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老师你好
每天下课后,沈安洛都要独自一人在教学楼周边散散步,除了在学校教课和管理各个公益组织的日常事务之外,沈安洛的私人生活几乎空白,他没有女友,又不喜欢出去社交,就连运动这件事,从小到大都跟他没什么缘分。
他只喜欢散步,每天傍晚散步的这段时间,是沈安洛得以放松自己的真空时间。
说起来,以前在北京生活的时候,沈安洛是很少散步的,主要因为北京并不是一座适合散步的城市,它太规整,太专注,带着一股隐隐的气势与压迫感,催着人去生,催着人去活,而不是生活。
这种感觉其实和沈安洛的家很像,在外人眼里,这绝对是一个完美无比的家庭,慈母严父,五讲四美,但它太标准,太完美了,完美到不太像是真实存在的生活。
来到纽约之后,沈安洛就养成了散步的习惯,特别是在秋天。纽约的秋天有一种让人心颤的气质,沈安洛常把纽约的秋天比作一位刚失去恋人的遗孀,把毕生的爱与热望全部揉成一团金黄,然后随手满地一撒,她成全了这个世界秋天,自己却独自变成手脚冰凉的冬。
此时此刻,虽是初秋时节,但地上已经有了悄然落下的黄叶。望着地上的落叶,沈安洛的浪漫主义情怀又开始在心底翻涌起来,他不禁想到法斯宾得所说的那种,只有生命在不断透支后,才能感受到的终将消逝的光亮。他不禁想作诗一首,来挽留这份接近临界的美,这份炯亮却又让人心碎的绝望……
口中的诗句还未出口,鼻子却先捕捉到了一股“香味”,那股味道混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酥酥麻麻地钻入身体,沈安洛心一沉,“是大麻。”
大麻的味道,人这一生只要闻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因为那个味道实在太过特别,轻佻,惑鼻,像是有一双手伸到你面前来做刻意的勾引,你甚至找不出其他任何一种味道来代替。
沈安洛下意识环顾四周,想找到这股味道的源头在哪里,才一回头,就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有几个亚裔面孔的男生在抽烟。
做亏心事的人一般都比较警醒,被沈安洛这么一望,站中间的那个男孩立马就把烟头扔到地上,拿脚碾灭,身边那几个也有样学样,在第一时间销毁了犯罪证据,佯装在随意地聊天。
沈安洛几步便走到了他们面前,“hey!”
中间那个男孩完全没料到沈安洛会真的跑过来多管闲事,他两手往裤袋一插,朝周围另外几个男孩使了个眼神,小声说道,“你们先走。”
“中国人啊。”既然是国人,沈安洛便也说起了中文。
中间的男孩一身痞气,朝沈安洛迈了一小步,胸脯一挺,下巴抬得比天高,“关你什么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股嘻哈风潮席卷了纽约城,街上走的男孩,不管什么人种,十个里面总会有两三个做这副嘻哈的打扮,大金链子,脏辫,裆都快要掉到地上的裤子。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恨不得在自己脸上纹上——yoyoyo.
“这位同胞,你知不知道在纽约州,吸食大麻是不合法的?如果在公共场合吸食的话,甚至会被警局逮捕。《卫报》有报道过,光去年一年,纽约市就逮捕了将近17000名和大麻有关的嫌犯……”
“什么大麻啊,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对方开始装蒜。
“我明明都闻到了。”
“你放心,我不是警察,也不会去举报你,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碰这个东西了,它真的对身体不好……”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凌凯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极其不耐烦的神情。
“凯子,别跟他废话了,咱们一起回学校吧。”
“什么!你们还是学生?不会就是纽约大学的学生吧?”
“是又怎么样,多管闲事!”凌凯转头狠狠瞪了沈安洛一眼,然后把外套往肩上一甩,准备离开,沈安洛一把拉住他,“既然你们是纽约大学的学生,那这事我就更要管了,你们知不知道我是纽约大学的老师啊。”
沈安洛原本以为这些人只是社会上的小混混,但没想到还是自己学校的学生,“身为我们学校的学生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你们知不知道,如果真的被逮捕的话后果有多严重?你们不仅会被学校开除,还会留下不良记录,被遣返回国。更何况,这样的行为,损害的不只是你们自身,都已经严重危害到了社会公共秩序。”
“老师又怎么了?老师了不起啊,学校里这么多老师,你又不教我,你以为自己是教导主任吗?”凌凯完全不吃沈安洛这一套,甚至一听说沈安洛是老师后,言语行为还更加放肆了起来。
“想让我尊重你,你得先学会尊重别人,”凌凯突然就开始唱起歌来,周围那几个男孩的情绪也一下被他带动起来,开始附和着大叫起哄。
“我TM永远不能承认,没收我的东西,我TM都不要了,跟别人都没事儿,我跟你只有仇恨……”只有沈安洛还愣在原地,他不知道凌凯唱的是赫赫有名的京骂Rap——《老师你好》
“你们,你们先听我说,”但那群人才不管他,边唱边跳着走远了,凌凯还不忘转身对着沈安洛比了个中指,“我告诉你,我凌凯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老师了!”
