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祸不单行

在来到这片土地之前，田多多曾怀抱着这样一种期许，来了这里之后，她应该再也不会因为自己贫困的家境而被鄙夷了吧，应该再也不会因为自己从小没有母爱的荫蔽而遭受冷眼了吧。

她还记得那种热烘烘，要从心里扑腾出来的感觉，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对于即将到来的人生，跃跃欲试的感觉。

甚至在为薛尔文奔走呐喊的时候，她的内心还是充满着热血与激情。纽约，纽约，纽约就像是一个形容词，一个比喻，它好像在说，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来一次。

可这种感觉还是终结在了这一刻，在田多多花了一整个上午去向别的同事取证却一无所获之后。当她拖着疲沓的身躯走出大厦，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连日来的睡眠不足，加上情绪波动，身心的双重重压下，田多多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春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却只觉得眩晕。

视线有些模糊，她隐约看到，远远地有个人向她跑来。

“多多！”是Ryan，一上来就紧紧抱住了她。今早Ryan一得知田多多遭遇了性骚扰，就心急如焚地跑去她家。结果那会田多多因为实在熬不住刚躺下小睡，Ryan走之前特意嘱咐王佩琦，这件事他会搞定。

在这种情况下看到Ryan，田多多仿佛是见到了救星，一下就清醒了，“Ryan！赶紧，我们赶紧想想该怎么告他。”

“多多，”Ryan伸出双手抓住田多多的肩膀，“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Paul那边会赔偿你一笔钱，更重要的是，你马上就可以拿到offer转为正式员工……”

“什么？”田多多眼里的期待在那一瞬倏然熄灭，转而便是疑惑，不解，讶异，震惊浮上眉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Paul已经答应私了了，现在这些条件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大……”

“私了？”田多多把Ryan放在自己肩头的双手猛地甩掉，“谁TM答应要私了了？”

“多多，你别急，你先听我说，像这样的性骚扰是根本不可能告成功的，根本不可能的，你明白吗？”

田多多又愤怒又震惊，气到根本说不出来话来，她看着眼前的Ryan，这还是他认识的Ryan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TM到底在说什么？这就是你所说的你会搞定的？”

“我把之前的案例都参考了遍，几乎全是失败的，”Ryan试图抚慰已经快到情绪崩溃边缘的田多多，但根本没用，无奈，他只能继续解释下去，“职场性骚扰，首先难以界定，再是难以取证，从证据角度而言，连证实双方有过接触的事实都很难，要证明性骚扰，就更难了。”

“因为难？就可以不做？我不信只有我一个受害者，只要我们能团结起来，我就不信会伸张不到正义！呵，算我看错你了Ryan，我找其他律师行了吧，这个事不用你管！”田多多推开Ryan，气哄哄地往前走去。

Ryan一把拦住她，“你冷静点，我知道这个人是惯犯，但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事实上，其他人根本不愿意站出来说一句话。”

Ryan的话刺到了田多多的痛处，一整个上午，她把能联系的人都联系了，可大家的态度都很消极，最多是在听了田多多的遭遇之后，故作讶异地假惺惺安慰几句，一旦讨论到她们自己身上，就立刻避而不谈，生怕自己和这个事情沾上一点干系。

那副样子，就好像性骚扰她们的人是田多多似的。

“被我说中了吧？”看田多多的神态，Ryan也猜到了一二，“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们会这样？”

“其实，你们的职位从一定程度讲是溢价的，也就是说，你们所创造的，远远没有你们所获得的这么多。好不容易挤破头进了这样一个行业，又怎么愿意轻易放弃眼前的财富呢。大家都不想蹚这趟浑水，是因为每个人都想牢牢抓住自己的工作。”

“金融圈各种各样的性骚扰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气，下面的人为了工作只能讨好上司，上司便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份便利。”

“说得更直接一点，有些人甚至是故意被骚扰，希望被骚扰，想要交换些什么，来换取自己在职场上的便利，有太多太多的中国女孩想成为邓文迪了……”

“停！”田多多终于忍无可忍，发出尖利的声音大叫着打断了Ryan，“你给我听好了。”

她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像是磕碎在齿间，再恶狠狠地吐出来的，“首先，我不允许你看不起我的工作，不尊重我的工作价值！”

“是，我确实有很厌恶这个行业的时候，也有觉得这里很浮夸很虚假的时候，但在心底深处，我还是喜欢这份工作，还是愿意把我所有的时间精力都交付进去。”

