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人生若只如初见
纽约的第一场雪下得比往年要早一点,细雪腾空,下得有些暧昧。
沈安洛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停在楼下的汽车车顶已经有了雪堆,但是小小的,小到像鼻尖沁出的汗粒,像是有一双手正托着那些好不容易攒起的雪花,怕捧碎了,怕捧化了,非常小心庄严的样子。
但温度却是降得很实在,风吹到脸上,拳拳到肉的冷。
“今天她是不是要回来了,走的时候还没这么冷,下飞机的时候会不会冻着?”就这么突然间猛地惦记起那个女孩,沈安洛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站在寒冷风中打了个激灵,又赶紧拢了拢自己的衣服,大步向前走去。
走在纽约,到处都能看到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公园,公园是纽约人民的庇护所。情绪崩溃的时候,拎一袋零食随便找个公园,往草坪上就这么一瘫,晒晒太阳,跟流浪汉唠唠嗑,听街头艺术家弹弹琴唱唱歌,看身材健美的男人女人在里面jogging,遛狗,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裸体日光浴。
懒洋洋的风一吹,人很容易就放弃抵抗了:世界这么美好,我还有什么资格抑郁?
就是这样,这些形色各异的公园是纽约的肺,也是纽约人民的肺,如果没有这些公园,这座拥挤繁华至极的城市可能早就已经窒息而亡。
但公园太多,各种问题也会相应而至,纽约市政府甚至设立了一个专门的park department,来负责各大公园的修缮和日常维护。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公园因为各种原因变成了三不管地带,全靠志愿者们自发组织活动在进行着维护。像沈安洛今天要去的Morningside Park,说起来还有一段颇受争议的历史呢,上世纪60年代,哥伦比亚大学买下了这个公园准备进行新的改建,但却因为涉及种族歧视遭遇了一众抗议,这个事情就一直被搁置下来了,公园也因此遭到了荒废,政府和学校都不管,只能靠社会组织和志愿者来管。
沈安洛刚到Morningside Park的时候,看到已经有好些人在那边进行劳作了,有人在修剪乔木,有人在清扫落叶,有人在刮除枝干翘皮,给枝干涂白,还有人在清捞喷泉池里水生植物的枯败枝叶。
沈安洛个子占优势,就自发拿起器具担起修剪乔木的重任,但他还没修剪多久,就有一个男人凑过来,一把摁住了他的手,“诶诶诶,这个可不能这么剪。”
沈安洛回头,竟然是个中国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浓眉大眼,穿着朴素,看上去非常靠谱的样子,Friends of Morningside Park的志愿者协会,大概有1000多个人,其中不乏很多亚洲面孔,但能在这里碰到老乡,沈安洛也是没有想到。
“像这样的小乔木,你只要除去当年生长的徒长枝就可以了,不用修剪这么多,只有像紫荆这样的园林植物,在进行冬剪时,要把根部的大部分都除去,只留下3到4枝,留作来年的新枝。”
沈安洛之前总共就参加过几次Morningside Park的志愿者活动,修剪乔木还是头一回,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讲究,他以为只要将那些横生的枝干和已经枯败的枝叶除去就可以,心里不禁对眼前这位大哥生出几分敬意,“不好意思啊,初次修剪,不太懂个中学问。不过,我很好奇您怎么会懂这么多园林修剪的知识?请问是专业的吗?”
