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次交锋
“周灵在哪里?”
“谁是周灵,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冤枉我!”
陈诺四处张望,目力范围内只有黑色的羊和金色的雪,没有小叮当的痕迹。他看到钱快乐后背上的虎头刺青,那老虎表情狰狞。和自己在案发现场中看到的黄金老虎一模一样。
“你一个商人,怎么还纹身?”
钱快乐转身,面对陈诺。他突然笑了:“辟邪。”
陈诺闻到自己的疯狂发出的味道,像是玻璃碎了。他狠狠给了钱快乐肚子两下后丁烈拉开了他。钱快乐捂着肚子弓下身,陈诺却觉得自己比钱快乐更痛苦。钱快乐在叫,自己却不能叫。痛苦像脊椎,贯穿他的身体。
陈诺点燃一根烟,鼻腔和嘴巴里都是小叮当脖颈上那亮晶晶的汗水味道。他向警车走去。“把这个王八蛋押回队里去,撬开他的嘴!”
警戒线外飘来一股脊柱弯曲的味道,来自万吨钢铁般的时间压迫。那老人无助地望着他,眼皮如同触电般剧烈颤抖。但眼神如果能杀人,自己早被他千刀万剐。
金水河就在眼前,过了桥是市区。陈诺从后视镜观察后座上的钱快乐,他那只被陈诺打伤的鼻子发出粘稠的喘息声。钱快乐紧闭双眼,仿佛入定一般。
陈诺知道钱快乐在干什么,钱快乐什么都不干,他在休息,存蓄精力。陈诺不怕嚣张跋扈的,也不怕那种寻死觅活的,最担心的就是眼前这种特别明白的。
钱快乐睁开眼睛,和陈诺对视着,两个人谁都没有挪开目光。
“这半个月,你都在哪里,一秒一秒给我说清楚。”陈诺对钱快乐说。
“我都在躲债。”
“有谁能证明。”
“没人能证明,什么叫躲债,就是不能让别人找到我。”
陈诺不再说话,盯着这个没有味道的人:“那你的境况很麻烦,作为一个嫌疑人你没有不在场证据。”
“那你有我杀过人的证据吗?我根本没杀人啊!”钱快乐大喊:“你快把我放了。”
“你认识一个叫老狼的人吗?”陈诺问钱快乐。
钱快乐瞬间闭嘴。他的脸白得像一张在办公柜里锁了好几个月的复印纸。他看一眼陈诺,说不认识。
突然,钱快乐问:“现在几点了。”陈诺没有回答。
车行驶到金市大桥的入口处,钱快乐又开口问:“现在几点了?”
没人回答他。
“周灵是不是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钱快乐问。
陈诺的脸变得血红。
“闭上你那张破嘴。”丁烈呵斥。
“我给她开膛的时候,把毛衣给割烂了。”钱快乐小声说,像是在为自己所犯的一个小失误惋惜。
陈诺向后扑去,想扼住钱快乐的脖子,丁烈急转方向,用右手阻拦陈诺,车颠簸一下,冲上金市大桥。钱快乐用自己的头使劲撞在丁烈的头上,丁烈发出一声闷响,昏了过去。汽车撞在大桥的护栏上停下,前盖冒出一股浓郁的青烟。
眼前的世界如同错乱的灯光,明明灭灭。视线里的事物被切割成无数碎片,不知多久,世界才浮现隐约的轮廓。陈诺模模糊糊看到钱快乐从昏迷的丁烈口袋里找到钥匙,为自己打开手铐,他想站起来,可双腿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钱快乐从桥上跳下去,消失在金水河茫茫的波涛中。
2.我是橘子姐
打死我都想不到,钱快乐这个骗子敢袭警投河。在他失踪的三天里,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老狼几乎每隔十分钟就催问我一次,有没有他的消息,钱还能不能追回来,需不需要派其他人来跟进这个项目。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下我还有更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我从没有这样焦头烂额过。我只能在心里期盼,钱快乐可千万别死,账可千万别烂。
这三天,我一直在一家私人诊所里。这里的味道像又肥又秃的无趣男人,熏得我眼睛刺痒,脑袋生疼。时间停止,我失去对世界的判断,不知道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
我的手机震动,是个陌生号码。我急忙接起来,听筒中“喂”的一声,是钱快乐。他问我在哪里。
我心里一惊,看了眼正在缝合伤口的孙大胜。事情乱成一团,已经超出我们的想象力。我走出病房,小声说:“你在哪里。”钱快乐说:“我这边出点事,所以没及时联系你。你都知道吧?”
