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狼蝎为奸   

据美国《侨报》报道，2018年8月23日，纽约一家华人控股的服装厂在当地晚上9点左右发生重大火灾，起火建筑为厂内的存货间，燃烧面积约300平方米，22时10分，明火扑灭，现场有一人死亡，两人送往医院救治，其中一人伤势较重。目前，火灾原因正在调查之中。据悉，当场身亡的那位女工为中国偷渡者，该服装厂的老板或将因为雇佣非法偷渡者而面临指控。

下周田一土就要进手术室了，林琳的工厂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大事。

“我真是想不通，你说为什么琳姐非要雇佣法偷渡者呢？难道是因为非法偷渡者的工资低？不至于吧，管着这么大的一个厂子，也不至于要省这点钱吧。”临睡前王佩琦终于和杨全打了通电话。这几天杨全都在厂子里处理这件事，忙到脚不沾地，根本没空回家。

“琳姐也是好心吧，但没想到会搞成这样。现在人家的家人都还在国内，刚得知了这个消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诶，先不说之后怎么追责吧，咱先得把人家的后事给处理妥当了。”

王佩琦出国多年，都是正正当当出来读书，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到偷渡劳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所以完全无法理解林琳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事。

可林琳不一样，本身就是偷渡客的她，比谁都要清楚这些人生存的艰难。

他们怀揣着改变人生，改变命运的美国梦，把积攒多年的积蓄全部给了蛇头，义无反顾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道路，却不知，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运气不好的话，碰到的蛇头比人贩子还恶毒，上船后遭遇绑架，强奸，甚至被蛇头残忍杀害之后抛尸大海的情况大有人在。运气好点，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抵达了美洲大陆，但之后的生活，却比在国内时候还要苦上千倍百倍。日夜不眠地打黑工，逼自己像个机器人一般拼命工作，或者站到法拉盛的街头，当混混，妓女，皮条客…….

林琳雇佣的那个女工，是2014年从墨西哥进入的美国，蛇头带着他们从得克萨斯州一边躲避警察一边徒步快走了三天三夜，走到了休斯顿之后，才转车到了纽约。等林琳在纽约见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走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两条腿又红又肿。林琳看她实在可怜，这才把她招进自己的工厂工作，她也感念林琳的这份恩情，工作起来分外拼命努力，经常留到最后一个才走。

谁能想到，这一干，就是四年。

等杨全把这位女工的故事跟王佩琦说了之后，她才感慨万分，“原来是这样啊，那到时候法官会不会考虑到这些，从轻处罚啊？”

电话那头传来短暂的沉默，“不好说，现在的情况真的不太好说。雇佣非法偷渡者还只是一方面而已，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失火原因还在调查中，而监控设备却在这个时候坏了。”

“你是不知道，政府对工厂的防火建设是有很高的要求的，如果警方在勘查了现场之后，发现我们一旦有易燃物存放量多，仓库与车间之间没有按照相关规定设置防火分隔，灭火系统安装，检修不合格，其中的任意一条，我们就会成为事故的责任方。”

“啊？那这样的话会怎么样啊？”

“停工，歇业，赔偿，琳姐可能还会被判刑。”杨全的语气越来越沉重。

电话这头的王佩琦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事你告诉多多了吗？”

“还没。”

“别告诉她，千万别告诉她，叔叔马上就要手术了，这时候再告诉她这个噩耗，我怕她受不了。”

“嗯，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为了照顾田多多的情绪，大家都决定先瞒着田多多这件事，等田一土手术顺利结束之后，再把这件事告诉她。

可没想到，另外两个人却抢先一步找上了田多多。

七楼的病房，田一土刚吐了一地，沈安洛帮田多多一起清理了秽物，然后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给房间透气。

这是沈安洛连续来医院帮田多多照顾父亲的第二周。

田多多虽然不怎么和他说话，但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田一土醒着的时候，三人言笑晏晏。沈安洛学识渊博，原本负责逗田一土开心的任务就交给了沈安洛，连他们福建的梨园戏都能给天一土讲，什么《苏秦》，《陈三五娘》……田一土听得津津有味。

等田一土入睡后，两人便也不谈其他，心照不宣地淡淡相处着，没有一个人说起一年前的那件事。沈安洛成了一个“热心过头”的公益组织志愿者，而田多多是得到他“额外帮助”的患者家属。

