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Le Bain的泳池属于观光型泳池,主要作用并不是游泳,而是提供一个美丽的背景让大家在泳池旁边进行一番造作的摆拍。没有人想到郑鸳竟然不会游泳,没有人想到郑鸳掉下去之后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当然也没有人知道,郑鸳到底有多怕水。
“轰”的一声,当水灌注入耳, 郑鸳的耳边响起一阵尖利的咒骂声,“你这个赔钱货!” “你这个赔钱货!”
尘封在脑海深处的回忆瞬间就像浪头一般向她打来,“妈妈,那个叔叔他总是摸我……”来澡堂的男人都很底层,眼神油腻腻,手脚也不干净,郑鸳记得他们的指甲盖里全是抠都抠不干净的黑泥,满口黄牙,张嘴便是一股难耐的恶臭。
年幼的郑鸳不是没有向妈妈求救过,但换来的是更激烈的打骂,“摸你哪了?你倒是说啊!你这个小骚胚,你害不害臊!害不害臊!我看你就是懒!就是不想干活!谎话精!小骚胚!” 那个女人尖利的咒骂声就像一把钩子,简直要把郑鸳的耳膜钩破。
眼前这个刻薄的女人竟然是她的母亲?这些难听下作的话居然都是出自她亲生母亲之口?她为什么这么恨自己?既然她这么恨自己,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生下来?郑鸳不懂,她只是觉得疼,疼得受不了,那个女人的手还揪着自己的头发,到后来,整个头皮都麻了,像是被人掀掉了一层皮。她张大嘴想要呼救,想要哭泣,但一张嘴,水全部灌进了口中,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快要窒息而死。
这种极度恐惧无助的感觉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找上了她,泳池里的水像是有触手一般,狠狠攀住郑鸳的身体,堵住她五官的每个缝隙,剥夺她呼吸的权利,郑鸳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但什么都抓不住,她觉得自己和世界找不到任何连接点。
“她不会要淹死了吧?”岸上有人看到郑鸳拼命扑腾的样子,担忧地说道。
“不会吧,但看起来,她好像真的一点不会游泳啊……”
田多多一看情况不对也有点慌了,“郑鸳!郑鸳!”她话还没说完,下一秒,站她身边的沈安洛已经“噗通”一声纵身跳进了泳池。
等郑鸳睁开眼的时候,一片模糊中看到似乎有很多人围着她,定焦,定焦,人群中有张无比紧张万分关切的脸,那是沈安洛。从没有人救过她,从来没有,每次失去意识前她都只能看到眼前有血丝慢慢在水里漾开,那是她的血,从被打伤的嘴角慢慢渗出来的血。从来没有人救她,从来没有。郑鸳看着眼前的沈安洛,突然鼻头一酸有点想哭,她似乎是看到了在自己生命中缺席了二十几年的那个名为希望的东西,她有点哽咽,想伸手去摸摸沈安洛的脸,想给他一个拥抱。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沈安洛背后的田多多“砰”的一下把他撞到了旁边,“郑鸳!郑鸳!郑鸳你可醒了!”原本还挺感人的氛围被田多多一记天马流星锤瞬间破坏,只见她抓住郑鸳的肩膀大力摇晃,“你还好吧!还好吧!”田多多孔武有力的手臂就像是一个超大功率的洗衣机,像是要把郑鸳身上的水瞬间甩干。
原本郑鸳已经差不多快清醒过来了,被田多多这么一猛晃,又感到了一阵眩晕。“多多,多多,我没事”,郑鸳的心里其实已经泛起了一阵嫌恶,她从未像此时一样讨厌田多多,甚至可以说是恨。
如果不是田多多,她怎么会掉进水里遭受这样的恐惧?如果不是田多多,她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浑身湿漉漉躺在所有人面前丢脸?自从认识田多多这个天煞孤星,她的生活似乎就开始变得一团糟,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田多多存心的,她嫉妒自己在众人面前弹琴时的风光模样,便存心拉自己下水,让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甚至当着自己颇有好感的沈安洛的面,丢尽了脸。
郑鸳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鹫,但下一秒,她又不露痕迹地把这份忿恨咽了回去,因为这个时候沈安洛已经凑身向前。
“快先给郑同学披上吧。”沈安洛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上也还滴着水,给郑鸳递来那件下水前被他脱在岸上的西装外套,“晚上冷,可别着凉了。”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就忍不住先打了个喷嚏。
“沈老师,”郑鸳已经扶着田多多站了起来,只是她起身的姿势着实有点踉跄,带着股逞强般的劲儿,想要拼命兜住身上涣散的精气神,却无奈还是泄了气,让人看了实在心疼。“谢谢你啊沈老师。”郑鸳朝沈安洛看去,眼睛里酥酥麻麻的,全是尚未平息的惊恐,还有无比动人的真诚。
两人眼神交汇,似有无数电光火石在瞬间迸发, “郑鸳郑鸳,我先送你回家!”关键时刻,田多多这个“消防队员”又蹦了出来,高举水枪立马浇灭两人间的爱火。
事实上,田多多是真的关心郑鸳会受风着凉,毕竟夜里温度低,而郑鸳还浑身淌着水。但在郑鸳看来,田多多的行为却又另有深意了,毕竟这世上有这么多女汉子婊,表面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背地里扮猪吃老虎,心思可多着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婊者见婊,在郑鸳眼里,田多多就属于这种人。
“沈老师,我改天请你吃饭吧。”郑鸳边被田多多拖着往前走,边回头用气若游丝般的孱弱声音和沈安洛说。
“没事,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啊。”沈安洛大力挥手,笑容灿烂,满口白牙仿佛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砰”,田多多把郑鸳送上出租车,转身径直走到沈安洛面前,把手往他面前一摊,“呐。”
沈安洛不明就里,但一秒就心领神会,“不用这么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只见沈安洛也把手伸了过去,准备和田多多来一场无产阶级革命者式的握手礼。
“啪”,谁知田多多立马打掉了他的手,沈安洛下意识缩回,还真是有点疼呢,这女孩的劲道可真大。
“谁要跟你握手啊!” 一阵寒风刮过,田多多的屁股一凉,“你拽坏了我的衣服,是不是要赔我钱!”
