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莆田墩子
孙含之性格直接爽快,又自来熟,拍了几次照之后就把田多多带回了家。
“今天要拍的是健身美女与她的健康餐,记住,一定要全方位展示我的完美身材,”孙含之边说边搔首弄姿,左腿向斜上方伸出一小步,脚尖微微点地,同时还不忘向前挺一挺她35D的傲人胸脯,对了,腚和嘴也要一起微微撅起,这样才能营造出一种性感又不失俏皮的感觉。
“还有还有,记住一定要拍出健康感!”“健-康-感!”孙含之又强调了一遍,田多多抓着相机似懂非懂地大力点头。
今天的剧本是“性感女网红早起晨泳,运动结束后为自己制作了一顿健康丰盛的早午餐,并由此展开活力满满的一天”。孙含之的连体比基尼勾勒出了她美好的身体曲线,她还特意在身上打了一些高光,为了打造出运动过后泛着光泽的健康美肌,只不过,头发是她刚在浴室里打湿的,手上端的那盘烟熏三文鱼班尼迪克蛋和一小撮牛油果沙拉,是刚才田多多哐哐哐跑下楼从街角咖啡馆打包回来的,重新摆了个盘,就摇身一变成为了homemade.
“咣,”孙含之一个响指,相机就位,她一秒进入状态,每一丝肌肉都崩得紧紧的,咔嚓咔嚓,田多多上下左右对着她一顿猛拍,这两人也不知道哪来的默契,才合作了几次,就已经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
大概按了几百下快门之后“咔,”孙含之一声令下,下一秒,她就像个被人突然扎了一针的充气娃娃,咻地一声,气瞬间放光,浑身上下勾了芡,粘巴巴糊作一团,直接倒在了沙发上。
太累了,当网红真的太累了,虽然没有真的早起晨泳,但起床化妆,做准备工作,开始摆拍,光是搞完这些,两个人就已经累到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在没认识孙含之之前,田多多一直以为网红就是那种超级玛丽一般的存在,随便蹦跶两下,就有金币咣咣咣掉到他们头上,但谁能想到,那些光鲜的照片背后,竟然是这样的辛勤付出?
“累死老娘了,好想把头摘下来,放到自己胸上埋一埋。”孙含之躺在沙发上哀嚎,“墩墩,你帮我把Doritos递过来。”孙含之叫田多多“田墩墩”,她们见面的第一天,孙含之就问她,“你知道日本有个女明星叫前田敦子吗?”田多多摇头,“而你,是莆田墩子。哈哈哈哈哈。”
孙含之嘴巴又狠又毒,一点不饶人,但田多多知道她没有什么恶意,也就随她去了。最主要的是,孙含之黑她,她的银行卡里也不会少一毛钱,如果接受辱骂能够换钱的话,那田多多希望这辱骂来得更猛烈一点吧。
“你一会去干嘛?”孙含之跷着二郎腿窝在沙发上,一只手抓玉米片,一只手摁遥控器,原形毕露,“要不要陪我去SOHO做塑酷?”
“那是啥?”
