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未来
这是要去哪里?这车厢冰冷,即使在孙大胜的怀中,我仍然感觉不到温暖。我的意识无比清晰,我的视野却狭小而模糊。出生之前,我的身体虽在羊水中,可一阵风吹过沙漠时每一粒沙子运动的轨道我都能看到。可现在我却被牢牢地禁锢在那弱小的身体里,除了啼哭和微笑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快要过年了,即使是白天,空中也有烟花绽放。我看到人们在白日焰火下欢笑,相爱。他们自如地享受着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幸福,仿佛是星群环行于自己的轨道上。人们都说婴儿天真无邪,其实他们错了,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婴儿最聪明,心如敞开的大门,容纳天地万物。随着年岁增长,家庭、教育和社会慢慢关掉这扇门。当它锁死之时,人们将这一刻定义为“成熟”。人变得愚蠢变得麻木,不再靠灵魂生活,而是靠可笑的五官和四肢,靠无耻的欲望和技术。看看这些电影院里的大人们,他们痴迷于银幕上胡编乱造的粗浅因果,却不知道宇宙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偶然,无论多么的漫长都只是偶然,唯有被我们当做偶然的现象才是永恒。
我妈妈买了电影票转身,孙大胜竟然一手拿着一个冰激凌走了过来,那香甜的牛奶味真是令人生气。
这些天来我们一直住在车上。早晨孙大胜对我妈妈说要去鬼怪屋的时候,我以为我听错了。他又重新说了一遍,我妈妈哀求他:“你把未来还给我,我不想去游乐场,我想回家。”孙大胜说:“鬼怪屋是最安全的地方,爷和人见面都约在鬼怪屋。”他拉开了副座前的化妆镜,对我妈妈说:“你打扮一下,像个出去玩的样子。”说罢,他抱着我下了车。
我也不想去鬼怪屋。太吵闹太无聊了,哪怕一阵微风吹落叶子都比呆在一个黑乎乎的空间里,跟一堆到处是塑料,橡胶和人造皮毛制造的玩偶相处有意思。那都是骗七岁小孩的,可骗不了七个月婴儿。我生气地哭喊着,孙大胜轻轻地拍着我的胸脯,给我唱歌,往我的耳朵眼里哈热气。他虽然是个混蛋,但对我还挺好。我妈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对着镜子,她简单化了妆,看起来有了些许精神。我知道,她为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睡着了。
再醒来时,我们已经在鬼怪屋里。这个鬼怪屋很大,都是小房间,模仿十八层地狱。每个房间里面到处都是机关和暗道,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会冲出来吓唬游客,那些人的叫唤与吆喝十分吵闹十分无聊,我被气得想哭。鬼怪屋里好像只有我们三个。孙大胜捏捏怀中的我的脸蛋,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吃冰激淋。她三口吃光了手中的冰激凌。
走到鬼怪屋的尽头,一个美丽的女人看着我们,像是在等待我们。孙大胜冲她打招呼,叫她橘子姐。孙大胜很兴奋,像一个潜伏在地球上几百年的外星人终于迎来了同伴的飞船接他回母星。橘子姐走到他身边,我好奇地端详着这个女人:她四十岁左右,五官精致,身穿干练的女士西装,她进来的时候,我觉得墙壁都在发光。她也在好奇地打量我,可当她看到我妈妈的时候,眼神一下变得冰冷。她知道,似乎我不是个胖小子,而是一张欠条。
孙大胜问橘子姐:“你为什么亲自来?”