“哪有什么专业不专业,我在这个公园做了十几年志愿者了,干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你别看这些树长得都差不多,但其实它们都有自己的性格,就像我们人一样。你得顺着它们的性格伺候它们,这样它们才能活得漂亮,活得久。”
沈安洛频频点头,一边跟着这位大哥的动作学习,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十几年啊,那真是好久了,您是移民吗?“
“不是不是,我就是一农村打工仔,只是胆子比较大,很早就一个人跑到美国来打工。”
这么一聊,沈安洛才知道,这位叫杨全的大哥出身很苦,从小长在山东的农村,家里还有很多兄弟姐妹,二十几岁的时候,在家乡做小本生意把钱都赔光了,老婆也跟别人跑了,这才破釜沉舟,把心一横,跑来美国打黑工。
从最苦最苦的工人开始干起,每个月的一大半工资都要寄回去供弟弟妹妹上学,但他为人靠谱,又踏实能干,现在已经靠着自己的能力成了一家华人服装厂的总经理。
“现在生活好了,起码可以吃穿不愁,不像刚来的时候,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还在公园睡过好几个月呢。”
“人总要懂得感激嘛,当初还多亏了公园收留的我,我现在肯定得报答报答人家哈哈哈哈。”
看得出来,杨全真的是个懂得感激的人,或许是因为自己出身疾苦,所以会更加体恤那些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会想凭一己之力帮助更多的人。只是,让沈安洛惊讶的是,他竟然还自己成立了一个华工权益保障协会,虽然很草根,但却真的帮助了很多在美的华工,做了很多很多好事。
“以后您这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一定要随时找我。”沈安洛被他的善良和真诚打动,两人又志同道合,忍不住想要和他一起做一番公益事物。
“对了,”突然之间,他又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激动地一把抓住了杨全的胳膊,“那您一定认识很多劳工吧?或许,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十几年前从福建莆田偷渡过来的女人?”
“这个,有点宽泛吧,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信息?”杨全若有所思地答道,他也碰到过不少寻亲的人,但很多都因为年代久远,线索缺乏,明明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却如大海捞针,无迹可寻。
沈安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他可能要好好再问问田多多。但一时间,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或许田多多都已经忘了那天自己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竟对沈安洛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
纽约警察局,田多多,Ryan,孙含之,还有一对陌生男女,正大眼瞪小眼,气鼓鼓地坐在一起。
大概十五分钟前,田多多刚一下飞机,纽约的冷空气还没来得及把她吹结冰,刚开机的小白就已经要把她给震死了。十几二十个未接来电,全是孙含之,打开收件箱,八百多条短信,全是,“多多,救命救命!”“多多,快回电话!”“田墩子!你在哪里啊,限你一分钟内回我啊啊啊啊啊!!!”
一长串的感叹号真的太有威慑力了,田多多被吓得一乍一乍的,赶忙在第一时间回拨过去,“怎么了怎么了?”
“我在警察局,你能不能来找我。”
“啊?好!我马上来。”
说起来,孙含之虽然是个网红,在网上一呼百应,但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却非常之少,女生看她一身名牌,炸弹身材,忍不住心生嫉妒,根本不想靠近,男生又觉得像孙含之这种思想过分开放的女孩,一定很难驾驭,再加上她嘴毒,言辞又犀利,还喜欢在网上发表先锋观念,现在的男孩哦,一听到“女权”两个字,唯恐躲之不及。
只有田多多,这种时候怎么能抛下她不管呢?毕竟孙含之还给过自己不少钱呢。
一旁的Ryan看田多多像是遭遇了一些棘手的事情,便主动提议,”我和你一起去吧,毕竟我是本国公民,你忘了我还是个律师吗,我开车送你去吧,说不定还能帮上不少忙。”
田多多倒也不跟他客气,毕竟两人已经是驰骋牌场的雌雄双煞,同分一捆钱的关系,四舍五入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好好好。”田多多头点得像捣蒜。
一路上,田多多还担心得不得了,怎么回事?不会是背着我吸毒被抓了吧?不应该啊,吸毒的人都很瘦,哪里用得着每天拼死拼活这么痛苦地减肥。不会是失手杀人了吧?不不不,哪有这个力气,她又不是我。我靠,不会是被人强奸了吧!
