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仁慈的上帝”
周六早上,沈安洛照常去拉瓜地社区学院成人教育部给新移民上课,大概从三年前,这个社区学院的院长过世之后,沈安洛就接替了他的职位。
“沈老师早啊!”经过沈安洛的每个人都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几乎每个住在社区里的居民都认识沈安洛,他们都叫他“沈老师”,而不是“沈院长”。因为沈安洛非常平易近人,每周都会亲自给那些新移民的华人劳工上课,教他们学英语,了解美国政府服务与政策,以及当地的风俗文化…….在他的帮助下,那些新移民们才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展开崭新的生活。
“沈老师,”有人叫住了他,是那个overseas department的接待小哥,刚好也住在这个社区,“沈老师,看到你突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了?”
“前几天有一个你们学校的中国女学生来我们医院求助,好像是学生签证出了点问题,导致医保不能报销,看上去挺可怜的,一瘸一拐跑来……”
“但我没听说过这回事啊,具体是怎么个情况呢?”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之前她摔断了腿,然后在我们医院看了好几千刀的医疗费。她好像是过来上语言班的学生,还没拿到正式的offer和长期的签证。这姑娘也是傻傻的,不知道自己还不算正式入学的学生,根本没有医保,这下好了,语言班没过,不仅要回国,还得自己把医药费给交了。”
沈安洛向来热心,更何况是华人留学生的事情,“听上去的确有点严重,你还记得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吗?”
“哪个班我真不知道,只记得她的中文名叫田多多。”
“田多多”,继上次迎新派对之后,沈安洛就再也没有见过田多多,说起来,他们之间并没有正式介绍过彼此,沈安洛只听见郑鸳叫过她“多多”,但此时,他也没有把那天的派对服务员和今天小哥口中的“田多多”对起来。
回到学校后,沈安洛第一时间去了解了这件事,的确有这么个学生,她的情况也和沈安洛所了解的几乎没什么出入。
教务处的老头周末都不办公,但沈安洛和Vanessa的私交还不错,就让她把田多多挂掉的那篇论文先传给他看了一下。原本沈安洛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由学校出面,帮这位可怜的女学生解决一下医药费的事情,毕竟三十万人民币不是什么小数目。
不看还好,这一看,沈安洛双手一拍,“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议。”啊。
一般语言课的论文题目不会精细到某个领域,因为班级里混杂了学各种各样专业的学生,有人是学计算机的,有人是学国际贸易的,还有人是学临床医疗的,论文的题目就会比较偏社会性,比如探讨毒品是否应该合法化,比如探讨现如今美国的移民政策的利弊……
当然,每个学生需要从这几个大而泛而浅的题目中选出自己擅长的,再定一个更小更精更专的方向,进行深入的研究。
田多多这篇论文写的是Bitcoin,Sex and Drugs.研究的是在暗网用比特币进行非法交易的数据。文章首先介绍了比特币的发展现状,在分析了巨大的交易额之后,提出了观点:其中有四分之一的交易都属于发生在暗网中的非法交易。
接下来讲的是为什么比特币会成为进行非法交易最好手段,田多多给出的理由是:比特币是加密货币,数字化交易和现金交易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数字化交易是匿名的,因此非常安全。
然后是全文的重头戏,田多多用自己的方法估计了这种非法行为在比特币交易中到底占有多大比重。其实这个估算是非常难的,因为比特币是匿名交易,所以根本就不会明文显示交易的实际情况。但聪明的田多多想到了一个方法,鉴于每一次交易都会生成一个地址,通过交易地址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交易的参与者。
至于交易地址,主要来自四个地方:一是根据网络警察曾经扫掉的暗网卷宗,里面会记录相关的比特币地址,田多多就把这些信息提取出来,从而辨别参与者数目以及交易数额;二是用钱包搜寻服务识别出另外几十个暗网交易市场中的中央交易者,通过这个途径差不多又识别了600多万交易参与者;三是爬取网络论坛上所有涉及交易的帖子,再根据这些帖子找到交易者;至于四,那就更绝了,估算每个交易者非法的概率,用SLM算法和DCE算法又算出一批。为了让计算过程更加简洁直观,田多多还做了好几个图表来表现。
在文章的最后,田多多更是就如今利用虚拟货币进行非法交易的态势,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说实话,沈安洛虽然听过比特币,但是对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根本一窍不通,身为一个纯文科生,沈安洛更是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算法。但尽管如此,他竟然完全看懂了田多多这篇论文的每个论点和论据。