“我从小就很普通，甚至不太起眼，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学习好，数学好，村里的邻居都说我像我这样的人最适合去菜场卖菜了。我一度也以为自己长大后可能就是个卖菜老板娘，不用计算器就可以把各个数字脱口而出。但后来，我才发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一份工作，可以把我无处施展的数学才华彻底物尽其用，原来我还可以做这样比卖菜大得多得多的事情。”

“你凭什么觉得我们的职位都是溢价的？凭什么觉得我们创造不出匹配得上我们收入价值的东西？”

田多多一番话说得Ryan哑口无言，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是真的忽略了田多多的感受，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田多多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还有，什么叫有很多中国女孩都想成为邓文迪？你究竟是看不起中国女孩，还是看不起我？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愿站出来指证吗？是因为你，是因为太多像你这样的人！”

“每当一个女孩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希望得到帮助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声音跳出来质疑她，质疑她的企图与居心，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故意勾引的？她肯定没有认真拒绝，如果认真拒绝了，对方可能还会那么做？她这么说肯定有什么目的，一定是为了获得赔偿，或者得到升职吧！”

田多多故意把“获得赔偿”和“得到升职”这几个字说得格外重，像是狠狠喷在Ryan的脸上，“明明是受害者，却要再次受到这样的荡妇羞辱，还会有谁愿意承认，愿意举手，愿意站出来指证呢？”

把想说的，该说的全部一吐为快之后，田多多整个人都舒爽了不少，心情也比刚才冷静了许多。她甚至有点惊讶自己的英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可能是极端情绪激发了自己的无限潜能。

只不过，看着眼前的Ryan，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曾以为像Ryan这样的纯种美国男孩，会不一样，会和那些只想沉默自保的国人不一样。

却没想到，本质上的他，说到底还是一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甚至对自己，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的自己，也没有任何同理心。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从来都没有尊重过中国女孩，也没有尊重过自己。他的爱从来都不是平等的爱，从来没有把对方放到和自己一视同仁的位置。

想到这里，田多多觉得失望，更觉得悲凉，“好了Ryan，中国有句古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说完这些，田多多就准备离开，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脸，那个人永远理直气壮，永远激情满怀，带着一腔愚勇，在耳边大声鼓励她一定不能放弃，一定要站出来为那些受到性骚扰的职场女性和在美国处于弱势的华裔女性发声！想到这里，田多多的嘴角竟不自主扯出了一个笑容。

看来很多事情，和人种真的没有关系。美国人Ryan可以突然变成一副她最讨厌的样子，而中国人沈安洛却也可以让她重新感受到自己刚踏上这片土地时的心情。

田多多走后，Ryan还愣在原地，久久不能缓过神来，原本就握住的掌心，又不禁捏紧了几分，稍一留心就能发现上面还缠着一圈纱布，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压迫后，又渗出了一些血丝。

Ryan没有告诉田多多，其实他曾为她失控过，他一怒之下去找了Paul，二话没说就一拳打在那个混蛋脸上，如果田多多稍微细心一点，就能发现他脸上，手上的那些伤口，都是和Paul扭打在一起后留下的。

只可惜田多多并没发现，或许她是真的粗心，向来都是这么粗心。

Ryan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身为律师，却知法犯法，跑去打人，还各种威胁。他恨Paul，他也希望他受到惩罚，堕入地狱，但现实真的会这样吗？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案例，他比谁都清楚田多多所想的事情根本就是不可为的，如果非要强出头，只会受到更严重的打压，她又是黄种人女性，基本就是亲手断送了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能够得到赔偿，收到正式的工作offer，已经是他动用了手段的结果。

他原以为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田多多好，但在听完田多多的内心感受之后，他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他开始困惑，开始怀疑，是自己错了吗？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

六月初的纽约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天气不算太热也不会太冷，白天时间长，有时候七八点钟天还亮着，阳光稀薄透明，悠长清晰。这样的初夏，到处都洋溢着自由而幸福的气息，整个纽约城没有人不爱这样的季节，除了田多多，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期盼着每一天能快快过去。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这秋天还没有来呢，一茬接一茬的事情已经快把田多多搞死了。

没人发现凌凯失踪了，直到他突然缺席了早就定下来的演出活动。

乐队的其他人实在找不到凌凯，最后找到了沈安洛的头上。沈安洛的第一反应是生气，以为凌凯又不乖了，他明明答应自己要好好写毕业论文，认真创作音乐的啊，却又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来。

但在联系凌凯许久都无果之后，他也渐渐变得有些担心起来。

“你们多久没见到凌凯了？”沈安洛特意跑去现场找livehouse的其他人

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从来都不参加彩排的啊，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不见多久了。”