田多多越想越担心,等她风风火火赶到警察局,才发现孙含之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连脸上的妆都一点没掉,哪怕到了警察局,还是一副不肯低下高贵头颅的样子。
事情根本没有田多多想得这么严重,大概就是孙含之一个人出门喝咖啡,听到后面桌有一对情侣的对话,她侧耳一听,原来是男的劈腿了,但女的还很爱她,苦苦哀求他不要分手。也不知道是那个男的言辞有多无情,还是那个女的哀求有多可怜,总之,孙含之突然热血上脑,正义的灵魂熊熊燃烧,一个箭步上前就泼了那男的一脸水,还抓起那个女的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拽,嘴上还不忘进行一番女权主义教育,什么女生一定要独立自主有尊严,吊打渣男不回头巴拉巴拉。
但孙含之万万没想到的是,刚才还快要分道扬镳的情侣,一见这个情况,立马变得亲密无比,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你谁啊,干嘛这样对我男朋友?”那女的还反过来怒斥孙含之,至于那个男的更是气得不得了,直接把她拽到警察局说要告她人身攻击。
“气死了气死了,多多你说气不气,我明明一片好意,这个男的针对我就算了,这个女的竟然还反过来帮他!我真的好生气,现在的女孩是怎么了,离开一个男的就活不了了?还是个美国女孩呢,说好的独立自主呢,是不是脑子有病啊!”回家路上,孙含之还是气愤得不行,坐在后座忍不住骂骂咧咧。
“我看你才有病!”田多多揪住孙含之的胳膊,一个劲儿往死里掐,“多管什么闲事?”
“今天要不是Ryan,我看你怎么办!”
幸好Ryan机智,咖啡馆没有监控,但警察局里可是有监控,他们刚到警察局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在咒骂孙含之,什么 “ugly race,ugly face!”满口种族偏见。
“要说人身攻击的话,应该是我们告你才对吧。”Ryan一张名片递过去,那对美国情侣立马就噤了声。
孙含之说自己受到了惊吓,想让田多多陪她睡一晚,Ryan就把她们俩一起送回了孙含之家。
今天的带妆时间已经超过了八小时,孙含之一下车就直接往家里冲,那架势急的,就好像是再多呆一秒钟,脸上的化妆品就要把她的绝世美颜腐蚀殆尽。
一开门,田多多整个人都愣住了,“What? 这是我之前来过的那个家吗?”
太乱了,真的太乱了,目之所及之处,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袜子,内衣,纸巾盒,没有拧上盖子的化妆品……就连椅子背上都长满了衣服。
都说女人越漂亮,房间就越乱,田多多今天算是领略到了。对了,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Slut,荡妇,这个词语的本意是专门用来形容那些不爱收拾房间的女人。
“不要介意,今天在警察局呆了一天,还来不及找人打扫。”孙含之倒是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诶,墩子,要不你帮我来打扫吧。”她还直接抽出了两张美元大钞在田多多面前晃了晃。
一看到钱,田多多的眼睛又开始发直了,“好好好。”
“诶!”孙含之把手一甩,“但你必须先老实交代,这位帅哥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就这样,田多多一边打扫房间,一边把自己和Ryan怎么认识,怎么偶遇,怎么搭档,怎么赌钱的事情一五一十和孙含之娓娓道来。孙含之呢,则坐在客厅那块高档纯羊毛手工地毯上,一边听田多多说,一边开始练她的天山童姥驻颜神功——先卸妆,再用腊梅,鱼子酱等九九八十一种昂贵护肤品把自己腌得香喷喷的。
“田墩墩,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你撞大运了你知不知道?”
“啊?”
“你不觉得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很像某部偶像剧吗?虽然,女主角长得是寒碜了一点。”
“啊?”
“虽然你这个人看上去傻傻的,长得也不算太好看,但我估计外国男生看我们中国女孩都长一个样,真是傻人有傻福。”
“啊?”田多多一连说了三个“啊”,一时之间,根本分不清孙含之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
“快去谈恋爱吧傻孩子,你不觉得这个Ryan对你有意思吗?”非得孙含之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田多多才能听懂她到底在讲什么。
“不不不,你可别瞎说!”田多多一下就急了,脸瞬间憋得通红。对于这种男女之事,她倒也不是矜持,只是毫无经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我们是牌友,一起挣钱的好伙伴,你可别瞎说。”
就在田多多急于撇清的时候,她的小白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手机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孙含之顺手拿起,“哟,不会是那谁的消息吧?”
田多多急得把扫把一扔,跑过来一把抢下手机,“快给我。”
“财神爷?这算什么备注啊!”