主要原因还是田多多写得深入浅出,用了许多生活中的例子来做类比,非常好懂,沈安洛突然想到爱因斯坦的一句话:Everything should be made as simple as possible, but no simpler.一篇真正好的论文应该是简洁易懂的,但这并不代表它是浅显的,它应该是在深挖了很多东西的基础上,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最复杂的道理。
眼前田多多写的这篇论文,就是如此。
沈安洛见过很多留学生,说是出国“深造”,但真正做到“深”这个字的人却极少极少,不管学什么都是下很表面的功夫,卷面上的分数看得过去就行了,他们的学习态度就像是他们的人生态度,就像是打草稿一般潦草地对待一切,糊弄别人,更糊弄自己。
但田多多不一样,起码从这篇论文来看,她是真正用心在做学问的人,字句之间都能看出她在背后下了很多功夫,而且她的思路清奇,看得出来是非常聪明非常有天赋的人,努力并且有才华的人永远是这个时代最珍贵的稀缺品。像田多多这样的人就应该留下来好好学习,然后有所建树,回去报效社会啊!
“她不能走,绝对不能就这么回国,要是真这么回去了,那不仅是她个人的损失,也是我们学校的损失啊。”
“Sean 我们也知道她写得很好,但她确实晚提交了,按照规定我们没办法正常给她评分。”
“那如果我以华人学生联合会的名义向学校提出复议呢?”
“这......”Vanessa明显一愣,“你可以试试,Sean.”
Vanessa差点忘了沈安洛还是纽约大学华人学生联合会的会长,说起来,这个华人学生联合会还是一个挺有分量的组织。它是纽约大学学生会下属的一个部门,而在美国的大学体系中,学生会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和学校相制衡的组织。
和那些只会办办文艺晚会的学生会不同,这里的学生会有很复杂的职能和分工,是真正能帮助在校生争取权利的存在。
就在沈安洛准备离开的时候,Vanessa又给他传了份田多多之前发给她和教务处的邮件,“Sean,你看看这个吧,里面的一些东西或许对你写复议材料有用。”
在这封信里,田多多非常客观地把自己前前后后所发生的状况解释了一遍,没有煽情,也没有卖惨,只是非常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与期盼,字里行间,满是用力争取,不留遗憾的人生态度。看完这封信,沈安洛想要帮助这位中国女学生的信念就更坚定了,虽然不认识她,但沈安洛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形象,这个女孩或许不好看,但绝对不柔弱,浑身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孤勇。
这种感觉让沈安洛觉得似曾相识,一时间,沈安洛的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欣赏还是心疼。
人啊,再伤心的时候也是要吃饭的。
这边,沈安洛正和教务处的主任,商学院的老师还有金融系的教授开仲裁会,那边,田多多也跟着一帮同学在K town风风火火地吃烤肉。
今天的饭局是郑鸳组的,“多多要回国了,今晚我就请大家吃个饭吧,算是给多多饯行。”
田多多是谁,其实大家并不care,这位为了不掏份子钱几乎从不参加任何的集体活动的女孩,完全是班级里的边缘人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做的东,就是给谁面子,今天郑女神请客,那大家肯定都会到场。这帮学业无成还整天痴迷社交的人,简直让人怀疑他们天生就应该去陪酒。
“郑女神,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闺蜜啊,虽然田同学这次考试没过,但认识你简直是更大的福气啊。”炉子上的五花肉才刚滋滋往外冒油花,尬吹大会已经上演了好几轮。
郑鸳表面上推托,心里已经美上了天,田多多啊田多多啊,你这个蠢货,不是很厉害吗?还不是被我略施小计就搞趴下了,现在知道招惹我的下场了吧。
“我刚开始还以为郑女神是那种遥不可及的高冷仙女,没想到竟然这么善良这么平易近人,来,我敬郑女神一杯。”一个胖胖的眼镜仔站起来向郑鸳敬酒。
“来,我们一起敬多多一杯,”郑鸳大大方方端起杯子。
“对对对,”眼镜仔立马顺着郑鸳的话往下讲,“田同学,我们也会想你的。”
气氛尴尬,在场的人都像是突然被猪油糊了一脸。“我们会想你的。”大概只停顿了0.5秒,大家已经把心底的尴尬化成了脸上虚情假意的微笑。
郑鸳看着田多多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别人敬上来的酒,她知道田多多极少参加这样的活动,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但她就是喜欢看田多多现在的样子,别扭,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自处。
酒过三巡,大家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故作熟络地和田多多搭话:
“你机票订了吗?什么时候走呢?”
