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第四章:生存魔术


文/肖睿

列表

1.  我是钱快乐

帕萨特的避震远不如宝马,这条路上又都是坑坑洼洼,颠得我后背生痛。可又有什么办法,想起我那辆被孙大胜开走的大宝马,我心就疼的得像被火烧了一样。这两天为了找钱,为了活下去,我打车四处乱窜。今天这个地方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是真不想来。帕萨特转过街角,司机对我说:“老板,到地方了。”我隔着窗户,看到了我的火锅店。

我看到我的老父亲,他在门口正擦拭着那辆他一直在开的皮卡车,进城这么多年,他的时间都花在了他的车和他的狗身上。我妈在他没进城前就死了,我也劝过他重新找个老伴,每到这个时候,他只会冷冷地瞥我一眼,似乎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放屁。这让我特别委屈,如今像我这么开明,鼓励老人找后老伴的子女真的很少见。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愤怒,我和他就像镜子的两面,明明很像,可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冲他摆摆手,他看我一眼,还是擦他的车。倒是他那两头藏獒从车斗里冲了下来,支棱着脑袋冲我嗷嗷直叫,真是人落魄狗都嫌。

“畜生,究竟是谁养着它们都不知道,回头我就把你们都开膛了!活该被炖了吃!”

我父亲站起来,铁青着脸看我。我俩永远都是这样,小时候是我这样看着他,现在我们换了过来。他用眼神示意我,火锅店里面有人,我示意父亲没事,走进火锅店。

店里面全是李扬德的债主,他们在店中央支了床,摆了麻将桌,还放了两口棺材,其中一口棺材里躺着个人。

我笑了,那人半坐起来,脸被愤怒憋得通红,他对我说:“钱快乐你不要笑,今天再不给我钱,一口棺材我躺,另一口你躺,咱俩今天肯定没法从这儿出去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同伙们就把我围住了,我看着这群人,他们曾经亲切和蔼,似乎随时都会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好酒给我,可如今每一个人的面容都愤怒得青筋乍现,通红如猪尿泡。

“欠你们钱的是李扬德,给你们写欠条的是李扬德,不是我。”

“可李扬德把钱都给你了!”有人恶狠狠的地喊道:“你吞了我们一辈子的血汗钱。”

“那是投资!我是和李扬德有经济往来,那是我和李扬德之间的事,和你们无关。就像你们和李扬德之间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一样。但是我劝你们一句,你们对李扬德最好客气些,他老了,如果有一天李扬德死了,你们可就没地方要债了。”

他们不说话了,因为他们知道我说得没错。有人上来推搡我,我说:“你们别动我,我害怕。”推我的人说:“就是让你害怕。”我说:“我想去厕所,我紧张。”那人说:“不行!上厕所我们也跟着你,今天你去哪里我们去哪里。”还有人在后面喊:“给他搬个马桶过来。”

我愤怒地喊道:“你们这就过分了。我不会跑的,我也跑不了。你们这么多人逼我,我真的害怕,我就想上个厕所。说句实话,我现在这个情况,巴不得去死。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生不如死的是你们!”

在众人的沉默里,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跳出来扑到我面前,他对我说:“如今欠债的倒成大爷了吗?我不会让你舒服了,正好我也想撒尿,我陪你去厕所。”

卫生间里的风扇“吱嘎吱嘎”地响着,就像一个瘪三从胸腔里对我发出的嘲笑。我捂着肚子对那个监视我的人说:“你看,这儿啥也没有,我就解个大手,你没必要这么为难我。”

“你该干啥干啥,把门开着就行,让我看见你。”

“我又不是条狗,你看着我像什么话。不说我以前好歹也是你的老板,就说现在一个男人盯着另一个男人解大手,也太荒诞了吧,一点做人的权利都没有了!”

他看我发怒,而且卫生间里连个窗户都没有,眼神有些闪烁,我知道他心里犹豫了。我继续说:“我认得你,你不但自己把钱给了李扬德,儿子从美国工作赚回来的钱也交给了他。对不对?”

