就要进入低电量模式。一趟,两趟……三十九趟,连门口的服务员都察觉了他的奇怪。
Ryan就这么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仅存的一丁点耐心都差不多要被消磨殆尽,心里的疑问却一个都解不开。
“都这么晚了,田多多怎么还没有联系我?”
“会不会是上次临时说的电话号码她没来得及记下,诶,都怪自己不好,怎么就没提前交换一下电话呢!”
“等这里结束之后,马上就要开车去德扑局,到时候手机不能上桌,田多多找不到我该怎么办?”
“要是今天田多多没办法联系到我,面试又不幸被刷了的话,之后我要去哪里找她?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了?”
Ryan越想越心烦,衬衫的袖子已经被他卷到手肘以上,但他还是觉得热,港岛怎么能比曼岛要热这么多呢?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会为一个电话焦虑至此。
他到底在等什么呢?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又或者说,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Ryan忍不住朝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