果然是Ryan发来的消息,说自己到家了,让田多多早点休息,还道了晚安。
“这个备注你不觉得很贴切吗?他就是我的财神爷啊!。”
“哈哈哈哈哈,那我怎么办,你的财神婆?田墩墩,你可真是个活宝。”
说起这个备注,那天晚上在香港,田多多见到Ryan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这么晚才联系我,吓死了。”田多多完全不知为什么他一副又急又气的样子。
“手机给我。”
“啊?”田多多依然不明所以。
“我说把手机给我。”
田多多颤巍巍掏出自己的小白递了过去,Ryan接过手机,直接存入了自己的号码,在打名字的时候,突然就犹豫了,“Dollar,你给我取个中文名吧。”
田多多想都没想,直接输入三个字——“财神爷”。
“这什么意思?”
“就是很棒很厉害很优秀很有钱的意思,就相当于你们的天使吧。”田多多头都没抬,不过Ryan倒是一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的样子。
看完短信,田多多把手机一扔,继续开始干活。
“墩子,你不回消息?”
“啊?有什么好回的。”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会flirt,调情懂吗?这位大妈。”
田多多白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开始扫地。
“诶我说,你是不是怕遇到渣男啊?是不是很怕Ryan也会像今天警察局那个男的一样,翻脸不是人,说出轨就出轨啊?” 孙含之的恋爱大师人格又跑出来了,她咻的一下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走到了田多多面前,开始她的“爱的教育”。
“这个你不需要担心,一定是这样的。人生在世,是一定会遇到渣男的,毕竟十男九渣。你知不知道齐泽克还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男人出轨就像狗舔菊花一样,不要问为什么,他做,只是因为他可以。”
“但绝对不要因为怕遇到渣男,就不敢去谈恋爱了呀。男人是什么?男人只是一种道具,他们本身并不重要,我们真正爱的,是恋爱时候的那种氛围。”
“氛围,”孙含之还忍不住提高了声调,“氛围懂吗?真正打动我们的,也只是我们给自己营造的那种氛围。”
“你看,现在你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多么完美的道具,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而且看他开的车,也是个有钱的主,绝对符合你的要求。”
“恋爱这方面,你绝对得听我的,人生在世就短短几十年,想这么多干嘛,自己爽到了就是赚到了。”
但不管孙含之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田多多都是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死样子。
好笑的是,此时此刻,孙含之口中的那个“道具”,还真是拿着一个道具,坐在靠椅上一个人痴笑。
Ryan手里的东西是个塑料面具,后面还有一根橡皮筋,可以直接套在头上。那天晚上在香港,田多多跑得气喘吁吁来见他,说自己下午面完试就跑去给他买“大法宝”了,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这个。
“这是什么东西?”
“还记得我们的100刀之约吗?”
“嗯,你说可以告诉我我身上最大的bug是什么。”
“对!你身上最大的bug啊,就是太喜形于色了,你的牌稍微烂一点,眉毛就忍不住蹙在一起,牌稍微好一点也不行,嘴角立马就吊起来了。”
听田多多这么一说,Ryan立马下意识伸手捏住了自己的嘴角,好像真的是这样诶。
“没用的没用的,你这都是下意识的反应,自己控制不了的。呐,你还是还是戴上这个吧。”田多多话还没说完,就已经伸手帮Ryan套起了面具。
田多多比Ryan矮一个头,得垫脚,把手伸得高高的,才能够得到。眼前的这幅场景又让Ryan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田多多站在厕所门口脱他衬衫的样子。
只是现在,两个人的身子贴得很近,Ryan仿佛都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只是他分不清,是田多多的还是自己的。
“人生恍如初见”,可惜了Ryan并不知道这句古诗,但他却已经全然了解了这份心境。
“哈哈哈哈哈。”刚给Ryan戴上面具,田多多自己倒是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给我戴的是什么啊?”
“赌神!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的啦,哈哈哈哈,不过真的是太好笑了。”田多多给Ryan买了一个周润发的赌神面具,这样周围的人就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只是戴着发哥面具的Ryan真的有点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田多多这么开心的样子,Ryan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夜晚路灯的光亮毛绒绒的,照得田多多的双眼也亮晶晶的,里面似乎有被揉碎的星辰。
她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啊,Ryan直起身子,似乎有什么东西撞进了他的胸口。“你最大的bug就是太喜形于色。”田多多果然说得没错,Ryan脸上已经开始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热切神色。
只不过,那些藏在面具后面的东西,田多多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