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水母有毒
事情还得从中元节说起。
中元节,也就是传说中的七月半,鬼节。中国城的好几家中超都推出了“迎中元,大减价”的促销活动。
说来好笑,全世界最喜欢过各种稀奇古怪农历节日的并不是本土中国人,而是那些远在海外的老华侨。他们一本正经地以农历纪年,每到节假日,就激情澎湃地把美国毫无生气的日子噼里啪啦炸成一串串鞭炮,把平常赧于提起的思乡情愫拧成一股股痴缠的牵挂,把这半生漂泊的经历包成一份份大红大黄的礼物,辗转相送。
很多人都会嘲笑国外的中国城土,哪怕是沈安洛,刚来纽约的时候,也很疑惑,为什么都这个年代了,还到处是红艳艳的灯笼,金灿灿的元宝,还满街放着许冠杰陈淑桦的粤语情歌?但后来,特别是在沈安洛加入了纽约劳工权益协会, 华埠共同发展机构等专为华人移民争取权益的公益机构之后,当他开始常在中国城奔走,当他真的接触了很多身世经历令人唏嘘的老一代移民之后,他渐渐懂得,这些看似老气又廉价的装扮,这股子生龙活虎的土,其实是一种温情的赦免。
在纽约这样一座摩登又金贵的城市里,还有这样一处地方,它不用作洋气的打扮,也不用施摩登的粉黛。在时间大潮的推搡下,它执拗地留在了八九十年代,留在了这一代移民离家的时刻,只是为了帮他们保留住记忆中故乡的模样。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今年中元节,在中国城最大的中超Hong Kong supermarket,唯一的主角是田多多。
事实上,这是田多多第一次来中超买东西,因为中国超市的商品都没有美国那些本土低端超市的便宜,算上极高的运输成本后,中超里的商品价格可以说是贵到离谱,五毛钱的咪咪虾条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站在纽约中国超市的货架上,仰着高贵的头颅,居然敢给自己标价“1 dollar”,这个价格可以说是非常忘本,非常叛国了。
中国超市并不是穷人的超市,大家去中超一般也只会买那些在美国超市根本找不到的“垄断性”商品,比如什么8刀一颗的大白菜啦,5刀一小包的年糕啦……这里不属于田多多,在美国,田多多是连大白菜都吃不起的女孩。
“多多,能不能陪我去趟中超呀,听说最近有中元节的打折活动呢,前几天忙得我焦头烂额,压力一大就特别想家,此时此刻真的好馋妈妈做的荠菜虾仁馄饨。”好几天都没和田多多一起上学下学吃午饭的郑鸳突然在课间又热情地找上了田多多,她的语气里满是娇嗔,眼神巴巴地望着田多多,嘴里说出的每句话都漂漂亮亮,滴水不漏,既交代了自己的忙碌,好像之前那些刻意疏远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又适时卖惨,情感要挟,倘若田多多不陪她去,那就真的是冷血无情的大罪人了。
但事实上,田多多对这些根本就不在意,她只抓到了一个关键词,打折!听到这两个字田多多的眼睛都直了。
“打折啊!”田多多接过郑鸳手中的促销单,仔细看了两眼后又立马失望地放下了,“打折还这么贵!这买一颗白菜的钱要是放国内的话我能买一卡车好吗!还上什么学,不如从国内拉点白菜来卖呢,说不定从此发家致富成为白菜公主……”田多多本想随意吐槽几句,可没想到说着说着自己的点钞机脑袋又冒出一个赚钱的主意。
“诶诶诶!大家注意啦!”田多多哐的一下就从位置上蹦起来,跑到讲台对着平常老师上课用的麦克风开始大喊,手里还挥舞着Hong Kong supermarket的促销传单,“中超大打折!有没有想去采购却没时间的,我可以帮忙代购哈!”