橘子姐说:“钱快乐很重要,也很狡猾。你一个人搞不定他。”
孙大胜说:“你不信任我。”
“你别傻里傻气的。”橘子姐看着屏幕说。
“那就是老狼不信任我。”
橘子姐说:“想得到老狼信任,就得做出值得他信任的事情。”
“哪次你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孙大胜不服气地问橘子姐。
“好汉不提当年勇。”
“没人敢欠我的钱,不信你问她。”
孙大胜指着我妈妈,可橘子姐只是扫视了她一眼,像是在看一棵树,一个垃圾桶,或者一个死人。
“你把孩子放在旁边。”橘子姐说。
“我怕他会醒来,会哭。”孙大胜说。
我意识到这是帮助我妈妈的绝好机会,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熟睡。我脱离了孙大胜的怀抱,被轻轻放在旁边长椅的椅面上。
橘子姐接下来做的事情,让我匪夷所思,又感到脸红。我听到她和孙大胜接吻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刚从血管中流出来的血一样浓稠,一样新鲜。
我也听到我母亲的呼吸声正在变得沉重,她也很清楚,下次再遇到我脱离孙大胜的掌控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妈妈,向我扑过来吧,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用尽你全身的力气高声大喊“救命!”不要再等了……
“大胜,金市和其它的地方不一样,这里太奇怪了,我一下飞机就晕头涨脑的。金市风水硬,你可一定要小心,早点搞定钱快乐回公司……”
橘子姐的嘴唇挣脱孙大胜的嘴唇,她悄声说。我感觉我妈妈正在向我靠近——
孙大胜又扑过去紧紧咬住橘子姐的嘴唇,那是一个令人感到羞耻而感动的长吻。如果我妈妈要救我,这是最好的机会。妈妈!快来啊!我心中大声呼喊着。突然,我感到孙大胜的右手摁住我的肩膀,一切都结束了。我听到我妈妈的心跳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像是长长的影子。我失望地睁开了眼。
孙大胜重新把我抱入怀中,然后伸出一只手突然紧紧握住橘子姐的手。我很意外,橘子姐也很意外,她看我一眼,眼神明亮得像深空中的闪电,她的眼睛就是寒冷的真空。她对孙大胜说:“松手。”
“我一定能完成任务,请你相信我。”孙大胜执拗地握住橘子姐的手,紧紧不放。
“松开……”橘子姐急了,用另一只手给了孙大胜一记耳光。他松开了手,瞪着橘子姐,眼神里写满不服气。橘子姐无奈地拍拍他的头,说:“再给你两天时间,你可一定要小心,早点搞定钱快乐回公司……”
孙大胜笑了:“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那一刻,我才发现,他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非常瘦弱,还不如自己的影子壮。要是走在大街上,他不会比汽车喇叭的一声鸣叫或是十字街头的一次红灯更引人注目。
橘子姐嫣然一笑,打开了孙大胜左边的旅行袋,那里面装满了现金,还有一块钱快乐给的金表。她又打开孙大胜右边的旅行袋,皱眉说:“这你自己带回去吧。”
旅行袋中是埋在冰袋中的几只右耳。
几个幽灵穿着白袍子还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似乎这个宇宙中所有物理学的常识对他们都不起作用。橘子姐走了。孙大胜看着我,我冲他做鬼脸。他对我母亲说:“我们也走吧。”
孙大胜声音空虚,我感到不安,使劲地啼哭。
2. 誓言
“她卷进了一个重案,目前情况不明。”
陈诺看到泪水从小叮当父亲的眼眶中喷涌出来,味道闻起来像融化了的冰川冲垮堤坝一般。要不是丁烈和小叮当的母亲及时扶住他,这个老人非摔倒不可。
陈诺一阵难过,他想起这对老人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小叮当的父亲是法官,身板挺得笔直,身上有一股寒光闪闪的青锋宝剑味道。母亲是会计,眉毛乌黑眼睛明亮,身上有一股写出锦绣文章的金尖钢笔味道。两个人走在大街上,郎才女貌,总是能引来人们的注目。
小时候陈诺每次看到他们,都心生艳羡。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暗恋小叮当,他暗自发毒誓,一定要像小叮当的父亲给小叮当的母亲幸福一般,也给小叮当幸福。可结果呢,现在寒风刺骨,两个老人瘫在一起,全身散发出苦涩的味道,像是几根被砸碎的骨头和一摊肉泥用柴油混杂在了一起。小叮当不见踪影,生死未卜。誓言过期,连灰烬和骨刺都留不下,只剩下笑话的辛辣。
“未来也不见了……以前他们每个周末都会回家过周末。”
陈诺没说话,他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我担心……未来也被他妈牵连了……”老太太难过地说。
“我一定把他们救出来。” 陈诺安慰老人。
小叮当的母亲问:“现在有线索了吗?”
“我们已经锁定嫌疑人了。”
小叮当的母亲声音发颤:“那你们知道他藏在哪儿吗?”