“就是冷冻溶脂,把身上的脂肪冻死再排出来。”孙含之的手一刻不停,往嘴里送着玉米片。
“不去不去,我得赶回学校上英美文学课。”田多多边回答边开始收拾东西。
“哟,你还上这么文艺的课啊。”
“陪郑鸳上的。”选课的那段时间,孙含之总是动不动就把田多多拉出来拍照,害田多多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研究课表,郑鸳好心帮忙,“多多,反正我俩一个专业,要上的课都差不多,你打工这么忙,我就顺手帮你一起选了吧。”
课表下来那天,田多多瞬间傻眼,上面竟然有一门英美文学课,要知道,“文学”两个字对于田多多来说,几乎就是外星语。
“这可不行啊,我的文学造指这么矮。”田多多满脸愁容。
郑鸳强忍着没有笑出声,田多多竟然把“造诣”说成“造指”?还“这么矮”?真是文盲到家了,果然这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内,理科天才田多多就是个文科弱智,郑鸳是故意帮田多多选这节课的,因为她知道教这节课的老师是沈安洛,她想让田多多出丑,更想让沈安洛好好看看,田多多到底有多蠢。
“对不起啊多多,是我考虑不周。”郑鸳连连道歉,“不过没事,咱们不是有两周的试上时间吗,两周之后还有一次选课的机会,到时候你再把这课换了就行。”郑鸳不着急,凭她对田多多的了解,两周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在沈安洛面前出够丑了。
“嗯嗯,” 田多多也觉得郑鸳说得很有道理,“ 回头我要把这个课换掉。”
“喂墩墩,怎么每次你和这个郑鸳碰一块就没好事,这人是不是有毒啊。”孙含之说。
“你少瞎说。”田多多语气不善,但心里已近有点不开心了,平常孙含之黑她也就算了,但现在,她竟然还黑自己最好的朋友。
“你看到这个都敏俊了吗?”电视里在放《来自星星的你》,正放到男主角为了维护假装小白兔的绿茶婊女二,把女主角生生骂哭了。
“这部韩剧最大的意义在于,它告诉了我们一个绝世真理:直男,就是这个世界上愚蠢的生物,哪怕活了几千年,哪怕来自外星球,都依旧没有鉴婊能力。”
“我看你啊,就是个死直男。”
“砰。”田多多大力把门一甩,气哄哄地扬长而去。
沈安洛今天的心情很好,今年这届学生中选英美文学课的竟然有四十几个,而且还有好几个中国人,沈安洛向来最看不惯在中国学生身上那股子“重理轻文”的习气,极尽教条主义与功利主义,被金钱遮蔽了双眼的人,看不到艺术与人文的美,才是人生莫大的悲哀啊。
刚走进教室的时候,沈安洛就看到了郑鸳,她来得很早,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安静地看书。
“嗨,沈老师。”看到沈安洛进来,郑鸳起身跟他打招呼,沈安洛注意到,她手上拿的是英文原版的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阁楼上的疯女人》,英美派女性主义文学的经典作品,也是这门课的必读书籍,沈安洛觉得很安慰,“你怎么看起了这本书?”
“沈老师你不是在nyu classes上传了这学期的课件嘛,我提前看了一下这门课的期末论文选题方向,其实我本来就一直对英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这个方向挺感兴趣的,上大学的时候看过这本书的中文版,现在刚好把英文原版翻出来再读一遍。”
“嗯,”沈安洛的眼里难掩欣赏的神色,“那你觉得应该从什么角度切入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流派的研究呢?”
“首先要解构吧,解构传统那些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框架,其实在很多小说作品里,女性总是以美化或者扭曲的形象出现,从神话作品中的夏娃,象牙女郎,安德洛美达之类的女性形象,到亨利米勒,诺曼梅勒,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这些男作家的作品里的女性角色,其实都是男性沙文主义幻想的产物……”
看到沈安洛频频点头的样子,郑鸳的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得意,但话说到这里,她就开始往回收了,“不知道沈老师还有什么书可以推荐的呢?其实我有很多地方都不是很懂,到时候还要来请教沈老师呢。”展示自己这件事情,可一定要适度,毕竟这世上最有魅力的,永远是那些懂很多却依旧谦逊的人。
“伍尔芙《一间自己的屋子》,玛丽朴维《女性主义与解构批评》,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这些你都可以看看……”
他们聊着聊着,同学们也都三三两两到了,差不多快到上课的时间,沈安洛便也和郑鸳结束对话,转身走上了讲台。
台下的学生各自落座,沈安洛正准备宣布上课,还没来得及张口,“砰”一声,教室的门就被撞开了,一个女孩风风火火冲进教室,径直走到郑鸳身边坐了一下,沈安洛定睛一看,这不是泳池派对的那个女孩吗?没想到,竟然在课堂上再见。
田多多看到沈安洛的时候,也愣了一下,“这不是那天的主持人老师吗?”
