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秘的旋律
金大正的死,意味着最后的努力也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了,调查陷入了僵局。腿都快跑断的丁烈回到警队,突然收到李梦的信息,“速来食堂。”
丁烈本来走路都走不直了,那一刻却感觉自己身上的血瞬间火热,回复一个“好”字。收起手机,丁烈憋住满心的喜悦,没告诉陈诺,没告诉任何人。临去食堂前,他特意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丁烈怀揣着一颗粉红色小兔子般乱蹦的心和纷纷扰扰的思绪来到食堂,刚一进门所有的幻想就都破灭了:李梦在冲他兴奋地挥手,陈诺坐在她对面,悠闲地吃着盘子里的花生豆。丁烈红着脸坐在陈诺身旁,陈诺似乎并没有察觉他身上的失落味道,那就像是云彩一点一点消失在天空中。
“你们啥事啊?”丁烈郁闷地问。
李梦说:“是啊陈队,我也很好奇,什么事。”
丁烈的心中突然狂跳起来,陈诺这个家伙做事总是出人意料,他害怕陈诺会当着李梦的面点破自己那点小心思。
陈诺敲敲桌上的菜品:“别想那么多,知道这两天你们查案辛苦了,特意加了个菜,先吃饭。”
丁烈觉得,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吃饭的时候,忐忑的丁烈一边借着狂吃肉掩饰自己的慌张,一边听陈诺和李梦聊天。原来李梦的父母都是警校的老师,李梦从小就梦想当警察。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了公安大学,现在和父母一起住。
陈诺轻轻地说:“像咱们平时这么忙,你男朋友抱怨很多吧?要让他多理解。”
那一刻,丁烈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掉进碗里了。
李梦摇摇头:“我还没男朋友呢?丁队你给我递下萝卜,你脸怎么红成这样,你没事吧?”
丁烈捂着嘴说:“没事没事,太辣了,我不能吃辣椒。”
陈诺又问起李梦的业余爱好,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李梦拉大提琴拉得很好,还经常代表局里去参加各种文艺汇演。
这回轮到李梦脸红了,李梦说自己拉得还凑合,就是从小练的。
陈诺说:“我不懂音乐啊,我就是向你请教,那我哼一段旋律,你能不能把它记成乐谱。”
李梦笑了,放下碗筷。丁烈也不再狼吞虎咽,他们知道,接下来要聊正题了。李梦说:“陈队,你说的这叫练耳,没问题。”
陈诺停下动作,认真地哼唱起旋律。丁烈心中一惊,这正是在“水晶之家”那个小偷唱的歌。李梦找来纸和笔,又让陈诺唱了几遍,记下来谱子递给陈诺。
李梦红着脸说:“陈队,大体上就是这样。也未必特别准确,您五音有点不全……”
陈诺严肃地说:“你已经帮了大忙。这首歌是目前案子唯一的线索了,你再帮我们好好分析分析……”
李梦说:“这是一首很有本省地域特色的民歌,但咱们这里十里八乡,乡乡方言不同,具体是哪个地方的,我确定不了,得找专业人士。”
那顿午饭三人只吃了一半,就驱车来到金市音乐学院,通过李梦找到民乐系的系主任。他们没料到系主任接过谱子哼唱几句,就苦笑着把乐谱递还到李梦手上。系主任说:“好多金市民歌流传几千年,结果在现代失传。这个时代像硫酸池,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金市民歌到现在能找到源头的不过百分之一,这首曲子我没有听过。你们这又是查案,我不敢贸然分析……”
系主任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陈诺滚烫的心上,系主任又说:“你们去省图书馆,那里有一部金市民歌大典,六十年前的书了,据说收集了金市所有民歌。你们一首一首对谱子,这是唯一的希望……”
得知这条线索还没断,陈诺的脸色红润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陈诺和两个年轻人天天泡在图书馆里翻阅关于本省民歌的书籍。那座图书馆是解放前的一座候车大厅改造的,那时智能手机是最红的数码产品,人人都玩手机,也没什么读者来借书。不知是因为这大厅古老,还是因为旧书太多,陈诺总能从这空荡荡的大厅中闻到一阵阵野草的味道。
“我找到了!”