陈诺沉默。
小叮当的母亲又哭了起来:“金市这么大,我的女儿究竟在哪儿啊?”
小叮当的父亲说:“老太婆你不要啰嗦,警方办案有他们的方法。”
她还想再说什么,被丈夫一把搂在了怀里。陈诺和警察们看不到她在丈夫胸怀中的表情,但她的身体一阵阵颤抖。
“陈诺,我给你提供一条线索。”小叮当的父亲说。
“您说。”
老人深深吸气,额头的皱纹被吸入肺中的空气挤压在一起:“有一次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来家找她,那女人说自己叫王小萍。我女儿正好不在。这女人让我转告我女儿,说再不还钱老狼是不会放过她的。等我女儿回家,我问她老狼是谁。你也知道,我女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那次我发现她浑身哆嗦,她一定很害怕那个老狼。”
陈诺咬牙说:“我会认真查这条线索的。”
“我有感觉,找到他,你就找到我女儿了。”
陈诺没说话,他和小叮当的父亲对视着,老人的眼神中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说了。那对眼眸像是两团焚烧陈诺灵魂的野火,烧得陈诺体内的鲜血滚烫。
老人眼睛中的火焰熄灭了。他说:“你是个警察,我们相信你。你去把我们女儿找回来。”
陈诺递给老人两根烟,老人看着烟头上的唇印愣住了,又看看陈诺,什么都没说,像手里捧着水般小心翼翼地把烟塞进兜里。他扶起老伴转身离开,相互扶持着消失在风雪中。他们踏在雪地中的每一个脚印中仿佛灌满了醋,这股失落的味道刺激得陈诺鼻子发酸。陈诺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给自己脸两下,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压抑着心中的念头在遇到两个老人之后彻底爆炸了。
“如果不是自己犹豫和自卑,第一时间去找小叮当,也许她就不会裹到这桩案子里,不会遭遇危险。是自己的自私害了小叮当。”
3.我是孙大胜
爷的思绪完全平复了。 如果爷是个野兽,橘子姐就是最温暖的人性。如果爷是个病人,她就是最有效的良药。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周灵问爷。
“当然是去找钱快乐。爷答应了橘子姐的,你没有听到吗?”我没好气地回答。
她的泪水砸在雪地里,击穿积雪变成一个个金光点点的小坑。
我们开着车,到了钱快乐家,他家大门紧锁,周灵还在哭,求爷把儿子还给她,她的怀抱就像一只饥饿的鸟嘴。爷懒得理她,钱快乐不接爷电话,爷意识到自己遇上大麻烦,爷要找到这个言而无信的人。
爷抱着未来,让小叮当打开他的车,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翻遍了车厢,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爷狠狠地踹一脚车头,踹出一个坑,未来不安地翻身,开始哭嚎。钱快乐的车里干干净净,就和他的银行账户一样。爷绕着那辆车转了几圈,像一头黑熊面对逃进树洞里的兔子,束手无策。
“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但你必须把未来还给我。”周灵对爷说。
爷看着她,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爷说:“爷不能把他还给你,但是爷会安慰他,不让他再哭。”爷尽量用我的双手为怀中的婴儿挡风,轻轻地吻他的脸,做怪样逗他。婴儿感到爷的善意,嘴角露出笑容,好奇地看着爷。爷闻到一股奶香,好像温水划过爷的心,那种感觉很奇怪。周灵想从爷的怀抱中接走婴儿,婴儿感觉到母亲就在他身边,拼命地扭动着身体。
“爷已经让步了。你不能要求太多。”爷有点生气,很不客气地教训周灵,别把爷当软柿子捏。周灵停止了动作,她在判断她的行为会为自己和儿子带来多大危险。
“你可以看看他车里的gps导航仪”,周灵说。
爷打开导航仪,周灵说得对,上面有钱快乐的行车记录。爷依次给上面输入的地址拨电话,请钱快乐先生接电话。当爷拨电话到一个叫“草原黑精羊牧场”的地方时,对方“喂”的一声,是钱快乐的声音,爷急忙挂掉。
在去牧场的路上,爷在一家婴儿用品商店买了一根能把婴儿挂在胸前的背带,未来坐在里面发出小鸟一样的笑声。爷知道他为什么笑,镜子中的我就像一只大袋鼠,他就像一只小袋鼠。我冲着镜子挥动拳头。
爷到牧场的时候,看到钱快乐这个杂种从小木屋中跑出来,爷大喊他的名字,他跑得比兔子还快。爷一踩油门,未来在我胸前尖叫,宝马车如同脱缰野马,冲过去别倒了他。
爷说:“你再跑啊。”
他拿手捂着头,说:“不跑了不跑了,爷爷我不跑了。”
“真不跑了?”。
“真不跑了。”
“那你还钱吧!”
