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兽面人心说的就是你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孙含之的呢?凌凯自己也不知道。

第一次见她是去年夏天，翘课的午后，自己一个人跑来学校附近的华盛顿公园闲晃。记得那天天气晴好，道路开阔，阳光脆生生的，好像可以从头顶上一根根揪下来。走到广场的时候，刚好赶上有一帮人在广场中央摆摊，每个人都穿得奇形怪状，脸上画着各种颜色的油彩，看他们手上举的标牌，似乎是为性工作者平权而举办的活动。

像这样的活动在美国经常能看到，凌凯兴趣寡然，正准备转身走开，却不料不远处的喷泉在这个时候“哗”的一声突然喷出水来，凌凯被这声音吓到，下意识朝那边看去，只见站在喷泉边的人都四散而逃，只有一个女生还杵在原地，在水柱骤起的那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是伸出双手环抱住自己身边的小男孩，用自己的整个背替他挡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水流，想来大概是怕这个小孩突然受到惊吓。

大概是一对母子吧，凌凯这么想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他们走近。没想到小男孩浑然不害怕，大笑着转过身来，紧接着，两个人竟在喷泉边上玩起了水。凌凯这才看清，那是个亚洲女孩，约莫二十几岁，尽管她左边脸颊上有一整块黑峻峻的东西，但笑容却是灿烂得很，凌凯从未见过有人能笑得这么好看，简直是要漾出来，漾进别人的心里。

第二次见她是在半年之后，王佩琦家的年夜饭桌上。凌凯没有认出她来，印象中在喷泉旁大笑嬉戏的女孩和眼前这个摩登冷艳的美女完全无法重叠，而且她脸上那块黑峻峻的东西也突然消失了。更巧的是，孙含之那几句小声嘀咕全被凌凯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他觉得好笑，更觉得新奇，怎么会有人说话这么爽直这么有劲还这么生动，就像带水的绿叶菜，脆生生的，嘎嘎直响，哦不，更像面前的辣锅，熏得人脸红，熏得人上头。

后来她起身去阳台抽烟，鬼使神差，他也跟了出去。两人全程都没有说一句话，但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凌凯心头升腾，他觉得他们像是盟友，一起置身事外的盟友，是可以共同站到人群之间的存在。

再后来，凌凯很久都没有见过她，只是从田多多口中知悉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有次补习，凌凯看到田多多的草稿纸背面有字，便好奇地拿过来看。画得歪歪扭扭的一张表格，更像是小学生的笔记，凌凯忍不住嘲笑，田多多却一把夺过，说这不是她写的，是她在孙含之家窗帘背后意外看到，就撕了下来，不要浪费了这张纸，背面的空白还可以用来打草稿。

一听是孙含之的，凌凯又立马抢过，仔细看了起来。“孙大美女找回翘臀马甲线大作战”，表格的左侧标注了每天的日期，时间是去年十月的，她还认认真真给自己设立了每天必须打卡的项目：“做Karlie Kloss超模全身塑型操一组，卷腹100个，负重深蹲六组，每组10个，健康饮食，少油少盐不吃精细碳水。”

凌凯继续往下看，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每天基本都是大红叉，看得出来，笔迹突然用力了很多，恨不得把纸都戳破，旁边还写了孙含之每天的反省，“今天没有运动，还去吃了穿山甲！！！吃的是椒香牛舌黄沙兔丁跳水蛙剁椒鱼头算了太多了不想回忆了，我该死我有罪我真的是个畜生，明天开始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吃了！！！”

当然后面几天，皆是如此。大概挣扎了1，2，3，4，5……5天的时间，孙含之就放弃了，彻底把这张贴在窗帘背后的纸忘在了脑后。时隔几个月后，被田多多意外发现，本着不浪费一丁一点的原则，立马撕下来当草稿纸。几经周折，又到了凌凯手上，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拿着这么一张纸，凌凯似乎就能看到她壮志满怀，立志要发奋图强的样子，下一秒又能看到她垂头丧气，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永远跌倒，永远苦苦挣扎，永远站不起来，想到这里，凌凯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爱，真是可爱。田多多一脸愕然，可爱？不应该觉得很傻逼吗？

凌凯没有接话，但他知道，她的可爱不是旁人都会觉得可爱的可爱，而是这天下独一份只有他才能捕捉到的可爱。

当然就连凌凯自己都不知道，觉得一个人美丽，优雅都无所关乎，觉得一个人可爱，才是爱情的发端。

记得那天晚上，在凌凯的利诱之下，田多多把孙含之的所有的SNS账号和盘托出，他激动得一夜没有睡着，心里像揣了一窝想倾巢而出的小鸟。一整个晚上，他把她Ins上的一千多次更新全都翻了个遍。

