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没有人是天生的圣母婊

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

"奶奶你看见我的药了没? " 

"别管什么药了,厨房里有条龙!"

究竟有没有人曾见过龙，根本无人知晓。唯一可以确信的一点是，每个人出现幻觉时的反应都不一样，有人大哭，有人大笑，也有人沉默死寂，发不出一点声音。

至于田多多，她的反应就比较有层次了，药效刚起的时候，慌乱恐惧，用仅存的一点理智给沈安洛打电话，紧接着就进入了神经麻痹的癫狂状态，至于现在，她已经比刚才清醒了很多，尽管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动作，但起码不会做出什么破坏性的危险举动。

下午五点，All about Eve 正式演出第一场，在Duke Theatre，就坐落在42街American Airline Theatre旁边，虽然是个门面不大的剧场，但起码是外百老汇剧场。要知道一般外百老汇剧场只愿意复排经典剧目，很少会上新作家的剧。

从外外百老汇到外百老汇，从实验性的先锋剧场到可以对外售票的正式剧场，今天是郑鸳的Big day. 更特别的是，她邀请沈安洛今天来观剧，是为了在表演结束之后向他表白。

沈安洛和她，绝对可以算是志趣相投的一对。沈安洛研究英美文学，而她看过那么多英美文学的著作，自己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沈安洛热爱戏剧，偏偏戏剧表演又是她最大的兴趣所在。

要说喜欢，要说欣赏，要说那些飘荡在物质生活之上的精神物质，她和沈安洛之间并不欠缺。至于爱嘛。

这世上真的存在纯粹的爱情吗？

一直以来，在郑鸳的价值体系中，每段恋爱都是这样来衡量的：“交往三个月，他花在我身上的钱也就值回十个Chanel classic flap.”

“一个Hermes Birkin他都舍不得给我买，这段感情也没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在她眼中，包不是奢侈品，是用来等价易物的砝码。

真正的奢侈品，是爱情。

她从来没见过爱情，更没遇到过爱情。

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此时的沈安洛，是她所选范围内的“最佳”，是她见到过最接近“爱情”的东西。

如果要问，沈安洛喜不喜欢她？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但起码，还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的：共同的取向，就预示着共同生活的某种可能，难道不是吗？

站在Duke Theatre的后台，隔着层层垂下的巨大幕布，郑鸳看着场内的观众已经陆续开始落座，她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给沈安洛留了池座最好的位子，那个位子拥有最佳视角，可以全方位观摩到她的完美表演。

席间观众成百上千，而她心中的观众，却只有这么一位。

精心准备的表演，精心准备的表白，郑鸳甚至已经想过，如果可以嫁给沈安洛的话，应该也是挺好的吧。

移民，定居，升为教授，院长，成为学术界有名望的权威人士，说不定还有机会从政参加竞选。她比沈安洛本人更加清楚他未来的发展之路。作家父亲，院长母亲，对于沈安洛的家境，她也早已调查得一清二楚。如果可以成为沈太太的话，应该也是挺好的吧。拿绿卡，定居，再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她的经历，后半辈子，就住在纽约，住在曼哈顿，过着这样中产的生活。应该也是挺好的吧。

她曾这样想过。

而现在，镁光灯亮起，演出拉开序幕，那句最经典的台词响起，“Fasten your seatbelts. It’s going to be a bumpy night.” ”系紧你的安全带，这将是一个颠簸的夜晚。“

只是郑鸳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注定颠簸的夜晚，她心里唯一的那位观众，竟没有到场。

身着华服，站在台上，她的双眼还紧紧盯着那个尚未被人光临的位子，朱红色的靠背看上去有些落寞。就像此刻的她一样。

 “别逃避，比尔。”

“妆太浓了。”

“那也全是为了你。”台上的Eve对不爱自己的比尔说着这样台词，台下的观众或许看不清，她的眼角竟滑过一小颗泪滴。

郑鸳不知道自己为何落泪，但马上她就收起了不合时宜的神伤，专心投入到了表演之中。不过是一滴眼泪而已，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滴泪里到底有几分是真。

“I love you, Bill.”旁人也没有资格诋毁什么。这，就是像她这种女孩，所能拿出来的真心。

“I love you, Bill.”剧场内掌声雷动，而这些，沈安洛都听不到。

此时此刻，沈安洛的耳边只有田多多均匀而平静的呼吸。

就像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沈安洛好不容易把田多多哄下了讲台，但她还是死都不肯好好坐到椅子上，没办法，沈安洛只好陪她一起倚靠着讲台桌，并排坐在地上。

“田多多，你还难受吗？”

刚才的又哭又笑又闹，几乎已经把田多多的精力消耗殆尽，现在的她就像烟花炸完之后散落一地的纸屑，又颓又疲，脑袋只能软趴趴地垂在沈安洛的肩膀上。只不过，神志依旧不太清楚，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受什么，你才是受。”