钱快乐龇着沾满了鲜血、口水和污垢的牙说:“我没钱。”
就在爷要飞脚踹他时,一个老头走过来拦在爷面前。这老头身上一股酒味,爷差点被熏倒,赶紧捂住鼻子。他叽里咕噜的。爷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很着急,冲爷手舞足蹈。
钱快乐苦笑道:“他说他是我爸。”
老头又叽里咕噜。钱快乐给爷翻译道:“我父亲的意思是,你忍心当着一个老爹的面,殴打他的儿子吗?”
爷笑了,对老头说:“你儿子欠了很多钱,很多很多。”
老头眨巴他无辜的大眼睛,依然不愿走开。爷火了,爷一脚踹开老头。钱快乐赶忙给爷递烟,爷火了,一巴掌抽飞他的烟。
爷对钱快乐说:“你就打算跟爷耍光棍了,是吧?”
一个小胖子走进牧场。他穿着一双白色的“李宁”篮球鞋,上面还有几块血迹,很刺眼。
小胖子“哼哧哼哧”的,看都不看爷一眼,径直走到了钱快乐面前,对他说:“钱快乐,你给我抚恤金。我爸病得快死过去了。”
钱快乐赶忙指指爷,又指指自己脸上的血,说:“你赶紧走吧。”小胖子看了爷一眼,坚定的地对钱快乐说:“还钱。”
小胖子转头面对爷说:“这位大哥,事情有个轻重缓急,你等一等,钱快乐还了我钱,我立刻就走。”
爷愣了,爷说:“小胖子,你知道这是在干啥不?”小胖子傻乎乎地摇头,拽住了钱快乐的手。
周灵对他喊:“小伙子你快走吧。”
小胖子没有回应,就是执拗地盯着钱快乐。爷瞄一眼钱快乐,不明白,他怎么都能和这种可怜兮兮的傻子来往。钱快乐看懂爷的不屑,他羞愧地低下头。
爷一拳把这小胖子砸倒在地上的泥水里,用污泥糊住他的双眼。钱快乐想跑,被爷拽住头发。未来哭了起来,声音撞着爷的耳朵,爷双手更用力了。爷没有办法,我在心里对未来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咱们袋鼠呢?
爷拽着他的头发,向宝马车拉去,他发出尖叫。爷用一根铁链把他拴在车屁股上。在他的求饶声中上车,关门,踩动油门,车向前极速冲去。爷把电台的声音拧到最大,依然遮挡不住钱快乐的嚎叫声,那些黑色的山羊好奇地看着爷,然后继续安宁地吃草。
两分钟后,爷停车,走到钱快乐身边,他已经蜷曲成一团。爷扶起他,他的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双腿在不断地颤抖。
“何必呢,钱快乐。”
钱快乐点头,说不出来话。
“已经找了你三次了。爷从没有找一个人三次,找你第四次的时候,爷希望见到所有钱。”爷说得一定很认真,自己都能感觉到话里的杀气。钱快乐点了点头,动作缓慢,似乎他的脑袋有一千吨重。
小胖子逃跑了,他一定被吓傻了。
临走的时候,周灵发疯了,她非要让爷先放未来,她才会继续帮助爷。爷看得出来,她吓坏了。爷揪住她的头发,狠狠给她两拳。她披头散发,发带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剧痛让她冷静下来。她上了车,爷对她说:“如果你真的希望你儿子好,就别再给爷添麻烦了。”
窗外的风景如河水流逝。周灵问爷:“他还了钱之后,你打算怎么对我们。”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她是不是饿了,晚饭想吃什么。
“你是人吗?”周灵咬牙切齿地问爷。
这时,一辆大卡车闯红灯,从侧面冲来。爷没躲过去,一下子深陷到黑暗中,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在黑暗中,回忆变得无比清晰。爷看到无数个画面在面前平行展开,那都是爷经历过的事情,画面都在闪光,像天上的星星。
爷再醒过来时,浑身上下都像是要裂开一样。周灵在呻吟,她的额头上都是血。未来倒是很幸运,毫发无伤地躺在我怀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努力扭动着他的身体,想摆脱爷的怀抱。在刚才车祸发生的那一瞬,爷几乎是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他,承受了全部的撞击。要是爷的死对头杨二郎知道这事,一定会说爷真傻,但爷乐意。谁让爷是大袋鼠他是小袋鼠呢?