钱快乐的声音直哆嗦,我觉得他的牙齿在上下打架,我笑着说:“你冷静点,胆小男人最没魅力。你连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别咬着舌头。”
“警察说我杀人了!这事和你们,和老狼有关系吗?”
“知道害怕啦?这你要问老狼啊,要不我带你去见他。他可想你了。”
“别扯淡了!”
我被他气急败坏的喊声逗笑了:“真不是你干的?”
“别逗了,我还觉得是老狼干的。我是被冤枉的,我靠!”
“那你给我打电话做啥。”
“我要还钱。”
“你早这么诚实守信就好了。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守承诺。”
我问他打算怎么还钱。 他说:“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在钻石大道小区A座的顶楼见,我给你还现金。”
“你直接把钱打到老狼的公司账户就好了呀。”我担心警察追捕他,惹火上身。
“你在金市打听打听,现在哪个做生意的敢把钱存银行,被法院把账户封了咋办?”他不耐烦地说。
我挂上电话,走进房间。孙大胜盯着我,他那瘦削的身体上到处是纱布,绷带和棉花。他像是一具美术馆中展览的当代艺术雕塑。三天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他遇到严重的车祸。我开车接应他和周灵母子,把他们送到这家黑诊所。这家诊所的大夫有两个优点,一是外科手术医术精湛。二是只在乎钱,只要有钱,他根本不管患者是谁,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受伤。
孙大胜的眼神湿漉漉的,像一场小雨。我本想让他去钻石大道走一趟,可看着他的可怜样,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说:“是不是钱快乐要还钱了?”
我说:“你不要再想了,赶紧养好你的伤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他还想再往下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急忙打断他:“放心吧,别忘了我是谁。”
他看着我,像空气中掉下来个隐形重物,砸到了他脖子上,砸得他低下头。他没有忘记我是谁,我懂得所有他不懂的东西,他就是一个小男孩,我是他的神。
他小声地说:“我的任务失败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竟然泛起一丝不舍。我抚摸他的头颅:“我会帮你完成的。”
他的头发中有一股野马鬃毛的香味。
“好,你自己保重。”他的声音明亮而伤感,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但我的胸口还是甜了一下。
钻石大道的广场叫钻石广场,它的形状如同钻石一般。广场上还有一个人工湖,也是钻石形状,叫钻石湖。湖面已经结冰,晶莹剔透,真像一只巨大的钻石。我爱钻石,每个人独处时闭上眼睛都会看到一个景象,那就是推着他在遍地苦难的人生路上向前走的力量。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图像就是钻石,深邃的黑暗中晶莹剔透的巨大钻石。
鸟栖息在冰面上,黑色的鸟,灰色的鸟和白色的鸟,在啄食着这个冬天它们注定得不到的鱼。一座灯塔伫立在湖的中央,灯塔顶端的探照灯依然像一颗钻石,我有些怀疑。这个楼盘的开发商是个钟爱钻石的恋物癖。
湖中的灯塔分湖面三层湖底三层。按照原本的计划,塔顶做成空中旋转餐厅,湖底做成海底牛扒馆。据说开发商还打算在湖里养鲨鱼。一想到人们在密闭的餐厅里一边吃着沾有血丝的七成熟牛扒,一边欣赏鲨鱼的丰美身姿,我的心就像触电一样,想和这个钻石恋物癖认识一下,这是个多么性感的想法啊!可随着金市房地产业的破产,一切永远都不可能了。