一天中午,李梦终于找到了和那首歌相同的曲谱。她欢呼着,像是山雀在枝头上蹦跳的味道。
“这是东山里山民们的童谣,名字叫《孩子别迷路》。”李梦得意地说,却发现陈诺和丁烈脸色黯淡。“我们找到了线索,你俩怎么一点都不开心?”
丁烈叹气道:“要是凶手是东山里的山民,这案子可就更麻烦了。”
“为什么?”
丁烈说:“东山里的人自古狩猎为生,一直到90年代禁枪,他们才上缴了猎枪。据我所知直到现在,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也不愿意下山,在山上的森林里以伐木为生。这些人就好像还没有开化。没有枪,就动刀。整天酗酒,好斗。每个东山的男人从生下来就把战死当成最高的荣誉。”
陈诺打开手机,点开一张他刚从网络上搜索到的照片给李梦看。“我去!”李梦看了眼照片,惊呼一声。
黑白照片里,一个身穿兽皮的男人手持猎枪,身旁的猎物是只野鹿,早被开膛破肚。猎户身前支起来的铁盆中,燃烧着那野鹿的内脏。
这个狩猎场景,和几个案发现场一模一样。
“每逢秋季,东山的山民们都会狩猎过冬。狩猎结束后,要将猎物内脏焚烧,祭祀山神。他们相信,这样山神将会扣押猎物的魂魄,使得猎物的鬼魂无法找猎人报仇。”
丁烈念完照片底下的这一行小字,深吸一口气:“这个王八蛋是烂尾楼当猎场,把人当猎物了……”
陈诺拍拍丁烈的肩膀,说:“他为啥焚烧死者内脏我们搞清楚了。我真是没想到他会是东山里的山民……”
“可凶手为什么要唱歌?要割掉金大正的耳朵?这不符合他们的狩猎规则啊。”
“抓到凶手,我们就知道答案了。”
陈诺看着那张曲谱,似乎每一个乐符的锐角上都有刀刃的味道。此时警队打来电话,让他们速速往回赶。陈诺带着两人警队,一路无语。刚进办公室,一个同事捧着电脑就迎了上来。
“陈队,刚发现一条重大线索……”
同事不说了,愣愣地看着陈诺。那眼神里有一股怜悯的味道,像是寒冬中的一盆热水,却让陈诺莫名的躁动起来。
丁烈说:“继续说啊!”
同事挠挠头,说:“陈队,你先坐下,喝口水,这个新线索比较棘手……”
陈诺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同事,从他的脸上闻到一股黑铁色麻布的味道。
同事咬牙说:“我们从满贵大酒店地下停车场的监视器里,调取到了金大正被劫走时行车记录仪拍下的一段视频,上面有绑走金大正的劫持者……”
看同事说话吞吞吐吐,丁烈骂道:“你可真够磨叽的!”
他抢过同事怀中的电脑放在桌上,点击播放键。陈诺看到隔着汽车挡风玻璃,镜头拍下的停车场巷道,金大正走在前面,一个女人走在后面,虽然监控录像的分辨率极低,可陈诺还是从女人的大衣,围巾以及影子的味道上确认,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是小叮当。
2. 我是李扬德
过了几天,哑巴林强又在我家楼下堵住我,他魁梧的身躯挡在了我的眼前。他不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是个小人。
“咋样”,林强在雪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我一拍大腿,说:“钱快乐拿东西抵债。”
每个人都能算清楚,有总比没有强。林强面色稍有些缓和,在雪地上写:“那是别墅,还是厂房?”
我不敢看林强的脸,从兜里掏出钱快乐的传单,递给了林强。林强刚看几行,就扼住我脖子,他的手像铁箍一样,我的大脑停止供血。他很用力,我感觉他能掐断我体内的氧气。
我说:“林强,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以死谢罪吧。”
我睁开眼二话不说,举起匕首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扎。他先是一惊,然后拿手握住了匕首的刀刃,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下来,像是夕阳的光一样洒在我们身上。
林强没再看我,他在地上写道:“我明天去他农场运羊。”
林强走了,一瘸一拐。我觉得他的影子短了一块,像是被人挖掉了。又过了几天,我看林强再没来闹事才放下心。
这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看学生的毕业论文,敲门声响起,是梁心。我冲她挥挥手,她走进办公室,来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梁心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像是哭过。我问她:“有什么事吗?”“李老师,你快去看看张小凤,她遇到坏人了。”梁心对我说。
我一路小跑,跑到了张小凤的宿舍,看到她衣着凌乱地坐在床边啜泣,雪白的肩膀和大腿上都是乌青掌印。梁心给她披上了床单。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小凤不说,只是哭。梁心说:“李老师,刚才张小凤上厕所的时候,被人劫持了。”
我说:“劫持?劫持是什么意思?”