“你竟然还记得我?”那人的神情明显比之前兴奋,声调也缓和了。我说:“我当然记得,你姓刘对不对?你是老刘。”

老刘点点头说:“钱总我真的就是想赚点利息,我真的没想到。”

“我明白,我全明白,你先出去,让我行使一个人本该拥有的权利。我会记住你今天没有让我狼狈。你要相信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永远走背字的,等我资金周转起来,我第一个还你钱,好吗?”

我又说了很多的废话谎话,男人终于被我打动了,他再三确认我还记得他手机号,然后感恩戴德地出去了。我轻轻从卫生间的洗衣机洗涤剂输入槽中取出一个小布口袋。我脱了皮鞋,蹑手蹑脚地站在洗衣机上面,推开一块活动的天花板,黑黑的洞口看起来是火锅店的通风管道,其实是我的逃生通道。当我把洗衣机放在卫生间里的那一天,我就准备好了。

这是我以前做魔术师时经常玩的把戏。无论是刀山,大炮还是深海,没有真正的绝境,都是障眼法。每个魔术师总有一条你永远看不到的暗道朝向希望。可我没有想到我重新变戏法的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人生啊,真是像一个兜兜转转终归会破碎的大梦。

我顺着黑暗的通风管道,爬几十米之后看到管道尽头的风扇,听到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我知道我安全了,我几脚踹掉风扇,从管道中钻出头来,光明涌入我的双眼,山清水秀唱起歌剧也不奇怪的人间你好,我跳了下去。重新站在结实的地面上,想象着火锅店里的人们还在等着我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想象着他们眼巴巴看着厕所的门,就像一群难民等着发救济粮的卡车,我一边咧开嘴,一边向远方跑去。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不敢停下。我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那根箭。我停下就是等死。我跑出城市,跑进一个僻静的小树林。我环顾四周,确认四周没有人,小心翼翼打开我藏在洗衣机里的小布包,把所有的钻石都取了出来。

大隐隐于市,不但人是这样,钱也是这样。谁都不会想到,我会把我的命埋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我清点了一遍钻石,在松树下挖坑,把布袋放进去,重新填好,踩踏实了,记好了位置,我才离开小树林。有了这些耀眼的小宝贝,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有钱,就是死人也能活得有滋有味,没钱,活人也不过行尸走肉。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要和它战斗到底!在我的人生里,我是最会变戏法的魔术师。我钱快乐永远都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

 

2.死者的名字

循着那家人身上的花香,还有街上监控摄像头的帮助,当天下午陈诺就赶到了金市中心医院,贾博士正跪在ICU病房的一个老人病床边,低声啜泣。窗台边上的花瓶里放着一束白玉兰鲜花,陈诺心想那大概就是这家人身上花香的源头。贾博士雪白的脸上,都是掌印。两个眼睛乌黑,像功夫熊猫。从酒店劫走贾博士的那家人堵在病房门口,医生护士不敢进去,纷纷凑在门外看热闹。

贾博士看到警察来了,声音中带着几分哭腔地喊道:“快救命啊,这里要出人命了。”丁烈怒吼:“你他妈别喊叫,一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

老人的家属们围住了陈诺和丁烈,那个在大酒店一脚踹倒贾博士的男人指了指病床,上面躺着的老人面如死灰,陈诺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老人能欣赏鲜花的时日不多了。男人冲着陈诺怒吼:“今天他必须为我爸偿命!”

陈诺说:“你冷静,别吓着老人。”

老人儿子指着那贾博士,说:“我爸得了骨癌,他为了卖他的假药,不让我爸来医院治。他草菅人命。”

“同志我卖的是保健品,我是合法的。你可要救我的命啊。”贾博士跪着爬过来抱住陈诺的腿,苦苦哀求道。

陈诺拿出两张死者衣物的照片,蹲下来摆在贾博士面前,说:“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贾博士看了一眼,脱口而出:“这不是于卫东大爷和丁淑娟大妈的衣服吗?他们怎么了?”