原来网上的她又是这样的，喜欢说一些很先锋很女权的话，喜欢传达一些开放，独立的爱情观，经常告诉粉丝，爱自己最重要，不要沉迷爱情，要做硬梆梆的大女人。凌凯一边看一边发笑，被她在网上强行假扮大人的样子逗得发笑。

下滑，下滑，直到他看到一张照片时才彻底愣住，画面中的孙含之站在一个熟悉的喷泉旁，下面配文：“今天来参加为性工作者平权的活动，我脸上画的这个黑色倒三角是二战时期，纳粹集中营里给反社会行为女性，也就是妓女，女同性恋者的标志。今天我来参加这个活动是为了告诉大家，女性工作者不应该被歧视…….”

去年七月，华盛顿公园，时间地点都对。原来是她，原来她左脸颊上那块黑色不明物是被喷泉水冲花的油彩，原来是她，原来我们早就已经见过。凌凯大喜，立马跳下床，坐到桌前谱了一首曲子，是他从来没有谱过的温柔曲调，像是松果掉落在铺满叶子的地上的声音，但是歌词，他却怎么都写不上，平常那些rap的歌词他都信手拈来，唯有这一首，他思考了一夜，也没写出只言片语。

他喜欢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却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笃定。别人都说爱情是多么盛大多么宏伟的东西，但他看来，爱情明明就是一瞬间接着一瞬间的心情。

凌凯喜欢孙含之，但他的爱却慢了半拍。没过几天，他就从田多多口中得知，她恋爱了，和陈亦舟。

觉得悲伤吗？是的，但更多的却是，觉得自己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陈亦舟他也是见过的，光鲜亮丽，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绅士，而自己呢，这么街头，这么垮，一副乞丐模样。她应该配那样的人才对，怎么会是自己呢？

他的爱从一开始就是躲在暗处的，所以注定是小心翼翼的，甚至是卑微的，那种心情像是做错了一件事，像是在妄想一件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

凌凯最后选择祝福，选择继续站在暗处守护，他还是会时刻关注孙含之的每个动态，还是会每天上Ins给她点赞，还是会费尽心机从田多多口中打听她的近况，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也已经足够。

直到今天，他又在集会上看到她，瘦了许多，但还是这么美，这么亮眼，看上去十分幸福的样子，他想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就好，却没想到，她在向人群走去的时候，突然晕倒了。他完全来不及思考，所有的血液全往脑海里冲，一个箭步就冲过去抱起了她。那瞬间的慌张，让他觉得整个世界的天都突然塌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因为游行的关系，道路都被封了，救护车都进不来。他只能抱着她冲破人群一路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

游行的路人都一脸惊慌地看着他们，但凌凯已经完全顾不上了，有人在朝他们大喊，他也听不见，只是奋力往前跑着。两边的街景从他们身侧快速倒退，往昔所有的事情像放电影般一帧一帧从眼前迅速闪过，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如果那天站在喷泉前，他上去搭话了；如果那天吃饭的时候，他认出了她；如果那首只谱了曲的歌，他哼给她听了……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吧。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想保护她，如果那个人做得不够好的话，那么，就让他来。

急救室的灯亮起，凌凯焦灼地等在外面，紧接着，田多多，Ryan，王佩琦，沈安洛都匆匆赶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陈亦舟呢？还联系不上他吗？”田多多也急出了一头汗，但好在，急救室的门很快就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恭喜，孙小姐怀孕了。”

众人皆惊。

“啊？”田多多的下巴都快掉了。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凌凯脸上的神伤，还是太晚了，没想到还是太晚了。

病房里，众人看过孙含之后又都回去游行现场忙活，刚联系上的陈亦舟正往医院这边赶来，田多多被留下来陪孙含之。

“孙含之！医生说你怀孕第一个月的时候减肥太猛，伤到了身子，所以你最近才会突然食欲猛增，那是你的身体在发出求救信号。但你的体力还是很差，今天早起又在外面呆了一天，这才会晕倒。”

“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以前每天听你叨叨减肥，也从来没真的实行过。”

“呃…………也就是绝食了大半个月。”

“你！”田多多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她。
“诶呀，你别生气嘛，我这不是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吗？不然我哪里还敢。”孙含之委屈地努努嘴。

“你减个屁肥啊，你的身材已经是炸弹一般了好吗！”

“诶，”孙含之的语气一下变得无奈起来，“以前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减肥什么的也就装腔作势说一说而已，但和亦舟在一起后，我总觉得自己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是那个混蛋让你减肥的？”田多多一下跳了起来。