在A座顶楼,我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像是黑诊所里闻到的消毒水味,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真是难闻。我下了电梯,这里十分黑暗,几乎没有光,什么都看不到。
直觉告诉我,这是个陷阱。我回到电梯里,可电梯停止运行,它被切断了电源。我的手伸进口袋,也许是因为惊慌,我掏了两次才掏出电击枪,它还掉在地上,我急忙把它捡起来。这可太奇怪了,我是专业的,这样的失误从没有发生过。女人的直觉准得可怕,眼前黑暗中隐藏的怪物比黑暗更大。我向前走了两步,脚踝一紧,我的心狂跳,像失去氧气般失去意识。万物旋转,电击枪又掉在了地上。我被绳子倒吊在房梁上,等我再看清眼前一切,我开始尖叫,那是一张狰狞的老虎面孔。我闻到了一股味道,好像之前在哪里闻到过……
3.噩耗
所有的事物都像是浸泡在金色的水里一样,柔软而明亮。医生告诉陈诺,这是轻微脑震荡带来的副作用。医生本让陈诺静养一段时间,可陈诺在医院躺了一晚上,就差点被分不清是幻想还是噩梦的画面逼疯。
第二天一大早,陈诺就开着警车回到了街上。即使他把自己的大鼻子摸得像一根开始腐烂的胡萝卜般红到发黑,依然没有捕捉到那个男人的一丝气味。在街上,陈诺只能闻到小叮当和未来的生命味道,它就像烈日下的一块冰。他想砸烂他看到的每一扇门,看看钱快乐是不是躲在那后面。他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你要冷静,你没有资格愤怒。”他把从牧场捡到的那条发带系在自己的手上,他坚信小叮当还活着,他能找到她,把发带还给她。
那是一条天蓝色的发带,它蜷曲在陈诺眼前,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仿佛一条命运之蛇,吞噬自己又逃避自己。天蓝色是小叮当最喜欢的颜色,大气高贵,能让她显得典雅,皮肤白。
陈诺把这条发带送给小叮当的时候十五岁,那一刻看着少女的微笑,陈诺感觉自己心跳加快,就像是有两个小人在胸膛里做俯卧撑。那时的金市很小,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就能全部走完。因为地处沙漠地带,交通极为不便,物资短缺,人们的穿着主要以黑蓝灰为主,根本就没有“时装”这个概念。为找这条发带,陈诺两天没上课。后来老师告状到家里,说他逃课。父亲狠狠揍他一顿,陈诺两天下不了床。
如今,陈诺已经忘记那时的疼痛。小叮当看到发带时的惊喜模样,陈诺倒是铭记在心。那笑容中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是漂浮在小叮当笑脸前的每一粒灰尘的位置,光泽和轨迹,都让陈诺感到甜蜜和一种仿佛在海中下沉的哀伤。
“陈队,李梦告诉我,法医那边还是没什么进展。一个人真能不留任何线索地杀人吗?会不会查错方向了。”有一天,丁烈和他吃午饭的时候问他。
陈诺说:“钱快乐有强烈的杀人动机,也没有不在场证据。周灵母子的失踪他也抛不开关系。袭警跳河更是证明他心中有鬼。可这都不是我在心里把他列为头号嫌疑犯的真正原因。”
“那是为什么?”丁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都能挤死蚂蚁。
“在车祸之前的问话钱快乐露出两个破绽,第一,他说他把周灵开膛了。他怎么知道凶手的杀人方式是剖腹?这细节只有警察和凶手知道。”
“杀人不留痕,他是怎么干的啊?”丁烈哀叹。
“这是咱们破这起案子最大的难点。钱快乐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凶手。”陈诺说:“还有那个老狼,找到他了吗?”
