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一年后的雨
一年后,人群拥挤的时代广场,田多多正在去出公差的路上,见一个华商女客户。
“全球最赫赫有名的纽约证券交易所,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总裁——Stacey Cunningham,这是纽交所226年历史上,首位女性领导人。”
“Stacey Cunningham将于周五正式就职,成为该公司的第67位总裁,纽交所的母公司洲际交易所(ICE)告诉《华尔街日报》,纽交所此举意味着世界上两家最知名的证券交易所(纽交所和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所)的掌门人都将会是女性。”
“这次的任命,也说明华尔街的公司正在努力应对美国反性骚扰与反性侵的运动……”
前排的出租车司机刚换了个台,里面正在播报纽交所迎来新的女总裁的新闻,后排田多多的思绪却随着这个新闻慢慢飘远。
一年前,她和Lynn的檄文在整个公司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几十号人响应她们的号召,站出来诉说自己的经历并且讨伐那些施害者。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不同年龄,肤色,职位的女性纷纷站出来,被指控的对象已经不仅仅是Paul了,还有公司的其他男性高层。
田多多也没有想到,受害的人数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但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马上,就有一位好莱坞女明星在推特上发文,指控行业大佬性侵,并且发起了一场反性侵的运动,呼吁所有曾遭受过侵犯的女性挺身而出,并在社交媒体加上tag,借此把这个运动不断传播出去。
数以万计的网友响应了她的号召,一时之间,Twitter,Facebook,Instagram上满布大家的控诉,其中不乏很多知名的模特,明星,作家……大家纷纷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将这场“运动”变成了“革命”。
这场革命影响范围早已辐射出了金融圈,甚至连演艺圈,学术圈,文化圈等各个领域都开始热议与性骚扰性侵犯有关的事件。
她们的勇敢与努力终究没有白费。这一年来,指控性侵的案件比去年多了四分之一,这说明有更多的受害者愿意正视自己这些伤害并且勇敢维护自己的权益。
好莱坞已经有超过300名女演员启动了针对性骚扰的法律辩护基金项目,为那些受害者提供法律和物质上的援助。
而田多多的公司,也经历了一场变革,paul 被革职,公司增设了反性骚扰的员工培训,田多多也因此得到了提前转正的机会,拿到了正式的offer。
“Thought I'd end up with Sean, But he wasn't a match……”司机突然换了个台,广播里开始播放Ariana Grande的新歌《Thank you, next》。乍一响起的音乐把田多多的思绪拉了回来。
“Thought I'd end up with Sean以为会和Sean走到最后”,A妹口中的Sean是她的前男友Big Sean。
可在田多多听来,Sean也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一想到那个人,田多多的心绪又有些不宁了起来,她移下车窗,往窗外望去,头顶巨大的3D旋转广告屏上竟然还能看到Ali Wong的脸孔,戴着黑框镜,穿着豹纹衣,挺着大肚子,“Ali Wong Hard Rock Life”。
这一年,一切好像都没变,但一切都好像已经天翻地覆。
田多多仿佛看到车窗外的人潮中,有个疾步快走的女孩,她微抿着嘴,屁股下巴抬得高高的,雄赳赳气昂昂,铿铿铿地向前走去,活脱脱一只倔强的小兽。
那女孩,就是她自己。
而如今的田多多,坐在车的后座,看着路上的行人和林立的高楼,已经不会觉得那些高大的楼房像巨型怪物一般,让她感到陌生与恐慌。曾经齐肩的头发长长了一些,像是小兽的皮毛,光滑漆亮。身上的衣服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土里土气,虽说不算精于搭配,但也干净得体。甚至,田多多都已经学会了化淡妆。
这一年,王佩琦搬去和杨全同居,联系渐少,而田多多也有了自己的新居所,在河对面的新泽西,和几个陌生人合住。室友经常换,从墨西哥大哥到印度姐姐,从韩国妹妹到东北同胞,换了好几拨,但早出晚归的田多多也没机会和他们打几次照面,明明是合租,但更多的是独居的感觉。
凌凯顺利毕业后回了国,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并没有回东北老家,而是去四川老家追随孙含之的脚步了。再后来,又听说孙含之终于被他的真心打动,他们俩正式开始恋爱。