爷观察四周,那辆卡车消失不见,就像是个梦。爷回头瞥了一眼,气得差点晕过去——车后座上装满冰袋的旅行袋和冰袋中埋着的四只右耳不见了。
4. 发带
刑警锁定钱快乐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叫“草原黑精羊牧场”。在去往牧场的路上,车窗外的雪更大了。对讲机传来汇报,附近发生了交通事故,陈诺并没有在意,他只想快点抓住钱快乐。
警车冲进牧场,刺耳的噪音让羊们发疯,羊们拼命地摇晃脑袋,浓郁的膻味让陈诺发疯。一个中年男人一瘸一拐从木屋中走出来,四处张望。陈诺一眼就认出他是钱快乐。
陈诺和丁烈下车,钱快乐嚷嚷:“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大白天你们要杀人啦?”
陈诺细细观察钱快乐。他的脸上虽然糊满了鲜血和污泥,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像两颗乌黑的宝石闪闪发光。
“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陈诺心想。钱快乐不断地在声明自己的悲愤和无辜。陈诺却发现钱快乐是个没有味道的人。没有香味没有臭味,没有人味没有鬼味,酸甜苦辣什么都没有,这世上连空气都有味道,陈诺突然感到有些心慌,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一点人味都没有。
“周灵在哪儿?”陈诺问他。
“谁是周灵?我不认识她。”
丁烈一拳打倒了他,钱快乐爬起来大喊:“我记住你的警号了,你就等着我举报你哇。”
警方发现了被开膛破肚的羊,和在铁盆中没焚烧干净的动物内脏,就像几起烂尾楼里的凶案现场一样。
陈诺示意丁烈放开钱快乐,他看着钱快乐说:“怎么伤成这样?”
“我一不小心摔的。”
“从哪里摔的,怎么摔的,能摔成这样?”
“你管得着吗?”钱快乐冷笑道。
陈诺指了指那羊尸,那火焰,说:“这又是在干啥?”
“我在家杀羊警察也管?”钱快乐翻了个白眼。
陈诺说:“嘴硬是吧,于卫东,丁淑娟,你认识吗?”
钱快乐身子一抖,他看着地面,似乎地上有一扇门,一个洞。
陈诺又问:“武向红你认识吗?”
“不认识。”
“金大正你认识吗?你想好了再答,跟警察抖机灵代价你自己掂量。”
“我想起来了,都是我生意上的客户,怎么了?”
“他们都死了。”丁烈说。
“咋死的?你们不会怀疑是我吧。”钱快乐喊叫道。
陈诺和丁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沉默是一种肯定的怜悯,怜悯是一种否定的嘲讽,钱快乐脸上浮起一层铁青,透出一股没有熟透的橘子皮味。
“他们都是你的债主。”陈诺说。
“我没有杀人。”
“每个杀人犯让我抓住都说自己没有杀人。”
“扯淡!你们冤枉好人!”
钱快乐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丁烈一个过肩摔,把钱快乐压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杀人。”钱快乐撕心裂肺地大喊着。
陈诺在空气中浓郁的羊膻味中捕捉到一缕香甜,这香甜很纤细,像一根近乎于透明的丝线,却击穿了陈诺的心,紧紧地勒住那心,几乎要把陈诺的灵魂勒断。他顺着味道,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发现一抹天蓝。陈诺弯腰把这小物件捡起来。脸瞬间就绿了。他冲到钱快乐面前,眼睛逼到钱快乐的眼前:“她在哪里?”
陈诺捡到的,是一根天蓝色的发带,做工很丑。因为那时陈诺才十六岁,笨手笨脚,除了叠纸飞机,这是他唯一做过的一件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