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第十二章:无声疯狂


文/肖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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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雕塑

陈诺在办公室沙发上对付了一宿。第二天清早,他拉开窗帘,看到了刑警队大门对面的马路上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她沉默不语,双眼血红,面容凄楚,那味道闻起来就像金市地底压着的煤块般黯淡。

她已经在警队对面站了一夜,看样子还要在那里站无数个日日夜夜。经济危机以来,出了不少刑事案件,陈诺在单位附近见多了这样痴痴呆呆打探消息的人。

丁烈敲门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文件,说这是李梦对昨天那具女尸的证物检测报告,还有法医出来的那五只右耳的检测结果。警队的资料库里找不到和女尸相匹配的DNA,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而那五只右耳因为被焚烧严重,已经不能检测到任何有效证据。陈诺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五只焦黑的右耳,它们就好像五根燃烧的毒刺般扎进自己心里,他向上天祈求,里面千万不要有小叮当的耳朵。

“医院去过了吗?有没有缺右耳的伤者或死者?”陈诺问丁烈。

丁烈摇头:“都去了,没有。这个凶手究竟想干什么?我昨天晚上查了资料,东山人斗殴也好,打战也好,也没割掉人耳朵的规矩啊……”

“事情远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陈诺说:“也许抓住钱快乐,我们还是弄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金市的经济犯罪真是不打不行了,以前这是多好的一个地方啊,赚该赚的钱喝该喝的酒。大家怎么评价咱金市?歌的海洋酒的故乡醉汉的天堂。现在人全都他妈疯了。”丁烈说。

陈诺发现丁烈的眼圈乌黑,问他是不是在证物科呆了一宿。丁烈不说,只是“嘿嘿”笑,说他帮个忙,搭把下手。陈诺说:“抓紧时间把意思挑明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别耽误。”

丁烈还是不说话,还是光“嘿嘿”笑。

办公室里漂浮着一层又一层蓝色的暗雾。这烟雾让陈诺的心像被正在刮掉墙皮的旧墙般饱受羞耻的折磨。烟盒又空了,陈诺只好点燃一根小叮当留给他的烟。那残留的唇边香甜对陈诺来说是一个男人最无能时的味道。

那个女人一直站在马路对面,像一尊雕塑。“她在等待什么?”陈诺站在窗边心想。

“陈队,我有个方案……”丁烈说。

“你说说。”

“没有线索,是因为我们没有接收线索的渠道。其实我们有无数条渠道。”

陈诺看着丁烈,没有说话。他从丁烈的忐忑中闻到了一丝猎犬准备扑向猎物时的兴奋。

丁烈的手指向窗外,陈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那个苦苦守候的女人。

“她老公因为砍了个老赖进来了,这和咱们的案子有啥关系?”陈诺说:“这种事最近咱们见得不少啊。你刚才不还举双手赞成严打经济犯罪。”

“陈队,我们一直都没向外公布于卫东和丁淑娟的死讯,因为涉及到很多人,很多家庭。但我们可以收集钱快乐非法集资案的线索。人多嘴杂,一定会有新的发现。”

消息放出去后没到一个小时,就有三四拨人来刑警队提供情报。渐渐的,来提供线索的人越来越多,警队的人手都不够用,人们开始排队。队伍一直从刑警队的办公楼门口排到了马路边,足有近四百人。无论他们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可他们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冬日黄昏天空中鸦群的哀鸣般昏暗。

他们是钱快乐融资案最底层的受害者。那些老人们的下线。在老人失踪后,他们没一个人报警。因为他们以为老人们是在躲债,要债比生死重要,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急了,排着队来提供关于钱快乐的线索。陈诺终于弄清楚了钱快乐是如何运作的:他站在金字塔的最顶端,于卫东,丁淑娟,武向红,还有金大正,这些老人是他的下线,被高额利息的差异所诱惑,去四处吸储。钱快乐给这些孤寡老人配备的房产豪车和生意像无声的咒语一样令人着迷。

人们仿佛被羊吸引的狼一般把自己的钱交给老人,却没看到肥羊身后猎人布下的陷阱:钱快乐又以投资的名义将这些钱占为己有。人们的钱明明都进了钱快乐的口袋,欠条上的名字却是这些老人。大家没法找钱快乐要债,只能逼欠条上借钱的中间人。陈诺看着这些表情狰狞的举报者,他想象这些人会怎么逼那些老人,那些老人又会怎么逼钱快乐。这想象有一股生石灰的辛辣味道,令他窒息。

丁烈对人们说:“那些厂子和房子根本就不是这些老人的,你们把钱放给他们之前就没去调查一下吗?”