沈安洛一愣，“哈哈。”随即低笑了几声，终于不闹腾了，他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唉，药怎么能乱吃。”看着田多多这副样子，沈安洛的心情无比复杂，有一点生气，是对凌凯的，怒其不争；还有一点惋惜与心疼，是对田多多的，哀其不幸。

“我同意！绝对不能！”突然之间，田多多猛地把头抬起，一脸认真，“吃坏了就要送医院！医院真的太贵了！！”

田多多的反应着实有些过激，都把沈安洛给吓了一跳，沈安洛以为她已经清醒了，但下一秒，田多多又恢复了刚才的呆滞表情，继续瘫在沈安洛的肩上。

“哈哈。”沈安洛又忍不住低笑出声，果然只有在说到钱的时候，她的灵魂才能瞬间归位。

“真没想到，凌凯还有心理问题，你知道吗多多，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被抑郁症给毁掉的。”沈安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向田多多说起这些，但他还是继续说着，或许是傍晚的阳光太温柔了，松松散散地在身上一晃，就让人失去了所有戒备心。又或许，是因为此时的田多多太温柔了，收起了平常的乖张与锋利，像一朵温暖的云，毛绒绒的，还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味，让人忍不住想在这团云里脆弱地窝一会。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沈安洛不确定田多多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但还好，他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树洞而已。

“后来我们一起来美国读书，热血又懵懂 ，对未来，对生活都怀揣着巨大的热情，就像两个愣头小青年，总觉得这片土地，能带给我们想要的人生。”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不再阳光，不再积极，不再充满活力，整天逃课，不做作业，甚至连考试都缺席，每天都在club喝酒 ……”说到这里，沈安洛的声音忍不住开始哽咽。

“不是这样的，他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当他的导师找到我，说他因为挂科，已经要被学校勒令退学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说到这里，沈安洛突然就停了下来，他不敢，也不愿继续往下说了，回忆里那些痛苦的画面慢慢浮出脑海，震耳欲聋的夜店，他把喝得烂醉的陆炎拽出舞池，陆炎的身上全是浓重又呛鼻的烟酒味道。

“陆炎，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会什么会让自己堕落至此！”沈安洛真的痛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兄弟自毁前途，这种感觉真的太让人痛心了。

“沈安洛，你不要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前卷子上永远空着几道大题故意让我得第一，我根本不需要你可怜！”沈安洛没有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天晚上陆炎对他说的话，每一个字，他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永远忘不了陆炎看着他的眼神，愤恨，挫伤，痛苦，拒绝……

但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太年轻了，他只觉得震惊，陆炎竟然知道自己默默把第一让给他的事情，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气愤，自己这么做，明明是为了让陆炎免遭父母的毒打，就像自己现在跑来劝他，也是为了让他迷途知返。可陆炎呢，丝毫不领情，一副执迷不悔的样子。

凌晨两点的大街上，两人大吵一架，沈安洛赌气般地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管陆炎的事了。

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没过几天，就传来了陆炎被退学后自杀了的消息。

 “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沈安洛慢慢回过神来，才惊觉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我真的没办法原谅自己，那时的我太幼稚，太粗心了，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和感受。”沈安洛的语气间全是懊悔和自责，陆炎自杀的事对他的打击真的太大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助那些留学生，他们之中有太多像“陆炎”这样的人了。他们习惯了原本那个优秀的自己，突然被抛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教育环境中，无措，慌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紧接着，便是自我认知失调，变得越来越自疑，越来越颓废，慢慢开始逃避现实，自甘堕落，最后，便是彻底毁了自己。

“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沈安洛也并不是天生的“圣母”，帮助患上抑郁症的留学生，帮助差点无法顺利入学的田多多，帮助和陆炎那么像的凌凯……他抱着赎罪般的心情对待着之后遇到的每个人，但似乎，心里的那个遗憾永远都填不满，没办法，他只能逼自己做得更好一点，变得更善良一点，更为别人着想一点，“我能得到你的原谅吗？凌凯……”

“我也好想被原谅啊。”许久不说话的田多多突然发出一声低沉不可闻的感慨，像是喃喃自语一般，沈安洛有些讶异，收拾了一下脸上悲伤的神情，转头看她，但田多多的目光依然空洞地直视着前方，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妈妈会原谅我吗，我找到妈妈之后，她会原谅我吗？”田多多继续自言自语，像是在说梦话。沈安洛一愣，本想出口打断，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了，就让她说罢，就由着她说罢，或许现在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起码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放下心防，可以像他刚才一样，把自己内心深处无法掩饰的情感，直接而真实地表达出来。这也算是一种释放吧。

窗外的暮色已经慢慢开始迫近，笼罩，然后一点一点把这个空荡的教室填满。田多多和沈安洛还是坐在地上，像两把并排而放的椅子。虽然彼此的椅背和椅角都是那么冰冷坚硬，但此时此刻，他们在一片黑暗中抵着彼此，紧紧挨在一起。