但两人没想到,彼此之间牵连根本不止这些。
沈安洛清清嗓子开始点名,等点到“田—多—多”的时候,他才是真的震惊,脑子中立刻把那天泳池派对的“多多”和后来那个差点因为论文事件而被遣返回国的“田多多”给对上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了这个女孩,更没想到还能在自己的课上再见到她,沈安洛的心里既惊讶又欣喜,田多多的那篇论文让他印象太深刻了,不潦草,不糊弄,认认真真研究了很多文献,而且思路清奇,逻辑严密,看得出来是非常聪明非常有天赋的人。
而泳池派对上那个拽着自己要赔衣服钱,还大声叫嚣着“出国读书就是为了赚大钱”的女孩,粗暴又世俗,满身铜臭味。沈安洛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个人?连他都忍不住开始心生疑惑,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对田多多有什么误解?毕竟此时此刻,田多多正坐在英美文学课的课堂上,倘若对自己的精神素养没有任何要求的话,又怎么会选这门课呢?
“今天是本学期的第一堂课,我就先不具体讲解英美文学著作了,我想和你们聊一聊,大家为什么选这个课,你们对于这门课又有着怎样的期盼与理解?”
几位美国学生先举手回答,“作品是不朽的,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文学作品和那些作家相逢。”
“文学可以开阔我们的视界,提高我们的审美,但最重要的是,可以帮助我们打开自己,这样我们才能在与外部世界的触碰中获得更深刻的情感体验。”
大家的发言一个比一个精彩,属于年轻人的鲜活思想正在这个教室里流动碰撞,这就是沈安洛梦想中的课堂,大家在这里自由思辨,仿佛置身于古希腊的雅典学院,他越听越激动,忍不住起身走下讲台,来到大家中间,“对于在座的很多同学来说,英语并不是你们的母语,那么,又是什么促使你们选这门课的呢?”
一位印度学生举手,“虽然英语并不是我的母语,但在我来了美国之后,发现阅读英文原版的作品和阅读印度译文版的体验完全不一样,Wittgenstein说过,语言的界限意味就是思想的界限,只有在原版的语境中,我们才能越过语言这座巴别塔,才能看到书中那个崭新的世界。”
“太好了,你们都说得太好了。”沈安洛忍不住提高声调,他无处释放自己心中那股难以按捺的激动之情,这可能是他带过最有想法的一届学生了,要知道,教学也是一种讲求互动的双向交流,对于学生而言,良师难遇,对于老师而言,能遇到好的学生,又何尝不是莫大的幸运呢?
“来,田多多,你来说说。”沈安洛突然转身看向坐在他右手边的田多多,眼神中透着一股明晃晃的光芒,丝毫不掩期待之意,从这节课开始到现在,田多多就一直对着自己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敲个不停,沈安洛心想,真是太认真了,竟然从第一节课开始就这么认真地做笔记。
“啊?”田多多虎躯一震,忍不住轻呼出声,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突然被点名,“什么?”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茫然。
底下已经有人开始小声窃笑,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会一本正经地站起来回答问题啊?大家都是比较随意地坐在位子上回答,这个女孩竟然如此大动干戈,而且动作之猛,动静之大,感觉在一瞬之间就搅散了课堂上原本和谐无比的氛围。
“来,和同学们分享一下你选这节课的原因吧,或者讲一下你是怎么喜欢上英美文学的?”沈安洛依然面带笑意,循循善诱。
“为什么选这门课?选错了啊,这不是可以试上两周么,我准备两周之后就换成其他的课。”田多多一脸耿直。
显然,沈安洛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气氛瞬间变得有点尴尬,“不知道田同学为什么不愿意上英美文学课呢?”
泳池派对匆匆一见,田多多对沈安洛的印象原本就不太好,如今冤家路窄,在场这么多学生,沈安洛又偏偏点名让自己回答问题,这在田多多看来,就是存心为难。
但那又怎样呢,反正自己是要换课的,以后估计也再没什么机会再见了,这么一想,田多多讲起话来也就毫不客气了,“因为没用啊,学这个有什么用?”真是又直又猛,分外骁勇。
眼前的田多多和那个在泳池派对上满嘴“钱钱钱”的女孩,瞬间重叠在了一起,“那在你心中,什么样的课算有用的课呢?”沈安洛的语气之中已经有了一丝愠怒之意。
“那多了去了,什么统计分析,保险学,国际贸易,财务管理……就算是学个修电脑专业,也比在这里听念经强。”田多多边说边拍了拍桌子上的笔记本,这不拍还好,一拍,电脑的屏幕刚好朝向了沈安洛那个方向,沈安洛顺势低头一看,“欸,你这电脑里是什么?”