长长的队伍没人说话,有人脸红了,像是被人调戏的羞涩少女,也有人发出“嘿嘿”的干笑。

陈诺嘱咐同事们,别一上来就让人提供线索。要先问钱快乐通过谁借你的钱,欠了你多少钱,还了多少钱。再问钱快乐是怎么一次次赖账的。最后才能问关于钱快乐还有什么线索能提供的。并且特意强调:“顺序千万不能乱。”

陈诺的法子确实有奇效,举报人们回答完前几个问题,都会被那些悲惨不堪的经历所激怒,不用警察问第三个问题,或去保证什么,他们会像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吐出来。

“陈队,你要是个坏人,肯定比钱快乐还鬼。”丁烈坏笑着说。 

“你要想从别人嘴里得到你想得到的答案,你就必须先让别人问出他想问的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队伍越来越短。陈诺坐不住了,他问丁烈,有什么线索。丁烈指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嗓子已经彻底哑掉了,但是一无所获。

此时陈诺和丁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大门,是梁心。她搀扶着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中年妇人。两人眉眼之间有很多相似。

丁烈抢在陈诺之前走到两人面前,对梁心说:“我们又见面了。”

“我没有印象。”梁心脸红了,用眼睛瞄一眼自己的母亲,示意丁烈闭嘴。世上没有一个少女愿意让母亲知道警察认识自己。

“也许是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人们都说我女儿长得像明星一样,她走在街上,大家都爱多看她两眼,可能你也是哪次在路上看见她了。”

梁心被母亲的夸赞羞红了脸。 

“说正事说正事。”陈诺走到他们之间说:“钱快乐欠了你多少钱?”

梁心的母亲眼泪涌出眼眶,“我现在真是把肠子都悔青了啊。我太单纯了,本来我饭店开得好好的,赚了点钱。没想到认识了那个李扬德,他对我说,借钱给他,他能给我三分的利息。我心想,就当遇到骗子了,给了他一点钱,没有想到,三个月后真回本了,还赚了钱。我动心了。李扬德跟我说,你放心哇,只要太阳第二天还从东面升,钱快乐的生意就不会垮……”

“李扬德是谁?”陈诺问。

“是我的老师,一个教授。”梁心答道。丁烈不屑地“哼”了一声,陈诺点点头,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被梁心泼一脸水的猥琐老头,他示意梁心的母亲继续说。

“后来李扬德带钱快乐来我这里吃饭,我才知道钱快乐给李扬德的利息是四分,这个老家伙吃了我一分的利息。而我和钱快乐就算认识了。他看着人模狗样的,像个体面人。我和客人们打听钱快乐,他们跟我说,这是个有本事的人,有能耐的人,所有的人都说他是能耐人。我就信了啊。我偷偷找钱快乐,希望和他直接合作,抛开李扬德,钱快乐打听了我家里情况,对我说不行。要合作得找李扬德,这种合作模式是他公司对几个孤寡老人的慈善。我当时还傻乎乎地想,这是个大善人……”

梁心的母亲说到此处,陈诺知道她在撒谎。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贪婪有一股浓郁的奶油味道,像是泡沫一样漂浮在整条马路上,在陈诺的鼻腔中飘来飘去。

“我把我们家所有的钱全借给了李扬德。”眼前这个面容浮肿的漂亮女人还在念叨:“不仅如此,我还借遍所有我认识的人,好几千万啊,一夜之间,就打水漂。我去找他要,李扬德说他没钱,钱都在钱快乐那里。我去找钱快乐要,他翻脸不认人,说我的钱只能跟李扬德要,跟他要不着。他还劝我别折腾李扬德,都七十岁的老头了,说死就死。死了对他更好,死了这账就烂到底了。”

“你怎么敢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一个老头的?”丁烈说:“你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李扬德开着一百多万的奔驰,住着六百多万的别墅。他还有三个加油站……”