“可是我要去哪里找你啊妈妈。”田多多说着说着便开始小声抽泣起来，她像是置身于一场梦境之中，而眼前，正站着一个渺远而模糊的身影，那是她的母亲。

十几年没见，田多多都快忘了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她慌张地伸手，却什么都摸不到，“妈妈……”她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泪要流，药的后劲儿把她心里的悲伤放得好大好大，她无法思考，因此也不能做出任何趋利避害的掩饰，她只能摊开自己的过往，将那些或丢人，或不堪，或痛苦，或遗憾的回忆，拎出来，重新抖抖灰尘。等这场梦清醒之后，再小心叠好，重新放回心底。

“妈妈，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来骂你，我怎么能说你是坏女人，怎么能说你活该被爸爸打。”田多多虽然年幼，但是伶牙俐齿一点不饶人。记得那是田多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某天，班里有好几个女孩都在一夜之间穿上了那种白纱的公主蓬蓬裙，田多多眼巴巴地看了好几天，心里想要得不行，做梦都梦到自己穿着公主蓬蓬裙站在操场上，她问林琳要，“妈妈，我要一条那样的裙子。”在她看来，没有公主蓬蓬裙穿的自己就像一个灰姑娘。

“你看看你爸那副死样子，整天喝酒，又不出去工作，哪有钱给你买东买西！你一个学生，不好好念书，整天想着打扮，你还是学生吗！？”

林琳一席话都快把田多多说哭了，但她生来性子倔，而且跟着他爸田一土有样学样，瘪着个嘴，拧着脖子冲林琳大喊，“你这个坏女人，你活该被爸爸打。”

田多多生性聪明，说起狠话来便也分外骁勇，句句戳心。很久很久以后，等田多多已经长大成人，她才慢慢读懂那个时候妈妈的眼神，是震惊，意外，愤怒，但更多的是失望与伤心。

第二天林琳就消失了，是那种真正如同人间蒸发般的消失，没有征兆，更没有音讯，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过这个人世间。后来，她和田一土才听说林琳把多年攒下的私房钱，都给了蛇头，然后独自一人偷渡到了美国。

“你走了之后，爸爸就不许我提到你，搬家之后，他还把你的东西全部都扔了，一样都没有留。有次我问他，妈妈到底去哪儿了？妈妈还会回来吗？结果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让我以后都不要再提到你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哭得好厉害，整个枕头都湿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哭着哭着睡过去的，但我知道爸爸半夜进来了，还悄悄用煮鸡蛋敷在我那半边被他打肿的脸上。那个时候，我似乎又不怎么恨他了。”

“后来，我在床头贴了一张世界地图，然后用红色水彩笔圈出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美国。妈妈，你说，为什么中国和美国，明明在地图上是如此近的两个地方，实际上，却隔得这么这么远？”

“班上的同学告诉我去美国的机票要上万块，1后面四个0。那是多少钱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只有五毛，是我一天的生活费。当时我就想啊，如果我一点都不花，那我也要攒下两万天，两万天又是多久啊，我曾以为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活两万天这么久。”

“没有办法，妈妈，我只好省钱，省钱，往死里省钱，只有攒够了足够的钱，我才能去美国。可爸爸还说，我们绝对不可以偷渡，一定要光明正大去美国，没办法，我只好拼命读书，拼命省钱，然后等着有朝一日，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美国留学。”

“可是妈妈，这里真的好贵，”田多多边说边哭，越哭越大声，“我来了这里之后，才发现这里真的真的好贵，读书贵，租房贵，坐车贵，吃饭贵，干什么都贵，怎么会这么贵啊，我的钱就快要花完了呜呜呜。”

“而且我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更不知道找到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原谅我，你还会认我这个女儿吗？我真的好担心，真的好害怕。”

“妈妈，我真的真的好想你，被我气到一个这么远的地方，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呜呜呜，妈妈，我真的真的对不起你…….

田多多越说越悲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沈安洛的整个肩头都已经被她哭湿了，感觉下一秒，她就要溺亡在自己的悲伤中。

“没事没事，”沈安洛实在忍不住开始安慰起她来，“不是你的错，你妈妈一定会原谅你的。”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田多多突然猛地抬头，憋着哭腔一本正经地质问沈安洛，“你又不是我妈。”她冰凉的手一把捧起沈安洛的脸，捧到自己的眼前。两个人的脸一下凑得巨近无比，近到都能看到对方的瞳仁里，正映着自己的脸。

“轰”的一声，沈安洛觉得有股热血直往自己的脑袋里冲，砰砰砰，心跳也忍不住加快，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气氛一下变得有点暧昧，就在这个时候，田多多突然开口，成功破坏了此时的氛围“诶？你的脸上怎么有函数曲线？还变来变去的！”

“啊，怎么是r=a(1-sinθ)啊！”田多多大叫一声，顺手把沈安洛猛地往旁边一推。沈安洛的上半身直接撞在了旁边的桌脚上。

“啊！”两个人一起发出吓人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