“啊?”沈安洛没反应过来,敢情她不是因为我救了她好朋友而来跟我道谢的?
“呐,”田多多像个小兔子一样原地蹦跶了一下,转身向沈安洛展示他的“罪证”,只见毛绒连体衣已经从腿根直接裂到了腰间,还不是开线,是布料直接裂开,看起来已经没有补救的可能。
“这个衣服是我在布鲁克林的慈善商店买的,原价是三美刀。”田多多边说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购物小票,她向来有收藏购物小票的习惯,方便她记账,而且每个抠逼都多多少少有点囤物癖,啥都舍不得扔。
“放心,我肯定不会为了坑你乱报一个价格的,我不是这种人,”田多多信誓旦旦,“这是我第一次穿,算95%的折旧率,而且我看这个料似乎挺能吸水的样子,就这么扔掉怪可惜的,回家剪一剪还能做个拖布啥的,我就在折旧率的基础上给你扣除30%的废物利用率,你就赔我2.15刀。”田多多满脸认真。
“等等,”沈安洛觉得有点头疼,一晚上时间他已经从田多多嘴里听到了不下八百遍“钱”,仿佛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而是一个专吃金币的超级玛丽!
在沈安洛看来,留学圈最不好的风气在于,这里总是充斥着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些孩子向往纸醉金迷的浮华生活,喜欢用金钱衡量一切,他们对学业不精钻,他们出国的动机就是为了赚钱,赚大钱。
他们缺乏更大的抱负,缺乏开阔的远见,缺乏对这个世界深层肌理的洞悉,缺乏梦想,并且缺乏把爱与热望都交付于这个梦想的勇气。
正是因为如此,在发展超乎想象的今天,在越来越多人能够出国留学的今天,文化却没有迎来新的启蒙,国家也没有迎来新的时代。
一想到这儿,沈安洛就气愤难耐,而眼前的田多多,显然已经被他归类到了这些人之中。
“我问你,你当初是为了什么要出国留学?”
“钱,当然是为了赚钱!”田多多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还有,”她有了一瞬间的犹豫,但旋即又立马改口,“为了赚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沈安洛没有注意到田多多的欲言又止,他心里已经万分笃定田多多就是那种汲汲营营,追名逐利的人了,他心里那股要教化他人的激情“轰”地一下就点燃了,无论如何,他都要让田多多这头迷途的羔羊找到正途。
“身为出国深造的学子怎么能满身铜臭味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如今你已经来到了这里,你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前途,还有你一家人对你的期望,甚至是一个国家对你的期望……”
“停停停,”田多多听得有些头疼,“你到底赔不赔钱,说这么多不会是想赖账吧?”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沈安洛语重心长。
但这句话彻底把田多多给惹毛了,她生平最恨别人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一般这样说的,都是钱的问题。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你借了别人钱,上门讨债的时候,对方就会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们朋友一场,谈钱多伤感情。”这个时候,你只想拿三年没洗的球鞋堵住他那张故作高贵的嘴。
“怎么就不能谈钱了?谈钱怎么了?”田多多已然炸毛,“最讨厌你们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田多多原本性子就直,气极之下讲话更是不过脑子,她根本不管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自己老师,嘴巴哐哐哐就往外蹦词儿,“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拉坏了我的衣服赔我不是天经地义吗?为什么要跟我扯这么多有的没的?还教育我满身铜臭味!我这是按理索赔懂吗?还有,你凭什么鄙视钱,看不起钱啊!”