“奔驰别墅和加油站是他的吗,那都是钱快乐的。这么好查的事情你们怎么就不查呢?”丁烈突然着急了,嚷嚷着。

“我心里起过疑,当时和我一起放贷的人很多。我跟其中两个关系好的说过,要不去房产局查查。他们骂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到时让李扬德知道,钱都赚不着了。”女人抹着眼泪说:“我们都被利息蒙住眼睛了,心想他们都是这么体面的有钱人,就没再怀疑。后来我知道我中圈套了,我骂他们,打他们,我说你们把我毁了啊,你们把我一家子都毁了啊。他们一言不发。我用唾沫吐他们,他们不躲。蜷曲着身子,像条蛆虫一样。再能耐的人,落魄了,都像蛆……”

梁心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梁心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我知道钱快乐杀死的那个女人是谁。”

这句话让在场的警察们大吃一惊。

“她叫王小萍。我还知道是谁让钱快乐杀了那些人。”

陈诺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在看一匹发狂的马。

梁心的母亲说:“是一个叫绰号叫老狼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的?”陈诺问。

“有一次钱快乐带着一个女人来吃饭,他好像很害怕这个女人,又不得不巴结她,所以我对此很好奇,就躲在包房外面偷听。听到钱快乐说王小萍你不要逼我了。好像是王小萍非要借钱给钱快乐,他不敢不要。因为王小萍说不是我要吃你。是老狼要吃你。你敢跟他对着干吗?钱快乐听到老狼,就不再说话了。你们想想,他都走投无路了,还要和王小萍见面,把她给杀了。可见这个女人对他非常重要。这事一定和老狼有关。说不定是老狼让钱快乐灭口。我不需要你们帮我要钱,我的钱没戏了,你们把这个死骗子枪毙了!”

这个中年女人说得口水横飞,突然拿头撞墙。陈诺和丁烈抱住了她。梁心哭着说:“我妈妈有躁郁症。”

“我气死了,我后悔啊。啊啊啊啊啊。”梁心母亲越说越气,干脆在刑警队高喊“我要杀人!我要杀人!”,在梁心的配合下,几个女警将她控制起来,救护车来到刑警队,穿白大褂的人把那女人带上了车。

陈诺听到梁心对丁烈小声地说:“ 谢谢你没点破我。”

“你给我留个电话吧。”丁烈说:“我们再需要了解情况,我就给你打电话。”

梁心拿出笔,拉住丁烈的手,在他的手心上写写画画。丁烈的脸红了,陈诺在梁心的愁容上看到一丝笑意,那笑意的味道像没熟透的橘子。

陈诺头疼欲裂,他蹲在地上,举报人没剩几个,看起来不是呆头呆脑,就是纯粹来找警察发泄的。梁心母女随救护车离开了,丁烈走过来对陈诺说:“这事太逗了,唯一一条有效线索,是个精神病提供给我们的。”

 

2.是未来

我舒服地依偎在孙大胜怀中看着我妈妈,她被捆着手脚,四周黑茫茫一片。她一定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哪里,四周流水的声音如夜晚巷道中野狗的呜咽。母子连心,我知道我妈妈此刻一定觉得自己是在宇宙废墟之中,清醒地意识离她越来越远,她只能感受到各种未知的外星生物用触须碰触她,用硬壳下的足在她的身上爬来爬去。其实只是老鼠和蟑螂在她的身上爬来爬去,但我不能告诉她,有时候不说真相是一种善良。她的嘴里塞着毛巾。她肯定能感受到我就在她身旁轻轻呼吸,如同一只安静的小兽。

出车祸后,我被孙大胜紧紧搂在怀中,毫发无损。这个受伤的家伙以掐死我为理由要挟额头上有淤肿的妈妈把他带到了那个黑诊所包扎,在那里我又被橘子姐抱入怀中。 

孙大胜告诉我们,他要离开金市。我妈妈问他:“那我们可以走了吧?我凑钱,尽快还给你们。”

“你们母子现在被我接管了。”橘子姐笑着说:“我会给你安排任务。”

我妈妈表示她能为他们做任何事情,苦苦哀求他们不要牵扯孩子。橘子姐没有反应,这是个狠心的女人,她根本不管我还是个婴儿。她捆住我们母子的手脚,遮住我们母子的双眼,塞住我们母子的嘴巴,把我们丢弃到这个地方。临走时,她还抚摸我的脑袋,说:“可爱的孩子别害怕,阿姨不会让你饿死的,我回来就接你们上去。”可她说话不算数,走了就再没回来过。倒是孙大胜每天都来给我喂几次奶,在黑暗中有时候会有滚烫的泪水掉在吃奶的我脸上。

