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天使是颗小草莓
纽约地铁7号线,东起法拉盛缅街,西至时代广场,连接了皇后区与曼哈顿岛,贯穿了韩国区,俄罗斯区,印度区,希腊区……这沿途形形色色不同肤色的面孔如蝼蚁般汲汲营营,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带着疲惫而热忱的灵魂,虽然彼此之间无法通约,却共同飞升,去往一个更高的地方,那是一座高高耸起的巴别塔,或者说,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就是伟大的纽约……
飞机上的电视屏幕正在放大都会运输署联合纽约旅游局共同拍摄的2016年纽约市宣传片,这是一支极具人文气质的纪录片,配上男主播顺滑无比的美式发音和雄健低沉的嗓音,几乎飞机上的每个人都看得心潮澎湃。
这班转机三趟的廉航上坐的大多是第一次来纽约的游客,大家的双眼正直勾勾盯着面前这方小小的屏幕,生怕漏下任何一帧画面,毕竟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每个人的脚底心都跃跃欲试,万分期待这即将到来的旅程。
“啪”的一声,只有田多多关掉了电视,“什么叽里呱啦的,听都听不懂。”她百无聊赖,随手掏出插在座椅后背的宣传册,哇!《在纽约,暴发户住什么房子》,一本房地产商的广告册,但标题取得好啊,田多多立马两眼放光,“这个好,这个好!”随便翻一页,田多多似乎已经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人民币的香味,这是她的兴奋剂。
“432 Park Ave 位于纽约市公园大道第56与57街之间,1396 英尺让它成为了西半球最高的住宅楼。在整个纽约,把世贸中心和帝国大厦上面的尖儿去了,也没有这幢楼高。
“目前,432 Park Ave的96层以8766万多美元约(5.8亿人民币)成为纽约最昂贵交易之一,卖给了沙特零售巨头。”
“曼哈顿57街又被称为亿万富豪街,One 57 就因此而得名。One 57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全球最贵的顶层豪宅,而它其中的一套顶层奢华公寓已经以 1.005 亿美元售出,成为纽约第一套售价超过一亿美元的公寓,创下纽约市场上最昂贵的公寓的新纪录……”
1396,87660000,580000000,100500000……这些数字开始在田多多的脑海里循环滚动播放,算上此时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不出几秒钟,田多多已经把各个数字的人民币价和美元价颠来倒去算了好几遍。
田多多这个人,脑子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台高速运转的CPU处理器,可以凭空处理各种复杂的数学运算。
上学的时候,每次老师要求大家进行才艺表演,只有田多多站起来,“我给大家表演个徒手秒开立方根吧。”全班哄然大笑,只有田多多一脸茫然。
也是凭着非常出色的数学能力,田多多在大学毕业这一年拿到了纽约大学金融学的研究生offer,只不过,她一张口,就是一股浓到勾了芡般的莆田口音英语,托福成绩怎么都达不到要求,就只能先来上语言课,只有过了这八周的语言课,她的offer才算正式生效。
不过管他呢,起码现在,随着飞机轰鸣着降落, 这个来自福建莆田的中华土妞已经来到了全世界的最繁华最中心的城市——纽约。
只可惜,这是田多多第一次出国,完全不知道航空公司在托运行李的时候会像丢垃圾一样把行李“扔”到十五米开外的货舱内,这样的暴力托运法,在廉航更是变本加厉。哪怕是再抗摔耐打的行李箱也要用胶布或者行李带牢牢缠住,才能防止分崩离析的命运,更何况田多多买的是淘宝99包邮的劣质纯塑料行李箱。
这下,眼看着行李转盘送来自己的宝贝行李箱——原本那个明黄色,上面还印着一个硕大的《疯狂动物城里》兔子警官图像的旅行箱,如今已经像刚被家暴过一样,伤痕累累:到处都是凹进去的坑,最大的那个坑刚好砸在兔子警官的脸上,咧开的嘴笑得更大了,笑容畸形,像个脑瘫儿童,下面的滚轮也掉了一个,更可怕的是,行李箱的搭扣彻底被震开了,田多多伸手一拉,这下好了,整个行李箱彻底崩裂成了两片,里面的东西全部簌啦簌啦滚了出来。
“哈哈哈哈,啥东西啊这都是?老妹儿,你这带滴都是啥?”站在旁边的东北大哥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田多多记得他,登机上舷梯的时候,这位大哥走她前面,原本也是一场美丽邂逅,可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伟岸的身影突然一沉,手里箱子一提,全身劲儿一使,一个屁没憋住,直接崩在了田多多脸上,但他顿了一下,直接继续往前走了,还是后面的乘客强忍着笑,人道主义关怀了一下田多多,“你没事吧?”
真是冤家路窄,田多多本想用莆田话给他怼回去,在偌大的肯尼迪机场上演一场莆田话大战东北话的口舌之争,但来不及了,恶狠狠的目光还没发射出去,田多多就发现她那些散落下来的“宝贝们”已然跟着行李带一起巡回绕场三周半了,“诶诶诶!”田多多一下就急了,那可都是她不惜千里迢迢带过来的珍贵财产啊!