梁心说:“那人逼着张小凤脱光衣服拍裸照,然后跑了。”我一下子懵了,说:“除了拍裸照,再没干点别的?”
梁心看看张小凤,张小凤使劲摇头,然后嚎啕大哭。“不要哭了,”我怒气冲天,说:“堂堂大学校园,竟然出了变态,你们赶紧报警。张小凤紧紧拉着我的手说:“不能报警啊。万一这歹徒狗急跳墙,把我的裸照发在网上,我就没法活了。他说了,他就是留下来欣赏。”
事情乱糟糟的,在我脑子里突突跳动,像是岩浆在喷发。我说:“我尊重你的意见,梁心同学,你一定要把张小凤同学安全送回家。这件事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
梁心说:“李老师你放心吧,我是张小凤在这所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张小凤听罢此言,紧紧拉住了梁心的胳膊,我能看出来,此刻她变成一条狗,她像需要主人般依恋梁心。那一场针对梁心裸贷的敲诈,早已烟消云散了。想起钱快乐,想起林强和我自己,想起这不幸的污秽的一切,我觉得梁心真是个幸运的人。
3.最后的欠条
警队会议室里面烟雾缭绕。陈诺看烟灰缸,里面已经被烟头塞满了,旁边的烟盒都空了。陈诺摸摸裤兜,小叮当留给他的烟还在。对尼古丁的焦渴像是虫子一样渗入他身上的每个毛孔,在血管里东奔西走左冲右突。可他舍不得抽那沾有小叮当唇印的烟。他害怕再也见不到小叮当,那兜里的香烟就是她存在过的证据,也是自己存在过的证据,是爱唯一的痕迹。
对香烟的思念最终胜过对小叮当的思念,陈诺点燃一根烟,那烟草已经有些干,陈诺看着烟身一点点燃烧,变白,仿佛小叮当的灵魂灰飞烟灭。
他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这些天来,他不眠不休,搜寻着小叮当的踪迹,可她就像是幽灵消失得毫无踪迹。他从自己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能闻到火焰燃烧时大地裂开的味道。火焰烧着小叮当的骨头,烧着她的眼睛。
“你要这么个抽烟速度,还没等找到叮当姐,你就牺牲了。”丁烈对他说。
陈诺朦朦胧胧中听着丁烈的话,揉揉自己鸟窝一样的头发,狠狠骂了声:“操。”
“陈队,你不能垮,你看看人家李梦,小姑娘一晚上没睡,又发现新线索了。”丁烈示意门口站着的李梦,这女孩把一台电饭锅搬到桌上,兴奋地看着陈诺。
丁烈说:“这个电饭锅是金大正留给金永久的遗物。锅里面除了有钱,还有这个——”
李梦打开锅盖,里面有一个小本。上面没有字,本子的第一页上只画着一群孩子的头像,还有一枚铜板。陈诺翻开本子,后面的每一页都画满无数个小拳头,密密麻麻,像是蚁群。
“你可得振作了。”丁烈说:“这纸条和金大正的救命钱放在一块,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可这他妈是什么,这个屋子里,只有你这个鬼鼻子能闻得到。能不能救叮当姐,就看你的了。”
陈诺拿起纸条,放在阳光下,微眯着眼睛观察。他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了泪水和钞票的味道。他把纸条重新放回了锅。陈诺说:“你们现在根据我的侧写筛查出来多少嫌疑人?”