头顶传来声音,是铁盖被打开的声响。我感觉一道光洒在了我脸上,证明现在是白天。虽然冬天的阳光昏暗,但长久黑暗之后的光亮让我流下眼泪。一切依稀可辨认。原来我在一处下水道的台阶上,墙壁乌黑到发亮,挂着一层薄薄的冰,妈妈就躺在我的旁边。孙大胜回来了,他的脸上挂满泪水,像是清晨的苹果。他把我抱在怀中,说好孩子你受苦了。恢复自由的我嚎啕大哭,孙大胜把奶瓶塞入我的嘴,甘甜的乳汁令我迷醉,令我安静,我感到一股热流淌进心中。

他为我妈妈松绑,告诉她,橘子姐死了,他要找到钱快乐,为她报仇。

“让我们走吧,这件事情和我们没关系了。”

他抱着我摇摇头,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一对抱着婴儿的夫妻走在街上不会让人怀疑。等我找到钱快乐复了仇,我就放了你和你儿子。”

我妈妈骂他是个疯子,骂他不得好死。她嗓子喊到嘶哑,泪水在脸上结成冰。他看着我说:“不是为了你们,橘子姐不会死的。”

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关节处在滴血,受伤的少年像是一只从礁石中逃生的海豚。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妈妈不能拒绝他。在这个冬天,我们都是伤痕累累的人,但我妈妈一定会让我活下来。

孙大胜开着车,带我们来到一家健身俱乐部,里面传来钢铁碰撞钢铁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嚎叫与欢笑。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金市所有的小偷都归里面那几个人管,有时小偷知道的比警察多。”

我们走进了健身房,在一副杠铃前,围着几个男人,他们都很壮,肌肉像墙上的砖头一样坚硬。看到有陌生人,他们显得有些意外,大概察觉到了我们来者不善,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钱快乐在哪里。”孙大胜说。

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子说:“滚。回家奶孩子吧!”

孙大胜说:“告诉我我就走。”

“你滚不滚?”络腮胡子不耐烦地问。

孙大胜抱着我,用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一块铁饼,抡到那个络腮胡子脑袋上,那男人应声倒地,昏死过去。健身房里安静了几秒钟,才有人战战兢兢地说:“大哥,钱快乐在哪里,我们实在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儿子在哪里。”

就在孙大胜记录地址的时候,我妈妈从他怀中一把抢过了我,抱着我向门外冲去。我的心和妈妈的心都激烈地跳动起来,妈妈的心像一匹奔驰的野马,我的心像一匹追随的小马,“这是最佳的机会!”我大喊着:“妈妈加油啊!”

可这喊声只变成嘹亮的婴儿啼哭,我们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妈妈被他绊倒在地,我被那人抱入了怀中。那人向孙大胜走去,孙大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我抬头看抱着我的人,那是一个矮胖子,皮肤很白,有些秃顶,戴着金丝眼镜,身穿一套皱巴巴的蓝色西装,像只搁浅在沙滩上快要被太阳晒死的乌贼。

他慢慢地踱步到我们面前,孙大胜冷漠地说:“杨二郎,把孩子还给我。”

杨二郎轻轻地捏捏我脸蛋,把我递到孙大胜的怀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儿子。”

孙大胜紧紧把我搂在怀中:“你来干什么。“

那像乌贼般的杨二郎用手帕擦着镜面上的白雾,想拍拍孙大胜的肩膀,孙大胜躲开了,似乎他的手上有什么致命病菌。杨二郎看着他,尴尬地笑:“年轻人没个性就不是年轻人了。”

“你要干什么?”孙大胜冷冷地说:“我现在没空和你斗。”

“我也没空和你斗。老狼派我来的。两件事,一是抓钱快乐回去。二是带你回去,老狼要和你谈谈。”杨二郎看着他,那眼神像是两支强壮的触手,即将要把猎物勒死。

“钱快乐的债不追了?”

“现在老狼不要钱。要的是人。”

“这些案子和老狼有关系吗?”

“你见了他当面问他不就好了?”