“你认识他们?”陈诺的声音有些发抖。

贾博士看到陈诺和警察们的眼睛亮了,反而不着急了。他闭上眼睛说:“你把我从这里弄出去,要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的家属们再次喊叫了起来,他的儿子一下子急了眼,敲破药瓶子,拿起一片碎玻璃从身后抵住贾博士的喉头,“老子今天和你同归于尽!”病房里乱做一团。

陈诺示意大家冷静,走到了那男人面前。那男人呼出的热气扑到陈诺的脸上,陈诺看着他,觉得是面对着一个野兽。

“你认识我吗?”陈诺问他。

男人摇头。陈诺说:“我叫陈诺,是咱们市的刑警队长。”贾博士咧着嘴说:“队长好队长好,队长管用。”

“那又咋,要不是你有事找他,你能管我爸死活?”男人愤怒地说。

陈诺说:“今天我既然来了,我就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你要是信我,你就让他跟我走。你要是不想再见你爸了,你就这么呆着。”

陈诺不说话了,看着那男人。男人喘着粗气,贾博士对陈诺说:“陈队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突然,老人动了一动,从床单下伸出手来,拉拉儿子的衣角。那手如包着人皮的枯骨,可那扯动的力量,像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生命。

在医院餐厅,陈诺和贾博士坐到了一张靠窗户的餐桌边。餐厅没开暖气,寒冷刺骨。可贾博士肥胖的身体上漂浮着一层奶油融化的味道,令陈诺恶心。

旁边的丁烈踢了贾博士的小腿一脚:“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吧,别等我们问啦!”

“这套男人穿的衣服,我认得是于卫东大爷的。他今年73岁,家住星火区青松路容大新都小区3号楼6单元921室。这套女人穿的衣服,是属于丁淑娟大妈的,她今年69岁,家住星光区解放南路理想城8号楼8单元808房间。”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每一个老人的资料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田,这样我才能把‘百骨健’的温暖及时准确地送到每个人手上啊。”

“也是,赚钱嘛!” 丁烈讥讽道。

“还有什么?接着说。”陈诺说。

贾博士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努力回忆着,像是灵魂已经出窍。

“我记得于卫东和丁淑娟出手特别大方,一买药就是几千几万的,不像其他老人,花个千儿八百块的,还犹豫着非和儿女商量,得把工作人员嘴皮子磨破了才掏钱。他们怎么了?”

“他们死了。”陈诺冷冷地说。贾博士的五官垮塌了,他咧嘴哭泣。

“警察同志!他们的死可跟我无关啊!我那药就是凉白开加点糖精,可是吃不死人啊……”

贾博士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脂肪在颤抖,陈诺觉得他的五官似乎都要融化了。 

陈诺看看贾博士,对丁烈说:“把他带回去拘留吧。”一连串脚步声响起,竟然是那个父亲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男人跑到陈诺的面前,看着陈诺,眼神里全是仇人被陈诺带走的愤怒与不甘,他闷声闷气地对陈诺说:“我爸找你,他有话对你说。”

陈诺回到病房,那老人躺在病床上,皱眉闭着眼睛,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老人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没有变,只有他自己显得比刚才更矮小了。陈诺心想,是什么压缩了他?是床单,时间,还是病痛?

陈诺握住老人的手,说:“老人家,你要跟我说什么?”

那老人睁开眼,嘴唇蠕动着,陈诺听不清,把耳朵凑到了老人嘴边。老人对他说的话,让陈诺激动地把一根烟叼到嘴上。

老人说:“我知道是谁杀了他们。”

老人透过肿胀的眼眶,用灰色的眼珠,看着眼前的陈诺。陈诺反应过来,此时此刻自己是在医院的病房中,他急忙把烟从嘴上取下塞进烟盒,烟头上小叮当的唇印被陈诺的口水染到模糊,他心中一疼,像是真的有一次亲吻被人从中途破坏。

陈诺闻到老人的嘴里有一股杏仁味,这就是一个人临终时的气味吗?陈诺想。老人伸手拽住了他,“我知道是谁杀了他们。”他说。

陈诺心中一惊,他从没跟这医院的人说过命案的事。

“你不要奇怪,没什么能瞒住一个快去见马克思的人。我知道有人专门挑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下手。”

陈诺问老人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就是他。”

“那人长什么样子,多大年龄。”

“我只知道他大概三四十岁,可我没见过他。丁淑娟和于卫东叫他‘干儿子’,说到他的时候都笑不拢嘴,他和他们是好朋友。他从没出现过,可他们的心里好像只有他。他们真把这个人当成儿子了。”

“那你为什么会怀疑那个人?”