“诶呀不是！”孙含之立马护短，“他从来没有觉得我哪里不好，是我自己觉得啦，因为他真的太完美了，我得变得更美更好，这样才不怕他被别人抢走。”孙含之说着说着嘴角又露出了痴笑。

田多多无语。

“墩子你现在笑我，以后你谈恋爱了说不定比我还夸张。”

“我才不会！”田多多斩钉截铁，“诶，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生下来啦，这不废话嘛！”

“啊？你真的要生啊，你们都还没结婚呢？而且这里是美国，可以在这里生吗？”

“说你傻你还是真傻，这么多人特意赴美生子呢，我刚好在美国怀孕了，当然是要在这里生下来啦，不过，这都是后话，主要是我真心想要这个孩子，这是我和我永生挚爱的孩子，是上天给我最宝贵的恩赐，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的。至于结不结婚的，我觉得也就是个名分问题，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会是最后……”

“等等，”田多多忍不住打断，“你说什么？第一个男人？”

“嗯。”孙含之认真点了点头。
“所以说，你和陈亦舟在一起前还是处女？”田多多不敢相信。
“嗯。” 孙含之继续认真点头。
“靠！靠！靠！孙含之你还是人吗？之前那些情感理论，恋爱宝典都是你自己编的？你一个恋爱经验为0 的女人为什么要天天当我的情感导师？你一个处女为什么整天一副驭男无数的样子？孙含之我真是服了你了，我们俩根本就半斤八两，你也没好到哪去啊！”

“那不是，我比你还是强点的，这和有没有经验有啥关系啊，只能说明我对爱忠贞，认定一个人就要一辈子爱下去。”孙含之继续嘴硬。

“我真是被你气死哦，白白挨你的骂挨了这么久，你这个人真的人面兽心，不对，兽面人心，诶也不对……”

田多多这边正气得语无伦次呢，哐的一声有人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含之！”是陈亦舟，看起来是跑了一路，还在大喘气呢。

“诶呦，你可终于来了。”田多多没好气。

“含之你还好吧？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俩人开始上演你侬我侬的戏码。

“你俩腻歪吧，我就先走了。”田多多这回识趣得很。

“谢谢田小姐帮我照顾含之。”

“我可不是为了帮你，哦对了，她现在身子虚，记得多给他补充点营养。”田多多虽然嘴硬，但心里还是很疼孙含之的。

游行结束的第一天，田多多就收到了第二个好消息，如果孙含之怀孕也算一个的话。昨天的游行对整个美国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可以说是轰动。ABC、 CBS、 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纽约每日新闻等全国和当地媒体都对这次游行进行了报道。

当然不光是主流媒体，社交网络上的呼声也无比强烈，微信，微博，推特，脸书,Instagram……就连那些一辈子没出过法拉盛，连英语都不怎么会说的大爷大妈都纷纷掏出手机，自发开始宣传，甚至他们还在志愿者的教导下，注册推特和脸书账号，转发各种报道和视频。

杨全在游行中接受采访的视频已经在网络上获得了上千万的点击，事后华人维权大联盟的官方账号又在网上发声，表示联盟旗下的基金会已经募集了多达80万刀的捐款，捐款的数额还在持续增加，这笔资金将全部用于帮助薛尔文及其家人，包括后续请律师团等费用。

最激动人心的是，在白宫请愿网——“We the People”上，为薛尔文请愿的签名已经超过了30万字，按照规定，只要超过十万字，白宫就要做出回复。尽管白宫的答复是——“白宫不能插手决定州检察官或者地区检察官对某人的起诉，纽约市警察局和地区检察官才是此案更多信息的最佳来源。”

但获得回信也足以证明这次的游行和集体签名请愿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薛尔文的审判量刑被放在五月底，到时候，这些事件的影响力一定会被检察官考量进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完全超出了大家的预期，所有人都振奋无比，万分期待量刑的结果。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沈安洛还是以联盟的名义在网上发布了一篇《告华人书》，他在文章中说，尽管游行获得成功，大家也纷纷利用公共关系帮助薛尔文，并且施以财务援助，但华裔的平权之路还很漫长，我们不仅要持续关注薛尔文的案件，更要从今往后积极参与到美国社会的公共事务中去，参与陪审团，参加义工，关心政治，支持候选人，积极捐款，只有我们自己先不把自己当边缘人看了，主流社会才能真正尊重我们。

沈安洛的这篇文章给大家敲了警钟，让大家意识到这次游行只是开始，而非结束。可以说是难得的清醒和冷静。

一切都平稳而顺利地进行着，转眼快到月底，还有几天就是Memorial Day了，田多多这才脑袋一拍想起来，“呀，上次在餐厅中的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