沈安洛心里所能想到最坏的情况是，凌凯又在哪里偷飞叶子，然后把自己飞懵过去了，一时缓不过来，只好躲起来不见人。

可没想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上千万倍。

很快，他就接到了一个来自国内的陌生电话，是一个带着哭腔的中年女人，上来就是，“沈老师，你快救救我们家小凯吧！求求你了沈老师！”

沈安洛的心一沉，让她别急，慢慢说。

几句话下来，沈安洛的心就已经彻底跌到了谷底，打电话来的人正是凌凯的妈妈，她说他们夫妻俩在今天早上接到了绑匪的电话，对方说绑架了他们的儿子。

刚开始，他们并不相信，以为是那种海外诈骗团伙，之前他们在新闻里看到过不少这种诈骗团伙，专骗留学生家长。

正准备把电话挂了的时候，对方却说出了最近一次他们给凌凯打钱的事情，准确地说出了打款的金额和账户，这下，两口子才彻底慌了，自己儿子原来早就已经被盯上了。

俩人是万万不敢报警的，但又不知该怎么办，就直接买了最快的航班飞了过来。等沈安洛真的见到他们俩的时候，才震惊凌凯竟然来自这样的家庭。

大家眼中的凌凯，又黑又瘦，住在布鲁克林，穿得破破烂烂，一副街头小混混的样子，还要靠自己平常打工来补贴生活费，想来必定出身于一个很普通的家庭。

其实，真的不是每个留学生都像外人所以为的这么有钱。当然，肯定不乏站在金字塔尖的富人，但像田多多这样的穷小孩，也大有人在。那种卖房卖地，哪怕流落街头也要送孩子出来读书的家长其实是很多的，望子成龙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执念。

大家都以为凌凯来自这样的家庭，就连田多多也这么认为，所以她对凌凯，总有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的惺惺相惜。

谁都没有想到凌凯才是深藏不露的富二代，他的父亲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东北企业家，十几岁开始就在长白山做木材生意，后来又转行业做化工，给本地钢厂生产耐火涂料。现在他的集团企业专门生产工业铝材，年产突破万吨，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铝型材企业。

凌凯的母亲也很厉害，是当地某个市级实权部门的一把手，家里一个从商，一个从政，财势双收。但可惜，凌凯和他们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好。

“我们夫妻一直都在外忙事业，从小和小凯的相处时间也很少。可孩子天性顽皮，根本不听我的话，更不服他爸的管教。他小时候就喜欢唱唱跳跳，也不知道从哪儿跟人学了喊麦，有次被他爸发现，就狠狠打了他一顿。我们也是气他不学好，每天净瞎玩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我们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好好读书，然后出国留学，学习企业管理，回国后能子承父业，毕竟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

“但没想到出国之后他脱离了我们的管教，越来越过分，迷上了什么嘻哈文化，要像个黑人一样，留个长头发，绑一头辫子，还唱那种满口脏话的歌。他爸气急了，就告诉他要玩嘻哈可以，以后就不要问家里要钱了。”

“这孩子倔啊，一点不服软，直接就说好，说就算自己死在外面也不会要家里一分钱。”

“可天下怎么会有真的心硬的父母，我们气是气，但该打给他的生活费每个月一分都不少打到他的账户上，但他还真一分都没动，如数放在那里。”

“我实在不放心，去和他爸商量要不咱们就让让步吧，但他爸说，这样也好，让他自己打工锻炼一下，感受一下社会的残酷，也是一件好事，我听着挺有道理，就由着他去了。”

“直到上个礼拜，他又主动联系上了我们，说自己的好朋友得了绝症，需要一大笔钱治病，希望我们能把这笔钱打给他，救助他的朋友。他还主动保证自己一定会顺利完成学业，回国来公司帮他爸……”

“呜呜呜，”说到这里，凌凯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当时还可高兴了，以为我家孩子终于长大了，既能在外自己养活自己，又这么善良懂得帮助别人。没想到，竟是被犯罪团伙给盯上了。”

“阿姨，你先别哭别哭，”沈安洛轻轻拍了拍凌凯妈妈因为哭泣而耸动的肩膀，“凌凯不会有什么事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们想办法把他救出来，你还记得第一笔钱打了多少吗？”

“嗯嗯，”凌妈妈抬头，满脸泪水，“70万刀。”

沈安洛的心又一沉，竟有四五百万人民币，“那绑匪和你们要的赎金是多少？”

凌凯的妈妈才刚一开口，沈安洛的手就一滑，直接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