“他们说,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成千上万的。他开的车,是宝马七系,一百多万呢。那时候我就在想,假设他们没吹牛,假设真有这么个有钱人,成天跟一帮快死的老头老太太混在一块,有说有笑,图啥呢?” 

“难道你就没有提醒丁淑娟吗?”

“怎么没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有个年轻人愿意成天跟你说话,是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听到老人这句话,那群鲜花一样香喷喷的人们都羞愧得脸红了。

“那你再好好回忆回忆,你见没见过丁淑娟和于卫东身边出现过什么奇怪的男人,符合他们说的条件。”

老人想了想,摇摇头,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陈诺帮老人掖好了被角,说:“大爷好好养病。”

老人闭上了眼睛,陈诺觉得这段短短的时间他似乎又缩小了一圈,仿佛一只包裹着被单的狗。

 

理想城是金市最贵的楼盘之一,里面住的非富即贵,丁淑娟的家更是在8号楼8单元808室,是这个小区当之无愧的楼王。

刚到丁淑娟家的门口,陈诺就看一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冲自己敬礼,说:“警察同志们好,我是理想城的保安队队长。”

陈诺挥挥手,那大胖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汗流浃背地为他们开了门。他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陈诺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他看着那胖保安队长,胖保安队长也看着他,露出惶恐的笑容,像是一只在微笑的狗熊。

站在“楼王”的落地窗前,陈诺能够俯瞰到整个金市。雪停了,蓝天白云尽收眼底。隔着窗户,这城市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陈诺再一想手头这案子,强烈的反差让陈诺觉得这个世界也许是梦,也许下一秒他就会醒来。

同事们的摸底工作做得很充分:丁淑娟是个歌唱家,喉咙得病,就告别了舞台。十五年前离婚,前夫和儿女远在新加坡,她没有朋友,没有亲戚。在金市,丁淑娟很孤独。

在丁淑娟的家里,陈诺慢慢踱着步,观察着这个孤独妇人的家:家具都是红木的。墙壁上挂满了字画,仍然代表死去的主人向陈诺炫耀着她生前的品味和富有。占据满墙的酒柜里塞满了红酒。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摆放各种豪包,另一个房间的衣柜里放满了各种高跟鞋与时装。

在丁淑娟卧室的镜子后面,警察发现了一间密室,里面是一个舞池。舞池中摆着一张意大利进口牛皮沙发。沙发面对着一个小小的舞台,舞台上面有话筒,有乐器,有镭射灯。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墙壁上挂满了她几十年来演出的照片。

陈诺看着照片,心想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手机响了,是丁烈搜查于卫东家后发来的照片。从现场照片上观察,于卫东家和丁淑娟家完全是两个极端,那里肮脏破落,就是一个阴暗的贫民窟,于卫东夫妻的婚纱照挂了满满一墙,通过手机传递来一股类似梨子烂掉时发出的甜味,陈诺的鼻子更红了。

丁烈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向陈诺汇报在于卫东家搜查到的成果,那就是毫无成果。

王丁烈说:“于卫东不但穷,而且很可怜,很孤独。他老婆去世后他再没结婚,无儿无女。他们家婚纱照贴了满满一墙,也不知道是为啥。满满一墙啊陈队,看着别提多心酸了……”

“我们这边有进展。”陈诺提高了音量,他摸着自己的鼻子,此时它正在贪婪吸食着这个密室的一切滋味。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困惑,不知他说的“进展”究竟是什么。陈诺指着房间中的某样物品说:“丁淑娟有一个情人,我知道他是谁。”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打雪仗》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肖睿
肖睿  
小说家 夏衍电影文学奖首奖得主
关注

评论内容


柒柒
不知道这里有几个观众是P2P的受害者,我们到底是该为利益受到侵害而愤怒,还是为贪婪受到训诫而羞愧呢
未必好
凶手是钱快乐吧?又因为孙大胜开走了钱的宝马七系,会不会陈诺阴差阳错的抓了孙,然后端了橘子姐那边?
过街的猫
不是像大梦,本来就是!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打雪仗·第四章:生存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