沈安洛把窗子打开，有几丝风卷着初夏的微热吹进了房间，一下就让人舒服了不少。事实上，沈安洛从小就很讨厌医院，每次去医院就一定要戴上口罩。因为他不喜欢医院的味道，那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味道里有汗液，尿液，还有其他分泌物的味道所混成的浑浊的体味，还有金属器材生冷的气味，药品外层糖衣的涩味，橡胶塑料瓶味，弥漫整个空间的消毒水味…

沈安洛一直都以为自己不喜欢医院，后来才知道这种抵触与厌恶其实是一种恐惧。他恐惧靠近病人，恐惧闻到他们疲弱的呼吸，恐惧看到他们羸弱的皮囊，他想看到这个世界永远美好纯白，而不想如此直白地面对生命的脆弱与不确定。

如今，因为田多多，他开始密集而频繁地跑医院。他亲眼看见，田一土在他面前吐血，不是那种殷红纯粹的血，而是混杂着不明组织物，颜色泛黑的血。当时他就被吓在了原地，而田多多直接拿起一旁的毛巾，放在了田一土的嘴边。

他看到血慢慢扩散，慢慢浸润了毛巾，它们才像是有生命一般，逐渐侵占毛巾的白色空间，而亲口吐出这些“生命”的田一土则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没有人形。

他看到田多多低头拧毛巾，有血水一滴滴落到脸盆中，血滴化成血丝，然后就不见了，而脸盆变得越来越红。田多多把脸盆端进卫生间，里面传来冲马桶的声音，很快她又端着另外一盆水走了出来……田多多总是很冷静很利索地做着这些事，沈安洛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女孩，真的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太多。

有人说，人之所以会爱上另一个人，是因为在ta身上看到了自己所缺失的那部分。看着这样的田多多，沈安洛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了。

旁人的眼中的自己，是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好人，一个真正“完美”的好人，但沈安洛知道，自己是懦弱的。

小的时候，为了不失去自己的好友，沈安洛每次考试都会空一道大题不做，把第一名让给陆炎，他以为这样就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就能帮陆炎解决难题，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个行为深深伤害了陆炎的自尊心，两人也彻底走上了分道扬镳的不归路。

陆炎出事之后，沈安洛无比愧疚自责，为了抵偿内心深处对陆炎的愧疚，他彻底成为了一个“好人”，他从来不考虑自己，永远只为别人做出无底线的退让。他一直觉得自己这样的妥协与牺牲能够让别人变得更好。哪怕在面对感情的时候，他也为田多多考虑再三，觉得对田多多而言，Ryan会是更好的选择，于是就将自己的心上人拱手相让。

可这样真的对吗？如此活了这么多年的沈安洛终于问了自己一句，沈安洛你到底在怕什么？

站在医院的病床边，一些被他深埋在心底，被他选择性遗忘的场景也逐渐浮上了脑海，“沈安洛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总是高高在上地要来成全我的人生啊？”

“你知不知道，就是口口声声说为我好的你，伤我最重！如果不是你，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陆炎的声音歇斯底里，把沈安洛的心都震碎了。

这几天和田多多一起在医院照顾田一土的生活，让沈安洛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一个永远喜欢站在光明中的人，不过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黑暗。

如果可以的话，为了她变得勇敢一点吧。

这次请变得勇敢一点吧沈安洛。

“多多，我有话和你说，” 沈安洛长吸了口气，准备把一年前发生的事都和田多多说清楚，把自己真正的心声都向田多多吐露。

田多多刚清理完秽物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就看沈安洛站在刚打开的窗户边上朝她招手，“什么事？”田多多才刚把腿迈出去，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于是便转头走向了门边。

门一开，房外站着两个不速之客，正是包世奇和郑鸳。

“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考虑要卖厂了？”郑鸳站在包世奇身边，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直接把手机递给了田多多。

田多多接过手机，这才看到网上的新闻，一瞬间，晴天霹雳，都有点站不稳。

“你们在做什么！” 刚才田多多把包世奇和郑鸳带到外面的走廊说话，让沈安洛留在病房里。可沈安洛不放心，一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口往外看，这会看到田多多拿着手机表情不太对的样子，直接从病房里冲了出来，伸手一把楼住了她。

没想到会在医院见到沈安洛，也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和沈安洛四目相对，郑鸳的脸上闪过几丝讶异与不快，但马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咄咄逼人。

如今的她，可是一点都不在意沈安洛了，也没必要费心费力在他面前装小白脸。毕竟自从Lynn让她负责包世奇的这个项目后，她就像八爪鱼一般巴上了这位大款，迅速上位成了他的情妇。现在的她，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沈安洛。