本来嘛,田多多只想偷偷在英美文学课上把昨天财务管理课的作业给做了,田多多美其名曰“合理利用无聊时间”,毕竟在她眼里,英文文学课就和大学里上的那种思修课,军理课差不多,本质上都是“自修课”。
可话虽这么说,这种行为还是不符合学校规定的,而且就这么被老师当堂捉住,还是挺丢脸的。一时间,田多多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伸手想把电脑给掰回来,但猛虎伸爪,一个大力,就打翻了郑鸳放在一旁的美式,整杯咖啡瞬间全泼在了电脑上。
“啊!”田多多猛叫一声,下一秒已经迫不及待用自己的衣袖开始擦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快快快,给我纸巾。”田多多急得直跺脚,一旁的沈安洛也掏出自己的手帕着急地帮田多多擦了起来。
这台破电脑,田多多从大学用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年,加上原本就是二手的,其实早就应该退休了,如今超龄运转,时不时就会短路死机,现在好了,被咖啡这么一浇,彻底死透了,“啪啪啪”,田多多对着开机键一顿猛按,没反应,端起电脑,把屏幕关上,打开,再关上,打开,还是没反应。田多多放下电脑,死死盯着沈安洛,眼睛里简直是要喷出火来。
所有同学都在等着这场闹剧结束,只有郑鸳的心里暗自窃喜,一上来就搞这么僵,田多多,你可真没让我失望啊。
沈安洛清清嗓子,“我们先开始上课”,又俯身在气急败坏的田多多耳边轻声说了句,“下课来找我。”
一堂课上得极尽煎熬,田多多化眼神为利刃,把沈安洛杀了千万遍,沈安洛被盯得整个人都发毛。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田多多一身怒气冲上讲台,“我的电脑坏了,你是不是也该负责一下。”
“明明是你自己打翻的咖啡杯。”沈安洛语气无奈。
“但你为什么要看我的电脑屏幕,这是隐私,隐私你懂吗?”
“是你自己把屏幕侧过来的吧,而且你怎么能在英美文学课上做其他课的作业呢?”
田多多一时语塞,但还是扯着脖子嘴硬,“这种课不就是用来做其他事情的吗?”
沈安洛本想好好安慰一下田多多,看在她是勤工俭学的穷学生份上,自己可以出钱帮她修一下电脑,可田多多这话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田同学,我觉得你对文学的态度是不对的,你连对文学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沈安洛的脸绷得紧紧的。
“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你这人每次讲话都怪里怪气的,真的很假诶,语文这东西本来就没用啊,学好数学起码买菜的时候还能算算账,学好语文有啥用?能说清楚话不就好了吗,不然像你一样,语文学这么好,说话还是这么拗口难懂,有啥用啊?”
“你太浅薄了,实在是太浅薄了,文学的美,文学的力量,你根本一无所知。只有仰仗文学,我们才能抵御漫长人生中时刻都会出现的虚无感,才能对抗生命中接踵而来的各种痛苦,或许现在的你会觉得这些东西听上去很飘很空,但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停停停,我只想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对抗失去电脑的痛苦?”田多多依旧冥顽不灵。
“这样吧,”沈安洛万分无奈,“我们来打个赌,如果你能够顺利修到这门课的学分,我就赔你一台最新的苹果电脑,怎么样?”沈安洛这次是下了狠心,一定要好好改造一下田多多。
“我靠,真的假的?”一听到能拿到大几千的新电脑,田多多两眼发直。
“你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别的不敢说,考试写论文这种事田多多最会了,虽然是自己一窍不通的英美文学,但套路都是一样的,死记硬背不就行了。
“成交成交,你可不准耍赖哦。”学霸的好胜心和爱财如命的性格,促使田多多无比爽快地接受了这个赌约。
但她完全不知道,要赢到这台电脑,会有多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