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的树
车驶出刑警队大门,他才想起没有和小叮当告别。回头看去,那对母子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散发出画中风景的味道。婴儿在笑,在比雪还朦胧的人的迷宫中像一阵春风。他将永存希望。这是陈诺唯一高兴的事情。
丁烈按照陈诺的定位驾车,两人来到一条街道的大树旁,那正是昨晚陈诺去黄金时代大酒店救小叮当时偶遇王童的地方。
陈诺站在大树下,指着王童当时所仰望的地方,对丁烈说:“王童当时不是在看天空,他是在看那里——”
顺着陈诺的指示,丁烈看到了不远处的三楼靠马路边的一户人家阳台,原来是梁心的家,梁心的卧室。陈诺甚至都能看到梁心伏在书桌前的身影,她在写着什么。
陈诺说:“这个地方真是个极好的观察点,他能看到梁心,可梁心看不到他。他一定是在跟踪过梁心无数次之后,才选择了这里。每天晚上他都会来……”
两人站在树下,看着三楼中那少女的身影,他们感受到了王童的孤寂。这个时候,陈诺闻到一缕心酸的味道,他循着味道望去,发出轻轻的惊呼。他示意丁烈看身旁大树的树干——
在树干上,是用小刀刻下的文字,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翻来覆去,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梁心”。陈诺感到自己浑身发冷,冷空气像是海浪一样在他身边翻涌着。
街边的礼品店拉开卷帘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看到陈诺和丁烈正对着那走过来问陈诺什么事。
陈诺掏出证件,亮明身份,问他是谁。那男人指指礼品店:“这家店是我开的。”他又指指那棵写满了人名的大树:“你们是为这来的?我就知道这两个孩子早晚得出事。这都大年下你们也不休息,出大事了?”
陈诺说:“这案子对我们很重要,你跟我们详细说说。”
礼品店老板说:“有啥详细说的,我每晚都住在这里,大概一年前我起夜,无意瞄见一小子就站在这树边,跟中了邪似的抬着头看楼上,我就知道这是闹单相思,不知道瞧哪家姑娘呢。这不算完,他还拿出小刀在上面刻字。我寻思这也不是我们家的树,管那么多干嘛。后来这小子每天晚上一到街上没人的点就来了。我心想你有这力气折磨自己,折磨这大树,你还不如跟人家姑娘表白呢。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刚睡着,就被一阵哭声吵醒了,哭声那叫一个惨。我头皮都发麻,然后窗户边一看,是住我们小区的一姑娘,正和小伙子对着掉眼泪呢。我才明白,敢情梁心就是她啊。从那天起,两个孩子每天都会在这树底下呆一阵。我本来还挺为小伙子开心的,觉得他终于追求到心爱的女孩了。可后来越瞅越不对劲,这两个孩子一点都不高兴,天天抹眼泪。别提多别扭了。男欢女爱的事情,咱们上了年龄的人,说不明白……”
礼品店老板摇着头,问陈诺究竟出了啥事。丁烈说:“不管你的事。”礼品店老板扫兴地回去。陈诺看着不远处电线杆上的摄像头,那就是上帝在注视人间的眼睛。
陈诺说:“操,这么说来,王童电脑里那篇文章是故意误导我们的。”
丁烈问陈诺:“陈队,你说这个摄像头能照到咱们吗?”
陈诺点头。
“能照到咱们,那也就能照到刚才他说的那些事了吧?”
陈诺拍拍他的肩膀:“你去调监控吧。”
丁烈跑了,只剩下陈诺站在大树前,他看着树上的这些字,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像是在哀悼什么。
这个时候,从礼品店的外置喇叭里传出了音乐。苍茫的歌声穿破了雪和雾: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要你做主
我感觉你不是铁
却像铁一样的强和烈
我感觉你身上有血
因为你的手是热乎乎
我感觉这不是荒野
却看见这儿的土地已经干裂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
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干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
2.我是王童
看到陈诺,我的心狂跳起来。他就像是一盏探照灯,总能照到人心里最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我想是因为他的鼻子,那鼻子又红又大,像一只爬在他脸上的龙虾。如果让我找一种动物形容陈诺,我想说陈诺和大象很相似。不仅是因为他的鼻子,也是因为他的性格。他们一样木讷,认死理,只知道向前,不会后退。他们不是虎狼,可是虎狼都会躲着他们。
陈诺对我说你已经认罪了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如果一切都败露的话我会怎么办,好像每次我都认为自己会痛不欲生,像是骨头被人抽走一样瘫在地上。可当它真的来临时我却内心感到十分宁静。这证明我们和钱快乐,钱奋斗还是不一样。
我问陈诺:“我能见见梁心吗?”
陈诺摇头,他说唯一能见面的时候就是庭审了。
还能见到你,我心里很知足。你会永远想着我,你心里知道我是对你最好的人,我心里也很知足。
陈诺说:“她认罪以后,让我给你带句话。”
我看着陈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的心狂跳起来,恨不得就在那个时候地球爆炸宇宙毁灭。我和你,到此结束已经足够。
“梁心让我转告你,”陈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用磨砂纸摩擦我的耳膜一样:“你是一个好人,希望你能积极认罪,让法庭能够轻判你。你为她做的那些事情她背不起。”
我这个人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陈诺是什么意思。我不相信你会对他这样说,我笑着对陈诺说,你骗鬼去吧!