“听说你还欠了三十万的医药费,已经付清了吗?”
田多多也耿直地一一作答,“还没买呢,我正在网上发代购帖,看看能不能再赚点钱补贴回去机票和医药费。”
听着这话,郑鸳的心里不禁又升起一股鄙夷,真是田多多本人了,头可断血可流,钱不可不赚,只不过啊,30万,我看你得赚到天荒地老吧。
“啊,代购能赚多少钱啊,猴年马月才能赚到30万?”郑鸳没说话,坐在田多多身边的胖妞先开口了。
“那也没办法啊。”田多多满脸沮丧。
“我说,”胖妞往嘴里塞了块五花肉,含糊不清地说道,“其实你可以直接走的,很多留学生在回国之前都会欠很多卡债啊罚款的,大家都拍拍屁股走人了,顶多就是留下不良信用记录,像你的数量比较大,可能以后会被禁止入境。那就不来美国了呗,总比掏出三十万强。”
胖妞一番话,简直是说出了在座每一位的心声,包括郑鸳在内,要是自己摊上了这事,肯定也是拍屁股走人了。当然,郑鸳是不会说出来的,这位胖妞有所不知,让自己看起来聪明一点的方式,就是少说话。
“那可不行,”田多多猛摇头,“这样我会良心不安的,而且我不能不来美国啊,就算这次回去了,我以后还是要来的,我一定要再来的。”田多多的眼中有股莫名的坚定,连郑鸳都忍不住怀疑,这田多多出来留学,似乎还有别的更重要原因。
郑鸳正想开口套话,问田多多为什么以后一定要再来,明年打算要继续申请吗?但话还没说出口,田多多放在桌上的小白突然开始疯狂震动,动静之大,简直是手机中的拖拉机。
田多多一把抓起,盯着屏幕看了两分钟后,像是屁股突然着了火似的,猛地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啊啊啊啊,我没有看错吧!”
郑鸳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什么情况,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郑鸳郑鸳,我在做梦吗!你快帮我看看!”