今年2月末,孙含之生了一个女儿,叫凌珍惜。田多多看到视频里,孙含之抱着她,满脸笑意,“惜惜呀,你的爸爸是个rapper。”关掉视频后,田多多背过身去,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这一年来,田多多没再见过那个人,沈安洛。纽约就是这么一座奇怪的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倘若你真的不想见到某个人,稍微花点心思就能完美避开每次本可以见面的机会,每一次。
这一年来,田多多因为工作成绩优异,被调到了投资一部,晋升到Associate的职位,相应地,工作内容也忙碌了许多,基本每个礼拜都要出差。展开这一年的回忆,基本上满是疲惫的夜机航班,纹丝不动的海关队伍,输送带前等行李的焦躁人群,还有那个陪她来美国的二十寸行李箱,被提上车,又提下车,被送上传输带,又被拎下传输带,几经摔打,终于不堪重负,光荣退休。今年生日,田多多送了一个新的行李箱给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还要飞多少次,还要在这里呆多久,还要多久才能找到……
“小姐,您的目的地到了。”司机出声,田多多这次回过神来。她一把抓起旁边座位的资料袋,下了车。
眼前是一栋带花园的小房子,目测应该有十几年的历史了,但放到现在看,依然觉得设计温馨别致,空间分割精巧。大门的两边有很多扇窗户,外层是一个很漂亮的环绕式门廊,门口小花园里,草坪齐整,植株茂盛,看来房子的女主人一定在细心打点。
田多多掏出手机对了好几眼地址,再三确认,没错,是这里。这才拖着步子踏上门前的台阶,走到了大门前,
可这手才刚一抬起想要摁响门铃,却立马又放下了。田多多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怯意,她转过身去,走下了台阶。
为什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转头离去?事情还要从两周前说起。
那会田多多正从华盛顿出差回来,才下飞机,就接到杨全的电话,说希望田多多周末能抽空来家里吃顿饭,自己有些事想请她帮忙。田多多把原本安排的工作全都往后推了推,如约赶到了王佩琦家。
王佩琦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好,一大桌子菜都是田多多爱吃的,田多多一屁股坐下,就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其实和王佩琦分开住之后,田多多一直很想她,但再舍不得也没有办法,再喜欢的姐姐也是要恋爱嫁人的,哪怕是家人,也只是生命中的过客罢了,田多多明白,他们陪得了自己一段,陪不了自己一生。
“琦姐,这个荔枝肉也太好吃了!”炸得酥脆焦黄的肉块蘸着酸酸甜甜的酱汁,田多多大快朵颐,一块接着一块送进嘴里。
“多吃点,多吃点。”看田多多这么有福气的吃相,王佩琦心里也很开心,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来试试这个,这焖豆腐可香了。”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杨全也没和田多多说到底是什么事,还是田多多先开的口,“杨大哥,你说要找我帮忙的到底是什么事?”
杨全面露难色,把碗往桌子上一放,这才缓缓说道,“是我服装厂的事。”
原来是杨全所在的利星服装厂出了资金的问题。
田多多曾听王佩琦说起过杨全的身世。杨大哥出身很苦,从小长在山东的农村,家里还有很多兄弟姐妹,二十几岁的时候,在家乡做小本生意把钱都赔光了,老婆也跟别人跑了,这才破釜沉舟,把心一横,跑来美国打黑工。
从最苦最苦的工人开始干起,每个月的一大半工资都要寄回去供弟弟妹妹上学,但他为人靠谱,又踏实能干,靠着自己的能力成了一家华人服装厂的总经理。
“杨大哥,我不太理解,现在中美贸易战一打响,对于厂子建造在美国的工厂不是天大的商机吗?比起国内的工厂,你们厂不用交进口税,也省去了运输……”田多多有些困惑。
“诶,”杨全愁眉不展,“自从4月中美贸易战打响,我们也觉得眼前有巨大的商机,你知道的,和那些国内的工厂比,我们厂的优势就在于美国的土地、电力、物流这些成本较低,但是像基建啊,配件啊,人力啊这些成本都要比国内高不少。”
田多多边听杨全说,边翻看着他拿来的报告资料,脑子里还在飞快地算着一笔账:美国工业用电1度折算下来不到0.4元人民币,国内大型工业电价差不多是0.8元人民币,服装厂基本是24小时运转的大耗能工厂,这么一算电力成本得低……
美国天然气差不多是1.15元人民币每立方米,而国内直供需1.7元人民币左右,转供的更贵,将近3.2元人民币……美国油价也更低,没有过路过桥费,物流成本比国内低一倍左右……
“贸易战导致关税增加,国内的很多传服装厂顶不住压力,转型的转型,破产的破产,我们就想着趁这次机会做一次产业的升级,对我们来讲,最重要的是解决昂贵的人工问题。”
田多多频频点头,她刚才粗粗一算,一个美国本土纺织工人的平均月薪是1930美元,这个成本实在是过于昂贵了。
“所以我们就决定引进一批缝纫机器人,刚好美国SoftwearAutomation研发了一种新的缝纫机器人叫Sewbot.”