田多多越说越生气,钱啊,那可是田多多最珍惜最宝贝恨不得供起来的东西,但眼前这个人竟然诋毁她的信仰,田多多越说越激动,她步步紧逼的姿态都吓得沈安洛不由后退了几步,“你干吗?”
“你身上穿的不要钱吗?”田多多拽住沈安洛湿掉的衬衫,“你每天吃的不要钱吗?还是说,像你这么高尚的人,只要每天晒晒太阳,进行一下光合作用,吸收吸收日月精华就可以活了?嗯?”
虽然田多多咄咄逼人,但沈安洛还努力保持着最后的教养与耐心, “我的意思并不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不需要钱,只不过,身为……”
“打住!”沈安洛话还没说完,就又被田多多粗暴地打断,“钱!你!到底!给不给!”
“这位同学,我没有说我拉坏了你的衣服不赔,只是我觉得你的观念有问题,我们需要探讨一下…….”
“不需要,不想听,不关你的事!给你三秒钟,钱拿来!”
这下,沈安洛彻底无奈了,他摇了摇头,然后掏一张五美元的纸币递给了眼前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孩,原本他只是觉得她世俗,没想到还这么没有教养。
“呐,这是找你的,”田多多搜遍全身,认真清点,凑齐了2.85美刀递给沈安洛。
“不用了。”沈安洛原本也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但田多多直接拉起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把钱放在他的掌心,然后转身就走了。
“阿嚏。”沈安洛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夏末的晚风里,他就这么捧着几个钢镚,有些别扭地站在原地,望着田多多远去的背影,他怎么都想不通,郑鸳怎么会有田多多这样的朋友呢?
自从Le Bain的party结束之后,田多多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怎么见到郑鸳,每次她去找郑鸳,郑鸳不是在休息就是在看书,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练琴,但田多多也没有多想,毕竟大家的生活也都很忙碌,而且对于田多多而言,眼下最紧迫的事情就是赶紧把语言课给过了,据说今年的入学政策收紧,特别是商学院Stern,正式入学的名额又被砍了30%,就拿田多多和郑鸳申请的金融学为例,语言班里还有另外13个同学跟她俩申请的是同一个专业,但这十五个人里最后只有三个人能顺利入学。
五分之一的几率,田多多势在必得,她就算拼了老命也要考出,要是她真的没有拿到正式的offer而被遣返回国的话,她爹田一土也得把她给杀了。
语言课的最终成绩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个是正常的笔试,卷面的试题和国内的考试差不多,这部分田多多完全不怕,身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考霸,田多多最会的就是唰唰唰做题,可惜外国人并不在乎你的应试能力有多强,这部分的成绩只占30%,
另外70%是presentation和essay,presentation会由老师提供几个方向让你选择,你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并且做一个PPT来阐述你的argument。
而essay,也是这所有东西里最最重要的部分。很多留学生,或许在出国前还是以为自己是电是光是唯一的神话,对每场考试都很轻蔑,出成绩前总是非常从容,非常不迫。
但出了国,碰到了这个叫“essay”的东西,整个人都垮了,前二十几年建立起来的自我认知全部崩塌,吾日三省吾身:“我是傻X吗? “我写的是bullshit吗?”“我还能活着回国吗?” 整个人都模糊了,动不动就写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电脑键盘满是泪痕,每天起床必须先转发三百条锦鲤祈祷,还动不动就间歇性感到抑郁,需要去超市买三桶哈根达斯进行全方位食疗才行,甚至有一些人已经道德沦丧到要跑到中超捏泡面解压。
转眼就到了八月下旬,八周语言课的课程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田多多每天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泡在Bobst 图书馆进行军事化学习。分析task, make plan, create outline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要做大量的research,把所有相关的不相关的文献全部看一遍,有时候,图书馆里的参考书存量有限,能不能抢到基本就看命了。
那段时间,Washington Square street 上经常能看到一个脚底生风的亚裔女孩,她急匆匆地在教学楼附近小步快跑,在图书馆的楼层之间窜来窜去,在每间借阅室的书架前跳上跳下,她的眉头紧蹙,哪怕是走路的时候好像都在深思着什么,她的手上全是一本本比砖块还厚的参考书籍,经过她的外国路人无一不侧目,这小小的身子竟然能扛这么多书?
这个女孩就是田多多。
对于最后的论文,田多多势在必得!尽管文科是她的弱项, 但这次她采用的是“死磕式”念书法,写一句读八遍,所有的语法,用词,段落之间的关系,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一遍遍修改,一遍遍refine, 如果自由女神知道田多多有多努力的话,也会忍不住想保佑她的。
在田多多床头的日历上,用显眼的红笔圈出了一个重大的日子,那是语言课结束的日子,也是essay 的deadline.
眼看下周就要到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田多多的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