郑鸳接过田多多的小白,是封邮件,读了几行,郑鸳的心就沉了底,在纽约大学华人学生联合会的出面申请下,学校开了三方仲裁会,重新评估了田多多的论文,而且刚好有个预录取的印度学生因为签证问题不能顺利入学,学校最后决定把这个突然空出来的名额给田多多。
总而言之,田多多现在已经是纽约大学商学院的正式学生了,享受学生医保的全部权益,也不需要再支付30万的天价医疗费。
怎么会这样?田多多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好?郑鸳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来,此刻,田多多有多震惊她就有多震惊,只不过,她的震惊中带着愤怒,不甘,嫉妒,还有咬牙切齿的恨。
就像一个正弦曲线,一旦田多多的心情被抛到最高点,郑鸳的心情必将跌入谷底,她们之间就是这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郑鸳我不是在做梦吧?这邮件是说我被破例录取了?”田多多难以置信地看着郑鸳,因为太过激动,油腻腻的手还死死揪着郑鸳的衣袖。郑鸳觉得自己的脑子中的血正在往上冲,耳根一热,她想把一桌子的菜都掀了,想把田多多那张无比讨厌的大脸狠狠摁到滚烫的铁板上。
但她不能,她只好无奈地笑,像是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正扯着她的塑料假皮。
“是啊,多多你也太幸运了吧。” 每个字都像是在牙缝中嗑碎了再吐出来的。
“我要窒息了,简直要幸福得昏死过去!”田多多捧起她的小白,放到嘴边狠狠地狂亲了好几下,一点都不嫌脏。“谢谢学校,谢谢老师,谢谢上帝,谢谢菩萨,谢谢中本聪(比特币的发明者),谢谢天使郑鸳,谢谢在座的每一位同学,还有还有,谢谢给我发邮件的华人学生联合会会长,S-e-a-n……”
“什么?”田多多这个盯着小白的屏幕费力地念着那个她也不知道怎么读的英文名,下一秒,小白却已经被郑鸳一把抢过。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沈安洛?田多多当然不知道Sean是谁,但郑鸳却清楚不过,Sean就是沈安洛。
还记得郑鸳第一次听到沈安洛的英文名时,就感慨过这个名字和他实在太过相配,Sean不仅和中文“沈”读音相近,而且这个词是爱尔兰语里基督教圣人圣约翰的变音,Sean的意思也就是“仁慈的上帝”。
郑鸳好奇地问沈安洛是不是基督教徒,沈安洛笑称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但并非不相信“神”的存在,只是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不敢妄下断论,还记得他说,虽然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但觉得宗教本身就是一门很深奥很有意思的学科,有机会也想深入地了解一下。
沈安洛说的每一句话,郑鸳都记住了。
这周末,郑鸳特意看好了The Book of Mormon的演出票,约沈安洛一起去看。她心情愉悦,田多多这个讨厌鬼终于要走了,马上就要开始新的学期了,她和沈安洛也越来越熟络起来了,The Book of Mormon,《摩门经》,虽说是以宗教为题材的音乐剧,但节奏轻松,据说是“一个无神论者写给神明的情书”,适合沈安洛,也适合第一次约会的氛围。
她心情愉悦,准备迎接一个美好的周末,但不想,沈安洛却拒绝了她,“实在抱歉啊,这周末我要处理一个学生的紧急事务,这攸关她能不能顺利留在这里上学,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及时赴约。”
郑鸳大方地表示理解,心中却难掩失落。
此时此刻,随着这些记忆浮出脑海,前前后后这些事都完美地串联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沈安洛拒绝她的邀约是为了去帮田多多,原来田多多不是真的命好,而是全靠沈安洛在背后帮忙。这下,郑鸳更气了,我宁愿是别人帮的你,也不要是沈安洛。
郑鸳的牙根已经忍不住打颤,整个人僵直在原地,她尽力调动积极的情绪,以求在众目睽睽之下能依旧保持她善良,端庄,得体的假面。她想笑,却觉得有几万根刺在脸上。
在场的同学不明所以,还以为郑鸳的怪异是因为过分开心,于是跟着起哄,想趁机讨好郑鸳:“诶呀,实在是太好了,原本以为这一顿吃的是和田同学的散伙饭,没想到竟然变成了庆功宴,刚好,那我们就一起举杯,恭喜我们田同学成功入学吧!”
你田多多凭什么?凭什么每个人都在帮你,凭什么每次都让你撞大运,凭什么?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你真的每一次都会这么好运。
郑鸳恶狠狠地想着,冰凉的烧酒顺着她的喉咙往下淌,流到胃里却灼热无比,就像那团在她的心肺间熊熊燃烧的怒火,外人看不见,但她自己,却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