孙大胜说:“我不能走,我要给橘子姐复仇。”这句话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来的,就像是吐出自己的苦胆。

孙大胜竟然哭了,我才发觉他也只是个瘦弱的男孩。这么冷,还穿着单衣。也许他知道自己无法违背那个“老狼”的命令,他终于回到现实。一直等待机会的寒潮终于把他压垮,广袤的悲伤扑向他,少年双肩颤抖,仿佛一只被利刃划伤的小丑鱼。他越哭越伤心。软弱让他在我眼里有了一点点人性。悲伤像河水涌出他的身体,涌到健身房里。我伸出手,想帮他擦下眼泪,他突然抱紧了我,似乎希望我能给他一些温暖。哭泣无声,却更加猛烈了。

 

3.老父亲

陈诺让丁烈把李扬德带回来问话,当天下午有了回信,是坏消息:自从钱快乐涉嫌杀人的事情曝光后,李扬德也失踪了。

而“王小萍”是个假名,“老狼”更是只有绰号,一切依然像是一团神秘的雾。

唯一的突破口是钱快乐的父亲钱奋斗,陈诺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关于这两个人的线索。

“那老头话都说不利索,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不太靠谱。”焦头烂额的丁烈说。

陈诺苦笑着说:“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看到钱奋斗,陈诺觉得心中难过。老人身体比上次见时佝偻得更厉害,驼背更加明显,仿佛老人的背上长出一个巨大的肉瘤。这个老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那肉瘤散发着疑问的味道,仿佛最高度的酒精,像是对这个不断剥削他健康,也剥削他尊严的世界充满怀疑,像是在质问自己是不是即将死去,像是随便一阵咳嗽腰就会被折断。陈诺突然觉得,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离死越来越近。

陈诺问钱奋斗:“你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吗?”钱奋斗茫然地摇头。

陈诺叹了口气,说:“你摇头,是不知道,还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钱奋斗始终在轻轻地摇头,陈诺怜悯地看着他,他也怜悯地看着陈诺。

“你的儿子涉嫌犯罪,希望你能配合我,这是在帮你儿子。”

钱奋斗不摇头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地面。陈诺叹口气,挥挥手,李梦走了进来,对陈诺敬礼,轻轻地坐在钱奋斗对面,拿出了一本《东山语词典》翻开。

“你听不懂我的话,没关系。这是我的同事,他会帮我们翻译东山话。”

原来上次在图书馆,李梦借了一大堆东山话词典,回家苦学苦练,短时间内掌握了基本的沟通语言。这次得知陈诺询问钱奋斗,她主动请缨要做翻译。

陈诺答应了李梦的请战,笑眯眯看着丁烈。丁烈臊眉搭脸,陈诺说怎么样,这回知道了吧。人家这心思都在破案上。能穿这身皮的没一个弱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哟。

钱奋斗冲着陈诺眨巴眼睛,像是一只黑山羊。李梦用东山话把陈诺的问题翻译给钱奋斗,钱奋斗又叽里咕噜的说一大堆。

“钱奋斗说他了解他的儿子,他是个大善人,大好人,只做好事,帮助别人,但连只苍蝇都不敢拍死,他是不会杀人的。他和他儿子之间有一些误会,钱快乐的事情从来不会告诉他。”

“杀人犯的父亲都觉得自己孩子不敢踩死蚂蚁,拍死苍蝇。你不能又说你了解你儿子是个好孩子,又说不知道你儿子的事情。”

钱奋斗手舞足蹈。陈诺不用翻译都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因为从他难看的脸色中陈诺闻到了煤灰的味道。

“陈队,东山人觉得不被别人信任,是遭受了最大的侮辱。在钱快乐小的时候,他妈妈去山里摘野菜,被狼吃掉了。钱快乐认为是他照顾不周,所以父子感情不好。我们这么问他,是在戳伤他的心呀。”

钱奋斗突然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递到嘴边给自己灌酒,脸上的皮肤从苍白变到通红,最后被酒精烧到乌黑。烈酒的臭味扑面而来,光味道就足以让陈诺心脏狂跳,他觉得,这酒至少得有六十度。

钱奋斗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自己的灵魂咳出来一样。一口鲜血咳在地上。喝醉的他举着双手,像是要掐死自己飘浮在虚空中的幽灵。

丁烈和同事们将他摁回到板凳上。钱奋斗流着口水,冲陈诺瞪着眼睛,小声地嘟囔着。李梦红着脸说:“陈队,我就不翻译了,这老头在骂你。东山人在大山里野惯了,喝烈酒是他们御寒的办法。”