班级里的中国人不在少数,而且这段时间确实是比较紧张的备试阶段,大家都忙着应付最后的考试,被田多多这么一喊,班里几乎有半数的中国学生都举起了手。
“来来来,把你们想买的东西列张清单给我哈,按件收代购费,特别重的另计!”看着热情招呼生意的田多多,郑鸳的脸色又变得很阴沉,心里更是充满了鄙弃,在她眼里,“代购”原本就是一个和“微商”差不多low的名词,可起码人家代购帮买的还是名牌包,田多多倒好,代购大白菜,堂堂一个美国留学生,非要赚这一刀两刀的代购费,格局真是小到家了。
郑鸳觉得自己心里那股子不太好受的气叫“看不起”,可实际上,里面翻滚的情绪可复杂着呢,从某种程度上讲,郑鸳知道自己是比不上田多多的,她超乎常人的数学运算能力,无比迅速的反应力,对于一切商机最敏锐的嗅觉……这些东西,郑鸳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郑鸳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而现在,郑鸳的心里又平添了一股怨气,自己本想把田多多骗去中超,没想到反倒还成了田多多的一桩生意。
“既然你这么爱贪小便宜,这么爱赚钱,那不如早点回国赚钱去呗。” 郑鸳心里的嫉妒和恨意就快要冲破喉头了,只有伺机报复的想象让她激动到心颤。她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要如何一环连着一环地设计田多多,她不着急,她依然人畜无害地笑着,就像是步步诱捕,她要好好享受这种感觉。
毕竟,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久违了。
那都是好几年前了吧,郑鸳刚认识那个男人的时候,刚从盐城到上海读大学,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识过,就像现在的田多多一样。只不过,她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田多多是自顾自生长的野草,而郑鸳是被丢进滚筒洗衣机的白色棉衣,和着黄浦江的水,跟那些花花绿绿的劣质衣服一滚,上面早就已经染上了各种洗都洗不掉的杂色。
事实上,郑鸳的机灵与聪明根本不输田多多,只不过都用错了地方,一上来就把大城市光鲜表皮下藏纳的污垢沾染了个彻底。
她们就像从同一个原点出发的两条射线,最后还是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说起来,郑鸳和那个男人还是“开会”的时候认识的呢,只不过,此“开会”非彼“开会”,在夜总会开的荤会,总归会有更多的花样。
长长的沙发椅上一字排开,坐的全是211以上的全日制本科大学生,清纯而不妖艳,漂亮而不媚俗,开口就能和你谈论蒙德里安的纯粹抽象主义对后世设计学的影响,随口就能扯两段萨特和波伏娃情史,聊到尽兴处还能给你唱两段歌剧助助兴。
但郑鸳还是和她们不一样。
她就像一只潜藏在深海里的水母,没有骨骼,没有属于自己的形态,却能依着对方的喜好变幻出不同的姿态,她的双眼也如同水母所散发出来的幽光,早将眼前人的底细从里到外探了个干净。可那些人却看不见她,因为她是水母,透明的水母。
看似柔弱无骨的水母,当有猎物出现的时候,却比任何人都要凶狠。
千万不要忘了,水母有毒。
郑鸳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听到别人叫他韩总,很快,她就摸清了他的底细,一家大公司的老板,比郑鸳大了整整一轮,有妻室有孩子。
知道世界上最稳固的婚姻关系是什么吗?不是以爱情作为纽带的婚姻,而是以利益作为基石的婚姻。
韩天的妻子家大业大,在上海是很有名望的家族,政商通吃。说起来,韩天的公司能做到今天这个份上,全仰仗着这棵大树。
郑鸳深知这一切,所以从来不对韩天提任何要求,从小的生活经历更是让郑鸳对于别人的情绪和需求分外敏感,她深知怎么才能讨好别人,而且是完全不动声色地讨好别人。她知分寸,懂进退,知道在适当的时候去扮演一个完美的挂件,一只乖巧的宠物,以及他密不透风生活的出气孔。
这些年来,身为韩天的污点证人,郑鸳更是比谁都清楚韩天做的那些脏事,只不过,她自己是最脏的那一件。
还记得韩天公司即将上市的前夕,郑鸳终于把这些年自己留心保存下来的所有证据全部摊在了韩天的面前, “倘若我把这些东西捅给媒体,倘若被你的股东们知道这些事,你还想上市?”
“韩天,或许我根本不用准备这么多,只要让你老婆知道我的存在,你也彻底完了,你即将上市的公司,你这些年辛苦打拼的所有一切,全部玩完了。”
两千万,郑鸳最后开出的价格是两千万。她笃定韩天一定会给的,这是她精心权衡后的价格,他一定会给的,她太懂他了。
韩天也常说,她太懂他了,她似水般的柔情,她如蜜糖般的体贴,是那么不一样啊,那么难得。但韩天万万都没有想到,也正是这份惺惺相惜的“懂”,一步一步,把他逼上了绝路。
拿到钱之后,郑鸳在三天之内就搬出了韩天给她租的那套在思南公馆的房子,一周之内,就出了国,大家都很疑惑为什么像郑鸳这样的英语水平还需要出来读语言课,只是因为她没有考试,只是因为她来不及考试而已。
她要用这个男人当跳板,摆脱那个低贱的出身,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她要拿着这笔钱,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在那里她会有一个崭新的身份,一个崭新的开始。
碰上这样的郑鸳,田多多的运气也算是差到家了。差到去中超买个东西都能被人从台阶旁撞下去。
中元节这天,Hong Kong supermarket里的人多到仿佛是春运时的火车站大厅,货架与货架之间都站满了人,田多多正抱着一大堆东西准备突破人群的重围时,被身边不知谁的购物车一撞,刚好后面有几级台阶,脚一崴,就从台阶旁跌了下去。
“多多!”郑鸳一阵惊呼,赶紧跑去扶田多多,满脸关切神色,“这里这么多人挤来挤去,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嘶。”田多多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脚踝那边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痛,但她没想这么多,以为只是磕疼了,便抓住郑鸳的手试图站起来,嘴上还忍不住贫两句,“都说中元节不要出门,容易遇到鬼,我是不是真见鬼啦。”
但一使劲田多多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太疼了,脚根本动不了,低头一看,才这么一小会的工夫,脚踝那里乌青一片,还肿得老高。完蛋,田多多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会骨折了吧——要不要去医院——美国的医院是不是很贵——医药费该不会让我破产吧?