“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老干妈,孜yan, 火锅底料,you干,还有啥,我瞅不见……”东北大哥脖子伸得长长的,嘴里还在叨叨。但田多多已经没空理会他了,正手忙脚乱地快手捞干妈呢,“老干妈,8块9;火锅底料,14块5;熏肉干,25块9……”田多多边捞边在心里暗暗盘算。说来,这些东西在美国也不是买不到,只是价格要贵上好几倍,田多多为了省钱,恨不得在内衣里再塞两包调料带过来,眼下这个情况,当然是一样都不能少。
行李带上的东西三三两两被捞得差不多了,只差一包孜然粉被甩到了靠行李带里侧的位置,田多多伸手,够不到,田多多蹦了两下,还是够不到,“孜然粉,2块2。”田多多牙一咬,直接跳上了行李带,这下好了,田多多有幸和她2块2一包的孜然粉一起在行李带上旋转,接受着在场所有人的注目礼。
真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尴尬场景,更尴尬的是,下一秒,就有机场的工作人员看到了行李带上的田多多,冲着她大喊,“hey you! get off there!”无奈田多多的脸皮比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境线还厚,她的态度比工作人员可横多了,你们摔坏了我的行李箱,得赔啊!
田多多这个人,虽说长到了22岁,性取向依旧是“钱”,只要是碰上和“钱”有关的事情,她都会瞬间变得非常骁勇,并且坚韧。八岁的时候,田多多的人生梦想是当公交车上的售票员,胸口揣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和丁零当啷的硬币,田多多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13岁的时候,她爸田一土带她去银行存钱,从那一天起,田多多的愿望就从“成为公交车售票员”跃升成了“当银行柜姐”,柜姐数钱的时候,总是一副很不屑的样子,田多多觉得,那样子有点像贵族,指腹和钞票摩挲摩挲,一叠叠百元大钞被她数得唰唰作响,那简直是直击灵魂的声音,就连时不时把手指凑到嘴边沾口水的姿势也性感极了。小小的田多多就这么趴在那里隔着玻璃看柜姐数钱,看得心花怒放。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至纯至深,不掺一点杂质的爱,那可能就是田多多对钱的爱了。田多多爱钱,发自肺腑地爱,from bottom of heart。
为了省钱,她做过太多惊天地泣财神的事情,比如为了搜集可以免费兑换汉堡的优惠券,找遍了附近五公里内的垃圾桶;比如为了拿到几百块钱的奖学金,每学期都埋头苦读。记得有一年,田多多上台领奖学金,主持人让她向大家分享一下这么努力读书的动力,田多多一脸诚恳:“钱。”从此,高三(一)班田多多就彻底红遍了莆田一中。
更夸张的是,某位品位独特的男同学曾想请田多多出去看电影,田多多第一反应:“太浪费了吧,不如你把电影票折成现金给我?”这位男同学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田多多看他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心一横,忍痛做出了退步,“要不你把我那张票折成现金给我?”从此,高三(一)班田多多就这么红出了莆田一中,“抠名”远扬校外。
不得不说,田多多的抠门程度简直让人怀疑,一百块钱到底是不是她的鲜血染红的?可她每次都说,“我这不叫抠。这叫尊重钱,你得尊重每一分钱,财神爷才会被你的诚意打动,踩着七彩钞票云来接你。”
就是本着尊重每一分钱的精神,这次田多多又要大闹肯尼迪机场,把她价值99块整的行李箱钱要回来。
田多多坐的这趟航班是福州航空,国泰港龙航空,国泰航空的联程航班,中间转机三次,一共耗时40小时50分钟。虽然时间长,但是价格便宜呀,“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只有放在有钱人身上才成立,至于普通人嘛,反正生命最后也是要浪费在排队三小时买一杯奶茶这种事情上的。
很多人可能无法想象40小时50分钟的飞行有多磨人,这么说吧,想象自己是个圆规,然后把自己对折起来,放在一个极度狭小的空间里,40小时50分钟不能动。40小时50分钟后,正常人大概已经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
可田多多不正常,这个女人永远精力过剩,像是24小时都在biubiubiu对外发射闪光的能量弹,此时此刻,她正风风火火地在机场大厅里穿行,手里拿着一张《行李运输事故记录》,准备找个角落先填一下这个申报表。
她和郑鸳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的。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田多多都是这么向别人介绍郑鸳的:“这是我的‘好机友’郑鸳。”
“基友?”
“‘机友’,which means在机场碰到的朋友哈哈哈哈。”
他乡遇同胞,田多多终于不需要再用黏黏答答的莆田版英语向工作人员费力地解释这么多了,“能讲中文的感觉真好!”田多多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么爱国过。
“诶,你坐的是哪一班飞机啊?”田多多自来熟得很,边低头填表边和郑鸳热情地攀谈起来。
“美联航UA87,我从上海飞过来的。” 郑鸳的声音软绵绵,让人听着都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
田多多填完表顺手把笔递给郑鸳,刚好瞟到郑鸳的登机牌,Business Class,“哇,商务舱的行李都能弄丢啊。”
“是啊,”郑鸳一脸无奈,“似乎还要过几天等航空公司审核之后,才会发电子邮件告诉我们申报结果。”郑鸳也填完表格了,抬头看到田多多那个惨不忍睹的行李箱,还有里面那摊仿佛呕吐物一般的杂物,“你一会准备怎么走?”