“当时向我们推荐这个机器人的供货商说,这个机器人的缝纫精度可以达到0.5毫米,这可比人工厉害多了,而且它的身上还装了摄像头,可以助缝纫机器人时刻跟踪缝纫路线,要是布料没放平,或者布料一移动,它都能立马纠正,当然它的价格也很昂贵……”
“我们购买了一大批的机器人,诶,但真正投入生产之后,才发现,这个机器人无法处理很柔软的面料,而我们生产的百分之九十的面料都是很柔软的……”
杨全还在解释着公司现在的状况,田多多的耳朵突然嗡的一声炸开,她的眼睛停在了企业的实际控制人名字上——林琳,田多多的脑子在这一瞬间,完全空白。
小院房屋的台阶上,有一个稍显落寞的身影,是田多多。她没有离开,而是又折回来坐在了大门口。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田多多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小时候老师教自己背诵的诗句,可如今是,近乡情更怯,不敢叩前门。
田多多的家乡靠近海,五六月份进入梅雨季,雨水就开始多了起来,肉眼不可分辨的雨丝像扬尘一般飘在空中,街上若无人打伞,便不知道雨原来是在下了。
这么小的雨当然是困不住人的,田多多常坐在窗前,看窗外细密的雨丝问林琳, “妈妈,外面下雨了,我可以不去上幼儿园吗?”但不管她央求多少次,林琳还是会帮田多多穿上衣服,把一块印着小猫咪的手帕,用一根小小的别针轻轻别在她左胸口前,“不可以哦,今天还是要去幼儿园。”林琳帮田多多把头发编好看的辫子,然后一把挟起小小的田多多,放到自行车的后座,骑车送她去幼儿园。自行车一转弯,座椅一晃,田多多的辫子就会往外一甩,甩出一个可爱的弧度。
后来,自从林琳走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帮田多多编辫子了。
后来,田一土拿了一把剪刀,咔嚓一声,把田多多的一头长发剪成了短发。头发落地的那天,田多多哭了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悲伤,就好像是,属于她身体的某个器官,某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就这么被夺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再后来,田多多就一直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像个男孩子一样,也像个男孩子那样生活着。
田多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回忆着小时候的妈妈。是这些有限的回忆,支撑着她活到了现在,如今,过去十几年,妈妈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她只要起身,叩门,走进这扇门去,走到这幢房子里去,就能把这十几年的光阴全部追回来,就能再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看到她日日想念,夜夜梦见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音容是否已经改变?那个人的样貌是不是已经衰老了一些?自己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她一个人是如何生活的?到底经历了哪些自己无法想象的困苦艰险?
此时此刻,田多多只要起身,只要叩门,只要走进这扇门去,走到这幢房子里去,这一切就可以立马实现。
但田多多却退缩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勇敢如她,却在这个时候变得恐惧无比,懦弱无比。
田多多就这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从下午坐到了傍晚,坐到阳光渐渐衰微,坐到天气突然开始降温,突然之间,田多多吹到一阵凉风,她抬头,天上不知何时密布了层层乌云,天空是水泥色的,附近装饰鲜艳的楼房已经变成了一片片低饱和度的建筑。
久久没下雨的纽约,似乎要迎来一场久违的雨。田多多坐在风中,仿佛听到远处有潮水倒灌入耳,就像是小时候的那些雨天一样。她的心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催云成雨。
就在这个时候,啪嗒一声,田多多身后的大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