凌凯的背影倔强无比,但看上去,却又是莫名的脆弱,还有他那副桀骜不驯的神情,都和记忆里的那个人那么像。当年,他也是这样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你不要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吗?我根本不需要你可怜!”
眼前凌凯的背影和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背影,慢慢重叠在一起,“凌凯,凌凯......”沈安洛口中默念着凌凯的名字,眼眶却已经忍不住开始模糊。
都说每个人的人生必须要经历一次重大的悔恨,然后在这样重大的悔恨面前,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气馁,一种深切的怀疑,还有一种无比的挫败。
没有人是无缘无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每个人都是过去的容器,是往事的载体。人身上的每一种性格,都是一块在不停诉说着过往的碎片。
田多多是这样,郑鸳是这样,沈安洛也是这样。
秋天傍晚的某一阵风,渲染了沈安洛此时此刻的伤感,却把一街之隔的田多多吹出了鼻涕,“阿嚏。”田多多忍不住迎风打了一个喷嚏。
田多多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外套,快步走到宿舍楼下。早上她听说很多学生从宿舍搬出来的时候会把不想要的,不方便带走的家具,被子,衣服放在楼下的杂物区,有想要的同学都可以过去免费自取。
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田多多这一整天上课都有点心不在焉,生怕那些东西会被抢光,生怕自己什么都抢不到,这不,才一下课,就急匆匆跑来。
到了之后,田多多才发现,这里的东西比她想象中多太多了,什么台灯啊,书桌啊,椅子啊,甚至沙发啊,床啊,真的是应有尽有。
过来“捡便宜”的人也不少,大多是黑人大姐,印度小妹和一些亚洲脸的女学生,其中最猛的还数那几个俄罗斯女孩,看上去纤瘦无比,但手长脚长,左一捞,右一抬,一个人就能搬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胳膊肘里还能塞点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带走。战斗民族果然名不虚传,真的猛。
这里热火朝天的氛围瞬间就感染了田多多,她义不容辞,袖口一撸就风风火火地加入了这争抢的大潮之中。
“这条毯子不错,正好这几天睡在图书馆还觉得有点冷。”
“这件棉袄也不错啊,马上就要降温了,刚好可以穿。“
田多多边穿边拿,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诶,都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说扔就扔了,真是浪费。”
“哇,懒人沙发!”田多多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麂皮绒的懒人沙发,看上去还非常新,“懒人沙发好啊!窝在图书馆的桌子底下的时候要是有一个懒人沙发肯定能舒服不少!”田多多边想边激动地伸手去摸,就在同一时间,另外一双手也摸了上来。
田多多正想大喊“是我先看到的!”, 猛地一抬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眼前这个姐姐长得实在太温柔了,黑黑长长的头发,白白净净的脸蛋,还架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书卷气,让人看了非常舒服。
“中国人?”姐姐先开口,声音也黏黏糯糯,温柔得很,不知道为什么,田多多觉得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贤妻良母”的气质。
“是啊。”面对这么温柔的人,田多多的声音也忍不住放低了一些。
“不过这个沙发是我先看到的吧?”客气一点可以,但该拿的东西还是得拿,亏,是绝对不能吃的。
“哈哈哈,”看着田多多这副样子,王佩琦忍不住低笑出声,说实话,她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女孩了,怎么会这么直接,这么不加掩饰,屁股下巴还撅得高高的,一副倔强又较真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王佩琦不禁想到自己老家的小狗狗护起食来,也是这副样子,“没事,你搬回去好啦,这个沙发还真不错,你躺在上面,一定舒舒服服的。”
对方这么客气,田多多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嘿嘿,谢谢你啊,你人真好!”
“哈哈哈,”这姑娘真是可爱,王佩琦便忍不住多搭了几句话,“我是医学的博士生,你也是这儿的学生吗?”
竟然是学姐,还是医学的博士生,真是太厉害了,“对啊对啊,我叫田多多……”田多多的话匣一打开就收不回来了,无比自来熟地和王佩琦热情攀谈起来。
真是没想到,两人竟然因为抢沙发而结识,更没想到,性格迥然相异的两个人,还能如此投缘地聊得这么开心。
“琦姐,你这些东西不好拿吧,我力气大,我先帮你把东西搬回家吧。”捡便宜活动结束,两人的情感也迅速升温,田多多拍拍胸脯表示要帮王佩琦把家具一起搬回去,王佩琦倒也没有拒绝,热情地邀请田多多去自己家做客。
“琦姐,什么东西这么香啊!”刚一进门,就有股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哦,是我出门前煲的汤。”王佩琦边低头换鞋边应声,“我昨天特意去中国城买了牛尾。“
“哇撒,也太香了吧!我怎么还闻到了一股椰子味?”