陈诺看着在地板上使劲挣扎的钱奋斗,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生命对这个老人而言,就是一只活虾被扔到了滚烫的铁板上。

 

4. 我是钱快乐

我从浴室里出来,裹着我花三万块钱从巴黎定制的手工浴袍,它就像天上最干净的云彩一样柔软。我坐在我的沙发上,它从意大利空运而来,用料包括整张水牛皮和一整棵活了二百年的大橡树。说实话,我不觉得比市面上八百块钱一套的沙发舒服多少,但坐在这张沙发上我就像是被女人怀抱着一样内心无比宁静。

我饮了一口来自法国的红酒,这一口下去就是一百块钱。我问林晓丹:“你怎么不喝红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林晓丹还是直愣愣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她说:“你真的杀人了?”

我说:“没错,我杀了他们,他们把我逼得太狠了,我没办法了。”

林晓丹的脸色一片死灰。我生气地说:“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了,你见过哪个杀人犯能像我这么悠闲地裹着埃及睡袍坐在意大利沙发上,抽古巴雪茄喝法国红酒。”

林晓丹笑了,“要是别人,我不信,要是你,绝对做得出来。”

她指指我俩面前的这一切,这来自世界各地的昂贵玩意。

“你能看着人们在你面前哭、嚎、跪、死,硬是一分钱不往出掏,你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说:“林晓丹,你不能光胸大,胸里可也得长心啊。我不掏钱,这房子哪来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掏走我的钱,一个是东东,一个是你,我最爱的女人。”

林晓丹听我这么说,眉头舒展得都要放光。女人最爱听“爱”这个字,这会让她们自己用手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跳进陷阱。

“你给我做点饭吧,这一天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呢。”

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牛排,带着血丝最好。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进厨房。她很爱这个家,很爱她的厨房,她买了很多高级厨具,成天呆在厨房里琢磨做我爱吃的菜。即使我变成一个被追捕的嫌疑犯,她还幻想在这栋房子里可以和我厮守一生,这是个好姑娘。我热爱她可爱的,肥硕的屁股,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为她的屁股付出的代价。

门铃响起。我穿上睡袍,来到门口,监视屏显示一个我最不想看到的人——李扬德。他鼻青脸肿,眼圈乌黑,像是被人痛揍一顿。我挥手,林晓丹过来,嗲声嗲气地问摄像头那边:“你找谁?”

“我找钱快乐。”

“钱快乐是谁,不认识。”

“你就别让他躲了,全城的警察都在找他。他要不出来,我就报警了。”

就在我要骂娘的时候,门被撞开了。一个身高近两米的巨人带着一股寒风,提领着李扬德的衣领冲进我的房子。

那巨人国字脸,大眼睛,头发像狮子的鬃毛般披散着,身躯挡在我眼前,仿佛一堵墙。

我认识他,他叫林强,是一个哑巴,也是一个全国摔跤冠军。他拿冠军的时候,省里专门奖励了他三十万块钱,和一栋别墅。后来这三十万块钱和他的别墅都给了李扬德,变成我身上的睡衣胃里的红酒。

“李扬德,我和你真是没有师生情分了,我那么信任你,我这个家的地址全世界只有你知道,结果你跟我来这套。”

“你真的杀人了?”李扬德面色惨白。

“是啊!我杀人了!”我说:“我还打算去杀更多的人。你想怎么样呢?”

“你把欠我的钱还了,你爱干嘛干嘛。”李扬德说。

我被这个老头气乐了,我说“师傅,杀人犯还你钱你敢要吗?”

“我没有办法快乐,我真的没有办法。钱全是从我手上借走的,全是到了你口袋的。你出事了以后,他们都疯了,朝死里逼我。我躲了起来,还是被林强给抓住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他指指自己脸上的伤:“我今天不带他来,我会被他打死。我也要活啊快乐……”

林强语焉不详地叫唤着,嗓门很大,粗声粗气。

“我不欠你的钱,你欠条上的名字是谁,你去找谁。”

我挥手下逐客令,林强不再喊叫,他走到墙边,打开风扇开关。头上的风扇叶子飞转起来,我的头顶感到一阵寒意。

“你要干吗?”