陈诺递给我一张纸巾,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异样,真是见鬼,我明明在笑,可满脸全是泪。
陈诺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起老人猎杀案怎么样了?”
“钱奋斗死了。”
“你是个警察,你真认为钱快乐像他说的那么无辜吗?”
陈诺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是警察。所以我只相信证据。我有钱奋斗杀人的证据,没有钱快乐杀人的证据。”
我笑了:“可你内心不这么想。你知道钱奋斗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你。因为你会一直盯着钱快乐,他知道自己儿子心里有鬼。你要是不死,早晚会查出真相。”
陈诺沉默了一阵,我能看出来他在思考接下来怎么对付我。他抬起头看着我,说话的声音像只旧皮鞋般干涩:“你是替人顶罪,你还能出来。你很聪明,本质不坏。在里面好好学点技术,出来做个好人。”
“我坐牢的时候想要写作。”
“写作?”两个警察对视一眼,那眼神就像我是个疯子一样。“你要写什么?”陈诺问我。
“我要把《金市奇人异事录》写完,最后一篇叫《陈诺篇》,会是个很长的故事。我要拿一首叫《人类》的诗做题记。我要在里面写会发金光的大雪,写沙漠里遨游的鲨鱼。也写有古怪大鼻子的警察,割耳朵的打手。还会写到把生活当成变魔术的坏人,以及大难不死的婴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你真是胡编乱造。”陈诺笑了。
我说:“写着玩吧,这段日子发生的破事真也真不到哪里去,假也假不到哪里去,不写的话就没人知道这些事了。当个纪念也好。”
“你觉得会有人看吗?”
我指指我头顶的天花板:“地球人不看,说不定外星人看呢。”
“行,外星人不看我会看。”陈诺说:“我会跟狱方说你这个要求的。”
我点点头,对他表示感谢。我说第一段我已经想好怎么写了。他让我念来听听。
“陈诺走到金河的河岸边。他头上的太阳仿佛被金色的雪雾闷死了,光线有气无力,散发死鱼的味道。河边的白毛风长着爪子,使劲撕扯陈诺的脸。陈诺的助手,金市刑警队的副队长丁烈紧紧跟着他,明明是冬季,丁烈仿佛伏热天的狼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不念了,看着陈诺。陈诺站起来,“咕咚咕咚”两口喝完杯中的水,说期待。他和丁烈转身向门口走去,他们的身影看起来就像两匹大象硕大的屁股在摇晃。我叫住了陈诺,我对他们说:“为了感谢你们支持我写作,我送你们一份礼物。就在梁心家楼下那棵树的树洞里。”
他们跑了出去。我无限思念你,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全做完了。
3. 最后
礼物是一个U盘,里面有一份视频。
陈诺的手机在“黄金时代”酒店的搏斗中被打掉了。摄像头正好拍到案发时的所有情况,被监控芯片实时传输回了王童的电脑里。王童看到视频的内容后通过远程遥控删掉了陈诺手机里的原文件。
视频完整记录了当时从陈诺晕倒不省人事到钱奋斗死的全部经过。
视频显示,陈诺晕倒那一下是钱快乐用铁棍砸的。他试着想站起来,但钱快乐又给了一下,着实让他够呛。即使只是看视频,陈诺都能闻到一股糨糊味,那是脑震荡的味道。
钱快乐在地上摸索一阵,把钱奋斗本想用来杀陈诺的钢棍重新递还到钱奋斗的手上。父亲看着儿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钱奋斗用东山话问钱快乐:“你是不是生气了。不要恨我啊我亲爱的儿子。我本想替你解决麻烦的,没想到却成了你最大的麻烦。”
钱快乐用普通话跟他说:“你不要再跟我说东山话,咱们那里的话,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爬过去,把陈诺杀了。”
钱奋斗愣了,似乎钱快乐说的不是东山话,也不是普通话,而是外国话。
钱奋斗跟钱快乐说:“啥?你什么意思?”
“你肯定是活不了了,既然这样,你不如好事做到底,把他杀了。然后我再把你送给警察。”
钱奋斗看着钱快乐,那眼神像是不认识儿子一样。
钱快乐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我就这么跑了,那我就是你的共犯。不但要判刑,还要还债。你杀了陈诺,我再把你交到警察手里,我就是见义勇为,大义灭亲的英雄。我的事业能保住,你孙子的未来也能保住。”
老人的身体似乎桥断了一样垮塌下来,散发出一股脊梁断了后的骨髓气味。
钱奋斗对钱快乐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想的。”
钱快乐失去了耐心,粗暴地说:“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你真的是个傻瓜吗?”
钱奋斗吃惊地看着钱快乐,不,那不仅仅是吃惊,简直是惊骇。像是钱快乐的话里有千万白蚁群,正在向他狂奔。
钱快乐说:“你杀于卫东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于卫东应该是你杀的第二个人吧?”