“哈哈哈你鼻子真灵,那不是椰子,是五指毛桃,用它来煲汤,就会散发出类似椰子的香气。”
“琦姐你也太太太厉害了吧。”田多多双眼放光,发出真诚的赞美。
“这有啥难的,早上出门前把东西统统放进煲汤锅里不就行了,现在都是自动化的,晚上回来就能喝了。多多,你今晚就留在这儿吃饭吧,我再炒几个菜哈。”
田多多本想客气一下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好好!”不过这也怪不了田多多,为了省钱,她几乎顿顿都吃酱油拌饭,番茄酱拌面,上周看到超市的黑麦面包打三折,一激动,就搬了好几条回去,结果味道又酸又涩,嚼起来比鞋底还硬。当然,再难吃的东西田多多也舍不得扔,如今,她已经硬着头皮吃了整整一周,估计再吃一周,咬肌就会比布拉德皮特还大。
禁欲这么久,如今被这铺天盖地的香味一“撩拨”,田多多的心理防线早已全线崩塌。
王佩琦这还没开灶呢,田多多就兴兴头头围着她打转,心急,又帮不上忙,只好左凑一下,右凑一下,像只小老鼠一样。
王佩琦觉得她这副样子实在好笑,“多多,你快去沙发上坐一会,我马上就好。”
“不行,我不能啥事都不干,这怎么好意思。”
王佩琦拧不过她,便让她帮忙洗菜,两人一个掌勺,一个帮厨,配合得非常完美,不一会儿,三菜一汤就已经上桌。
沙茶西兰花,九层塔虾,葱油鸡,盖子一掀,云蒸霞蔚的那锅是牛尾汤,王佩琦是潮汕人,做的菜口味都偏清淡,正好很合田多多的胃口。
菜一上桌,田多多就左右开弓,一秒都等不了,赶紧一个虾送入口,上颚被烫得微微发疼,可牙齿才管不了这么多,赶紧咬下炸得酥脆的虾皮,里面虾肉微妙的韧劲搭上九层塔的香气,绝了,田多多管不了嘴里还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慢点吃,慢点吃。”看到田多多这副样子,王佩琦的心里也喜滋滋。对于做饭的人而言,最开心的就是碰到像田多多这样捧场的食客,吃得越多越好,全部吃得精精光,才是最好。
“来,先喝汤。”王佩琦把刚盛好的汤端到田多多面前,广东人的习惯是吃饭之前先喝汤,只有一碗热腾腾的汤先落肚,心肝脾胃肺的褶子才算被烫开了,才能踏实,满足地容纳其他食物。
“好喝吗?”
田多多的头点得像捣蒜一般,嘴巴却是腾不出来回答一个字。
“这里面不仅有五指毛桃,我还加了党参,沙参,玉竹,虫草花,桂圆,枸杞呢,你多喝点,天冷暖身子。”
一碗汤喝得底朝天,田多多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琦姐,你也太厉害了吧?你要是不说你是学医的,我肯定以为你是新东方毕业的!”
“哈哈哈哈。”王佩琦又忍不住被田多多逗笑,“这些都算简单了,其实我平常周末在家还会做一些甜品,什么金枕榴莲酥,擂沙汤圆,西施杏仁茶,还有双皮奶,你以后要是有空,可以常来吃。”
光是听到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田多多的下巴就已经要惊掉了,“你不如出去开个餐厅吧,肯定能赚好多好多钱呢!”
一提到钱,田多多的双眼又开始冒光,但在王佩琦眼中,这样的田多多还蛮可爱的,简单,纯粹,大大方方,丝毫不掩饰。虽说王佩琦出身在潮汕商人之家,家境殷实,但她自己却是非常不喜欢铺张浪费的生活方式,更看不惯那些富二代的浮夸作风。
“该省的地方还是要省的呀。”这是王佩琦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除此之外,她还是个环保主义者,这就是为什么她会跑去捡那些二手家具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她能看到田多多身上的可爱之处的原因。
“我哪有开餐厅的水平啊,自己吃吃就差不多了,你快尝尝这个煲仔饭,” 王佩琦给田多多盛了满满一碗腊味煲仔饭。
田多多低头扒拉了一口,就被味道惊到了,饭粒松落干爽,每一颗上面都裹着酱汁的咸香和猪油的肥腴,在嘴里嚼了几下,鼻息之间都浮动着一股油嚒嚒的香气,最绝的是里面的锅巴,焦脆无比,香酥又爽口,田多多能听到自己口腔里发出“簌啦簌啦”的声音,她的灵魂简直也要被松动了。
“好吃吧? 这个腊肠是我妈妈自己灌的,我特意从潮州带回来的。”
“好棒啊,真好啊,”田多多突然把筷子一放,刚才夸张的神色收敛了几分,脸上似有几分哀怨,“琦姐,你这手艺都是跟你妈妈学的吗?”
“对啊,我妈是特别贤惠的潮汕女人,嫁给我爸之后就没有出去工作,专心在家相夫教子,她啊,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本事,就是做得一手好菜,我从小就爱吃她做的饭菜,也就跟着她学了几手。但我做的可没我妈做的好,我妈的手艺,那香味能飘出一里远。”
在王佩琦说这些话的时候,田多多的视线就没离开过王佩琦的脸,她的表情无比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虔诚,她的目光炯炯发亮,比提到“钱”的时候还亮,或许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光亮,这里面有羡慕,有向往,还有几丝王佩琦读不懂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