“快乐,你给他还钱吧!他的钱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们有个聋哑人互助协会,这些钱是很多聋哑人一辈子的心血。”

林强大声地乱叫,我说:“我真没钱。有钱还在这里吃软饭吗?警察说我杀了人,你们就不怕我杀了你们吗?”

突然,我双脚离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好像世界是艘大船,猛地翻了,然后世界不动了,我眼前是天花板。再一回头,后脑勺离飞速旋转的电风扇就剩下几厘米。我大声求饶:“爷爷饶命!我去找钱!爷爷饶命!我去找钱!”

我眼前一黑,全身疼痛,像是骨头全断。林强把我扔到地上。我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林强吃光我的昂贵牛排,喝干我的拉菲红酒。李扬德问:“去哪里找钱?”我说:“你们跟我走就好了。”

李扬德对我说:“你现在知道他是怎么逼我的了吧。今天实在过不去,快乐,真的不好意思。”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束手无策。我真的想扑到李扬德身上,亲手杀了这个老混蛋。前路茫茫,我该带他们去哪里呢?

 

5.玩乐的人

钱快乐的妻子已经去世,他还有一个儿子,叫钱东东,今年十二岁,一直跟着保姆在保姆家生活,钱快乐每个月会给保姆打生活费。钱奋斗酒醒后,陈诺把他带到了钱东东住的地方,孙子正在里面等他。见到他,孩子欢叫着扑了上来,嘴里还叫唤着“爷爷,爷爷”,一头钻入钱奋斗怀里。

钱奋斗亲吻着孙子的头发,用忿恨的眼神扫视陈诺。他知道这如往日一样平常的场面并不平常,这是个陷阱。天罗地网,自己和孙子变成警察抓捕儿子的诱饵。

陈诺不愿再面对这炙热的目光,还有他们的面孔,他们总会让他想起钱快乐。陈诺嘱咐了盯梢的同事几句话,离开那里。

回到警队,已经是深夜。下起了大雪,陈诺听到雪中有人在欢笑。他看着丁烈和李梦在风雪中像两个孩子,捡拾起地上的雪捏起雪球向对方扔去。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自己和小叮当下了晚自习后也是在这样的一场大雪里散步,小叮当突然把一个偷偷捏好的雪球塞进了自己的脖领,冻得自己直跳脚。此时此刻和彼时彼刻重叠,两个休息的年轻警察与陈诺和爱人逝去的青春重叠。女孩的雪球永远迅猛,砸在男孩的心上炙热无比。男孩的雪球永远羞涩无力,似乎是一句永远都唱不出来的歌词。一个雪球砸在了陈诺的肩上,把他砸醒。回忆的韵味甜蜜而苦涩,这是一个充满反义词的世界。李梦和丁烈对他尖叫:陈队!来啊!快来!陈诺弯腰捡起一把雪加入了这场雪仗。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场雪中,小叮当轮廓优雅,如《天鹅湖》中的芭蕾舞演员般圣洁。小叮当兴奋地说:“我念首诗吧!”她从书包中掏出一本诗集,用清脆的声音朗读上面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陈诺被丁烈推醒,已是第二天清晨。他躺在刑警队办公室的行军床上,阳光中,他觉得自己全身冰冷。现实里一股梦幻的气味,他不知道昨夜的雪仗以及青春期时的雪仗究竟是回忆还是想象。

突破来自一家游乐场的摄像头,上面发现了王小萍的生前影像。警方确认了在她死之前几天,她曾经买过一张游乐场鬼怪屋的门票。

陈诺说:“钱快乐为了钱,杀了她。可见欠债数目巨大。被人坑成这样,她还有心思去游乐场?还去鬼怪屋找刺激。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钱快乐会在被追捕的状态下还要去杀王小萍,只能是因为恐惧。钱快乐恐惧的不是王小萍,而是她身后的人。这些人是最害怕见光的。鬼怪屋多好,又黑又暗,也许王小萍去那里,是和人接头。”

陈诺激动了,他四口抽完一根烟,尼古丁让他冷静不少。

“去那个鬼怪屋!”陈诺说:“那里会有线索。”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打雪仗》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肖睿
肖睿  
小说家 夏衍电影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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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趣
电风扇安在豪华别墅里?
隔壁王小花
王小萍就是橘子姐,接下来剧情应该能推进一大步
小一
有没有和我一样看见封面就想到尼克和乔治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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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雪仗·第十二章:无声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