钱奋斗点头说:“你怎么发现我的?”
钱快乐说:“你是一个好猎人,善于无声无息地捕猎。可你也是一个父亲,是父亲就无法阻止自己偷听儿子电话。那次于卫东打来电话跟我逼债的时候,我瞥了一眼镜子,你站在我身后,你的表情出卖了你。你满脸杀气,我太熟悉那样的表情了。你只有在捕猎的时候,才会有那样的表情。我一直奇怪一个事情,之前有个老太太叫丁淑娟,一直逼债,特别急,却再没了踪迹,像人间蒸发。我想起来,那次我打电话和丁淑娟约好在华府天城见面的时候,你也在场。等我快到地方,再给她打电话,就不通了。于是我就回家了。我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我大声地和于卫东约好在太阳城见面。那几天我跟踪你,我亲眼目睹了你对于卫东下手……”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钱奋斗的声音闻起来苦如鱼鳞。
钱快乐说:“我为什么要阻止你?你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阻止你,告发你?你杀人了,这是死罪。你为了我杀人,我送你去死?”
钱奋斗不说话,低下头。眼泪像是珍珠一样,砸在焦黑的水泥地上。钱快乐叹气,拍拍他的肩膀。
“我从太阳城出来,那天下大雪,可我浑身燥热。我找了片没人的野地,躺在大雪里,才舒服一点。我望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心想这都是天意。咱们父子俩都一样,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从那天起,谁逼债逼得紧,要把我往绝路上逼,我就故意向你暴露他的信息。我知道你是怎么办事的。为了配合你,我约的地方都是烂尾楼,别说人了,鬼都不去的那些地方。没啥摄像头,拍不上你。那些烂尾楼,四处都是敞开的,大风一刮,大雨一下,啥证据都没有了。后来,我没想到事情会失控。你作的案子被发现了,孙大胜和橘子姐又来了金市,不像是要钱,倒像是要命。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稳住,只要没死,我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为了东东……和橘子姐约在天乐大峡谷之前,我故意先给你打电话……”
“我还以为你是在和我告别。我发誓一定要保护你……”
钱奋斗的身体在颤抖,像是有某种东西在他的体内生长,膨胀,即将要爆炸,破体而出。显示屏像素低,钱快乐的面目模糊。他不说话,似乎直盼着他父亲能早点下手,早点结束这一切。
钱快乐说:“我发现你刺杀西门萝卜失败还受伤之后,为了掩护你我自己找了刀把自己弄伤了。”
钱奋斗的脸在屏幕上扭曲变形,闻起来像一张被火烤着卷了边,即将要化成灰的纸片。
“我怕你被他们发现,所以演苦肉计。我就是想把所有的嫌疑引到自己身上,好迷惑警察们。”
钱奋斗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天空。
“今天这天色和我那天从太阳城出来,躺在雪地上所看到的差不多。云层越来越蓝,天色越来越亮。”钱快乐说。
钱快乐扶起钱奋斗,把他向陈诺推来,就像一个人给死神指引自己所在的方向。陈诺呻吟着,他即将苏醒。
钱快乐推开钱奋斗,冲着父亲大喊:“你把棍子放下!自首吧!不要再犯错了!”
……
陈诺关上显示器,全身疼痛,那味道犹如皮肤干裂的伤口。陈诺和丁烈走出办公室,走出那栋楼,丁烈大口大口呼吸着,北国的正月夜晚,空气清新,但冰冷,冷到有股月亮上的冻土之味。
丁烈问陈诺:“陈队,王童说你始终没放弃对钱快乐的怀疑。你是怎么发觉钱快乐不对劲的?
陈诺说:“钱快乐回忆他母亲的时候哭得像条狗,可我的鼻子没闻到任何气味。最后我问他怎么看他父亲为他杀人这件事时,他说钱奋斗死有余辜。”
丁烈皱眉道:“我当时也在,他说得咬牙切齿,充满了恨意。
“他是个魔术师,他暗示自己,他没有亲手杀人。所以连测谎仪对他都无效。”陈诺摸着自己的鼻子说:“可在他说起钱奋斗的时候,我闻到他周边的空气有一股咸味。那是泪水的味道。”
此时李梦路过,和陈诺丁烈打招呼。丁烈高兴地说:“李梦,我们案子破了。我们可以去看美国大片了。”
李梦尴尬地说:“我不想看美国大片。”
陈诺看着丁烈的脸色瞬间黯淡,闻起来如同一杯凉白开。他刚想打圆场,李梦又说:“我想看话剧,你知道最近有什么好话剧吗?”
丁烈说:“话剧?我不懂哎……”
陈诺心中苦笑,李梦说:“那我找找看,找到告诉你。你来买票!”
丁烈急忙点头,李梦走了,背影有股雪白信鸽的味道。丁烈看着陈诺偷笑,像个傻子一样。
陈诺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我们去突审钱快乐,估计又得一个通宵。”
眼前到处是雪,冰冷的黄金世界。向大雪中走去的时候,陈诺心想,明早是不是也该去趟小叮当家,去和未来打雪仗。他捧起一簇雪,捏成雪球,轻轻地扔了出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