“一共二十三个,他们都是东山人,有作案能力,在金市常驻。”丁烈急忙递上一个卷宗。陈诺对着档案夹中那二十三个男人的照片逐一核对了良久,抬头说:“金大正从小放牧,是个文盲,不会写字。这是一张留给他儿子的账本。”
丁烈和同事们亢奋起来,那味道就像一群即将冲刺的公马。陈诺指着一个人的头像说:“是这个王八蛋。”
丁烈看着陈诺手指的男人照片,皱眉说:“这个叫钱快乐的?确定吗?”
陈诺指着那小本子的第一页画上的铜板:“铜板,就是钱的意思。”手指又挪到那群孩子的头像上,说:“你看孩子们笑得多开心,像不像很快乐。”
丁烈问:“那拳头是什么意思?”陈诺说:“这不是拳头,这是手腕。一个手腕一万块钱。”
陈诺对所有人说:“这个叫钱快乐的男人,目前是一宗连环杀人案和一宗绑架案的嫌疑人。我们要收集他所有资料。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有没有结婚,家里有什么人,他爱干什么,他讨厌什么,脸上有几颗痣,屁股上有几块胎记!每一个细胞都不要放过。”
藏有小叮当腹部味道的烟雾还在这里弥漫。陈诺突然想起来他和小叮当最后一次做爱的情景,想起小叮当的眸光和汗水,想起她光滑的皮肤和芬芳的气味。从这回忆中,他闻到了欢叫的味道,仿佛新年除夕时大雪街头阵阵的爆竹声。
“陈队,你来看这个!”丁烈晃晃自己的手机,那上面有一篇文章——《金市奇人异事录——钱快乐篇》:
钱快乐,男,三十七岁,金市东山人,金市美家家居装修公司的老板。
小时候是金市街上的小混子,擅长制造陷阱偷狗,烹调狗肉。据说金市的野狗至今听到“钱快乐”这三个字,都不敢再吠叫。成年后,在金市与人合开出租车,他开夜班。
2005年,钱快乐离开金市,去广州打工。据他自己说,他在广州见了大世面,遇到贵人,教他中医,让他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但跟他同时期也在广州发展的金市老乡透露,钱快乐在广州一直打拼于底层社会。2005年到2008年,先后换过十几份工作。干过快递员,建筑工,也干过保险推销员,传销,魔术师,和女性会所的按摩师。曾经被拘留过,拘留原因不详。老乡说钱快乐可能做过“少爷”,他那个医学博士的学位就是在拘留所由做假证的号友“颁发”的。
2009年起,钱快乐接触到保健品行业。先后做过“万灵参”的推销员,“除万病神功鞋垫”的功法讲师和“本草扁鹊痒痒挠”的总策划。
2012年,钱快乐回到了金市,靠卖各种假冒伪劣保健品捞了第一桶金的钱快乐投身到了金市房地产行业中,成立了多家装修公司,业务涵盖金市十几个小区。以此为依托,钱快乐在金市进行民间借贷和非法集资,敛财无数。金市遭遇金融危机后,钱快乐现金链断裂,宣告破产。无数人因此倾家荡产。金市爆发民间借贷危机后,政府开始严打经济犯罪。钱快乐的踪迹神鬼难测。人们都说他全身的关节是水做的,可以被金市的阳光蒸发成气体……
“网警还是没查出来这个写《金市奇人异事录》的作者究竟是谁?”陈诺问。
丁烈苦笑着摇头。
陈诺愤怒地说:“等破案了我得好好找找这小子,整天在网上胡写八写,散布虚假消息!”
丁烈说:“陈队,我觉得他有的文字还写得挺好的……有些我还挺赞成。”
陈诺把手机扔到桌上,网页照片里的钱快乐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甚至还戴着金丝眼镜,露出洁白的牙,微笑里满是人性。
一股陈诺很熟悉的味道涌入会议室。陈诺觉得自己紧张到全身的血液被蒸发消失,空留下干瘪血管。他抬起头来,看到这味道的来源,突然觉得身上爬满蚂蚁,他不敢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会议室门口,两个穿着黑色大棉袄的老人如同企鹅般摇摇晃晃地相互搀扶着,眼巴巴地看陈诺,眼神里满是乞求。那祈求中满含着苦瓜之味。
陈诺走到走廊里,苦笑道:“叔叔阿姨。”
老太太还没开口就哭了,老头声音颤抖得像是狂风里的树叶:“陈诺,未来不见了。我给他妈妈打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