田多多无奈,“先找点绳子捆一捆咯,然后去坐地铁。”田多多边说边从双肩背包里掏出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色记号笔圈了很多地方,“呐,先坐大巴Q10到Kew Garden,然后换E线到这里,再坐M线,再在这里换B线……”
“诶呀,那多不方便,要不这样,反正你也去市区对吧,我就顺道送你好啦。反正我约了一辆很大的车,现在我的行李也丢了,刚好你的东西也能放得下。”郑鸳诚恳地提议。
“哇,真的吗?!”田多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语气夸张到下巴都快要脱臼。眼前的女孩身子板小小的,一头齐刘海,身上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像一颗小小的草莓,乖巧得很,超级可爱。田多多不敢相信自己刚到纽约就碰到了天使,而且天使竟还是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真的可以吗?你没有其他行李了?我还有另外两个箱子诶。”
“没了,我就带了一个箱子过来。”
“啊?那么多东西放得下吗?”
“有什么好带的呀,反正这里都能买到。”
田多多咋舌,原来天使还这么有钱,当然她并不知道,天使那个被航空公司弄丢的日默瓦行李箱光是箱子就比她所有行李加起来还要贵。
就这样,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女孩,一土一洋,一壮一瘦,一硬一软,有些违和又有些好笑地一起走出了机场。机场大厅的自动玻璃门缓缓打开,门外是一个华裔司机,早早地等在那里,那是郑鸳提前在网上订的接机服务。
“郑小姐,欢迎来到纽约啊。”这位司机大哥看起来像是老一代移民,听口音像是广东那边的人,手脚倒是很利索,帮田多多把行李一件件搬上行李车,又带她们去车库,把行李再一件件搬上后备箱。
现在虽然是纽约时间下午一点,正是明晃晃的白天,但远在大洋彼岸的中国已经是凌晨一点,飞了15个小时的郑鸳有点疲乏,再加上时差作祟,刚一上车她就在靠在座位上开始闭眼小憩。
“对了多多,告诉司机你要去的地址。师傅,我们先送她。”郑鸳的声音恹恹的,听得出来她的精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急需一场睡眠来帮她恢复体力。
“哦好,”田多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照着上面念了起来,“Heritage Apartments,Washington Square Park,在230 Sullivan St上……”
“什么?”郑鸳突然睁大了眼睛,打断田多多的话,“你也住在Heritage Apartments吗?”“难道,你也是纽约大学16级的新生?”郑鸳有些不可置信。
可缘分这东西嘛,真的就是一样很奇妙的东西,有人说,世间的缘分都是上帝匿名出现的方式,但此时,坐在后座的两个女孩并不知道上帝在冥冥之中给她们安排了怎样隐秘而羁绊万千的命运。
车辆正缓慢而平稳地向Washington Square驶去,仿佛一颗微小的尘埃,被这座高速旋转的城市所产生的向心力卷入其中。这一路上,有人在帝国大厦的顶层餐厅里响亮地碰杯,每天都是The Great Gatsby Party,空气中到处漫溢着“一百双金银舞鞋扬起闪亮的灰尘”;也有人站在哈林区的某个街角,正哆哆嗦嗦掏出皱巴巴的纸币买一美元的披萨用以果腹,这是他今天的唯一一顿饭。
那个穿正装打领结的男人,手里正端着咖啡,腋下夹着一本The New Yorker,大阔步穿过华尔街拥挤的人群,他匆忙地奔赴生活,穿梭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而那个正躺在中央公园的大草坪上晒太阳的女孩却戴着墨镜,悠闲得如同一棵只会进行光合作用的植株,她身上的白色橙色小背心并不能够包裹住她鲜甜又澄透的年轻气息,内衣的肩带把她的褐色小雀斑等分成几块,身上的肤色却要比巧克力蛋糕还要浅一些。
这是一座黑与白明暗交替,冰蓝与火红冷暖交替的城市,连太阳都忌惮这座城市的光辉,怯懦地退到高楼与高楼间的夹缝中。这是一座与田多多家乡截然不同的城市,印象中那个偏远的海边小镇,没有任何细节可以与这里重叠。
田多多用新奇而又雀跃的目光打量着这座陌生,光鲜,甚至巨大到可怕的城市,她来了纽约,她竟然真的来了纽约。从此往后的每一天,田多多都将用她前二十几年积累的勇气,用她近乎愚勇的热情,无比用力地度过每一天。
哦对了,至于这么抠门的田多多怎么会花大钱来到纽约这座黄金浇筑成的奢糜之地呢?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