这一整个完整的反射弧大概只花了两秒钟,田多多就得出了最关键的结论:完蛋!又要花钱了!腿疼不叫疼,心疼才是真的疼啊!
“郑鸳,你刚有没有看到是谁撞到了我啊?”田多多忍痛发问。
“啊?”郑鸳故作无辜,一脸茫然的样子,“这里这么多人,人挤人的,大家都推来推去,这哪知道啊。” “多多,我先赶紧送你去医院吧。” 郑鸳当然不能说是自己故意把田多多撞下去的,此时此刻她还要扮演万分关心田多多甚至主动送她去医院的好闺蜜角色呢。
等田多多到医院的时候,脚已经变成了青紫色,肿起那块的皮肤都变成了透明,医生走进来,让田多多描述下自己的疼痛位置和级别,这是美国看病的惯常,先要判断疼痛指数,疼痛级别分为1-10,10为最严重,如果你的疼痛指数不达标的话,就要让那些比你严重的病人先看。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留学生得了感冒拉肚子之类的小病是绝对不会去医院的,排队的那些时间已经足够你的身体自动痊愈了。
照CT ,拍片,验血, B超,还做了肌电图,简而言之就是拿电流电你看看有没有肌跳反应,总之一通检查下来,田多多确实骨折了。
“怎么办,这些检查是不是很贵?要是很贵的话我还不如直接死在这里算了,我现在就帮助病魔一起打败自己。”田多多完全顾不上腿上的疼痛,一边检查还一边抓着郑鸳的衣服连环发问。
“没事没事,学校会有医保的,这都是公费的,一分钱都不用花。”郑鸳好声安慰。
“真的吗!”田多多眼冒精光,将信将疑地问医生,“医生,学生医保真的能cover这些费用吗?!”
看医生点了点头,田多多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要不是她现在腿断了,她简直要站起来翩翩起舞庆祝一下了。
“那给我全身都查一下吧,我要用最好的药,拄最好的拐,住最好的病房!”
所有人无语,“你不用住院……”
最后还是郑鸳把田多多送回了寝室,虽然田多多的腿动不了,但经过刚才的一场虚惊,田多多此刻的心情有种死而复生般的雀跃,尽管每挪动一步,脚上就传来钻心的疼痛,但田多多觉得自己是刚上岸的美人鱼。
只是美人鱼因为腿脚不便,实在没有办法去上课。最后那一周的课多亏了郑鸳把课上老师讲的PPT和自己摘录的笔记全部用U盘拷贝到田多多的电脑里,每天放学之后还帮田多多来答题解惑,尽心尽力把自己会的东西都倾囊相授。甚至还和田多多热烈讨论最后的论文要写什么话题,帮助田多多一起想outline,甚至无比大方地把自己论文的方向和大纲拿出来和田多多分享。
自从断腿事件之后,郑鸳在田多多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百倍,这根本已经不是仙女了,简直就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啊!田多多也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讲,两人算是竞争对手,毕竟最后能正式入学的名额有限,总有人过不了,总有人要被遣返回国。
“多多啊,不管怎么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最后留下来的人是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一定要留下,少了谁都不行。”
“嗯。”看着郑鸳无比真诚的眼神,田多多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哭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过。田多多在心里发誓,不管怎么样,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自己绝对不能辜负郑鸳,自己一定要对郑鸳好。
很快,时间就到了提交论文的最后一天,虽然紧张,但田多多的心里还是充满了信心,毕竟这篇论文自己翻来覆去修改润色了十几遍,结构清晰,逻辑完美,每一个argument都有理有据。
唯一的岔子就是在临近deadline的最后几个小时的时候,郑鸳过来提醒自己reference list有非常严格的格式要求,田多多急忙按照标准的格式做了修改,赶在最后一个小时内把论文提交了。
看着上传的进度条慢慢推进到100%,田多多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完美,这次她一定能过的,她一定能和郑鸳一起顺利入学的。
田多多毫不担心,因为她势在必得,就这么甜滋滋地过了一周。谁都没有想到,一周之后,田多多收到了一个自己前二十几年人生中最大的噩耗:她挂了,根本拿不到正式的offer,而且马上就要被遣返回国。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田多多得知还没正式入学的语言班新生根本没有医疗保险,这就意味着她要自己承担医疗费,而医院开出的账单上清清楚楚写着4万5美元,差不多30万人民币。
田多多的眼前一黑,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