“你妈的厂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有你这么做女儿的吗？”

“按现在的情况看，你妈不仅要支付巨额赔偿金，还得要为雇佣非法偷渡者负刑事责任，我听律师讲啊，这大概率是要坐牢呢。”郑鸳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直往田多多的心上戳。

田多多又气又难过，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握着手机的手还在不停颤抖。

“田小姐”，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包世奇终于开了口，“如今你妈服装厂的资金流问题都还没解决，又摊上这么个事，这厂怎么可能还开得下去？我是看在咱们都是同胞，都不容易的份上，才愿意买你妈这块地的。”

“说起来，你妈还真是不明事理，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死咬着这块地不放。身为女儿，你应该劝劝她才对，卖地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啊，支付完巨额赔偿金，你们自己还能留一大笔呢。”

“是啊是啊”，郑鸳立刻附和，“包总现在还愿意收购厂子来帮你们，简直就是在做慈善，到底哪个选择对你们更有利，田多多你应该不会这么蠢吧？”

“够了！”沈安洛突然出声打断了郑鸳，郑鸳整个人一惊，自己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你们这哪是做好事，这根本就是趁火打劫！”

“两位请回吧，如果还想谈收购的事，麻烦直接联系林女士的律师。这里是医院病房，还请两位不要打扰病人清静。”沈安洛继续正色道，语气中有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威严，说完这些就直接搂着田多多转身而去。

留郑鸳还愣在原地，尽管心里恨得直咬牙，但碍于包世奇就在身边又不好发作，只能生生把这口气给咽了下去。

利星服装厂坐落在纽约的郊区，那一带原本荒凉无比，但这两年来新开了好几条可以到达附近的地铁线，一下子，来来回回的地铁就犹如一条不停穿引的针线，在这一趟趟的接应之中把这块荒僻的工业园区和繁忙的市区连在了一起。

包世奇向来胆大，早在八年前就把工业园区附近的几片地都买下来开发了房地产项目。如今，只剩中间的这块地皮还没拿下，在他原本的规划中，这里是要建造一个大型的商业购物中心的，所以，这个利星服装厂他势在必得。

说起包世奇的发家史，也是相当传奇，他曾在接受杂志访谈时披露，自己出身卑微，但勤勉努力，“年幼时的贫穷生活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赚钱养家的重要性。这个世界没有穷人，只有不努力的穷人。”“大家都只看到我们成功后的样子，却不知道，富商和天才一样，都是九分汗水，加上一分运气。”

可事实当然不仅是这样，包世奇的话也没有说完整，富商是九分靠汗水，一分靠运气，但剩下的九十分，就要靠狠心了。

早在包世奇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到了澳门黑帮“教父”的手下，在澳门赌场从事营运和管理，巴结了一大批的富豪。后来因为赌场中犯事，逃难才到了美国。

来美国之后，重振旗鼓，利用之前积累下来的豪门富商资源，在法拉盛开了一家夜总会。这家夜总会一度成为全纽约，甚至全美国最大的夜总会，里面出入的宾客也都是华裔富商，豪门贵妇。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包世奇在夜总会结识了印尼首富。在他的指导下，包世奇用自己所有的身家和借来的巨额款项在国际市场收购了大量的白糖，并且投资了大量的白糖期货。1970年，世界糖价大幅上升，包世奇稳赚一大笔。

用这笔赚来的钱，包世奇创建了一家国际物流公司，一度垄断了中美之间的国际物流业务。后来业务逐渐扩散到旅游，国际贸易，房地产……包世奇赚的每一笔钱看似都很“幸运”地恰好踩在点上，可这背后尔虞我诈的商业竞争，错综复杂的商业纠葛，大多都是见不得光的。

这才晚上十点，纽约的天就已经黑得非常彻底，这边，曼哈顿中心的别墅二楼，郑鸳正躺在床上小憩，包世奇却披上睡袍走到了阳台上，他点了一支雪茄，朝着漆黑的夜色喷出一大口气，终于面露阴狠之色，“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另外一边，利星服装厂也迎来了新的警员。
“尔文？怎么是你？”看到纽约警局新派来的警员时，杨全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杨大哥，我是特意请缨前来调查这个事件的，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查出真相！”薛尔文的眼中满是坚定。

可杨全，却在这个时候，露出了几分为难和担忧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