丁烈苦笑着摇头:“还没查到,钱快乐和周灵的关系网里没有叫老狼的。”
陈诺闻到一股油脂被烧焦的味道,那味道来自他的大脑。
不久后的一天,他又一次开着警车找遍整个金市,在郊外荒野中偶遇一座楼体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烂尾楼。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这里,陈诺的指尖像是过电一样,心脏狂跳。陈诺带着手电筒,孤身一人闯了进去。
楼里到处都是蔚蓝色的养殖缸,有着巨大贝壳和修长触角的古怪生物漂浮在水中,瞪着好奇的眼睛注视着陈诺,他看到未来嘴唇灰白,躺在地上,身边到处都是打开的干脆面包装和食物残渣。
陈诺把未来重新带回地面。在阳光下,未来趴在陈诺的肩膀上,闭着双眼。睫毛上都是泪滴,陈诺使劲儿拿胡子拉碴的脸蹭未来的脸,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真实的体温,可未来的皮肤比冰还要冷。
未来问他:“陈诺叔叔,我不是做梦吧,我是不是死了。”陈诺很想哭,他想告诉未来,你不是做梦,你还活着。可还没等他开口,他看到未来的眼中嘴里流出蓝色的汁液,那汁液的触感无比粘稠,就像是鲜血一样。
陈诺惊醒。
接下来的几天,陈诺就没有休息过,他害怕再做这样的噩梦。下雪了,雪的滋味就像有人从天上往下倒云彩一样。大雪中人们的眼睛像一对对血红的灯笼。这天陈诺的对讲机突然响了,是丁烈,“陈队,我们刚接到群众报案,发现了一具女尸。”
4.我是孙大胜
爷打不通橘子姐电话的时候,就知道绝对出事了。她只要还活着,看到爷的电话就一定会接。爷不该让她和钱快乐见面,那就是个疯子,为逃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几天几夜,爷像野狗一样在金市乱窜,那几天下大雪,人们穿得越来越厚,爷不在乎,就觉得血在身子里越来越热。人们的脚埋在金光刺眼的暴雪里,像是一个个没脚的鬼。爷也是其中的一个。
每天只有给未来喂奶的时候爷的心情才会放松。这天不知为什么,金市街上突然到处都是警车,警笛吵得爷心里发慌。这时爷听到一个路过的男人对他女伴说:“你快看手机,在钻石大道小区又发现了一具女尸。”
爷知道,她已经死了。爷看到雪地上有黑蓝色的墨点逝去,那是天上的鸟的影子,像是她在和爷说“再见”。
爷跑向钻石大道,在路上爷突然想起有次问她的真名叫什么。她笑嘻嘻的,可眼睛里没有笑意。她说,名字不重要。
爷看到了这个把自己叫“橘子”的女人,她被白布裹着,看不见脸,像一根木头。
大雪像是老天爷打翻了碎纸机一样,纷纷扬扬撒在活人的身上,也撒在洁白的裹尸布上。爷压紧帽檐,侧着身体,压抑呼吸。凝视着警戒线内的人来人往警灯闪烁。
一队警察从烂尾楼中走出来,有个警察竟然手中提着爷在车祸中被人偷走的那个旅行袋,再看到他身后的警察举着的铁盆,我惊得差点叫出声,铁盆里能看到几只已经烧焦的人耳。
“发现死尸的同事说,那盆里有五只右耳。”
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回头一看,是一个面目苍白的清洁工在传播小道消息,人群包围着他,为这个骇人听闻的信息发出惊叹声。
爷明明只割掉了四个人的耳朵,为什么会出来第五只耳朵?爷摸摸自己的右耳,耳朵完美的生长在脑袋上,没有裂缝没有伤口,平整得像冰,光滑得像月。爷的耳朵还在,爷没有出现幻觉,那么,这是谁的耳朵?
爷的心突然一沉,拨开人群挤到最前排,一阵暴风雪吹来,把蒙着担架的白布吹开一半,像是上帝故意让爷观看。爷心里一阵难过。钱快乐不仅杀了她,还砍掉了她的右耳。
刺骨的寒冷,把爷的泪都在爷的血里结成冰。爷从没见过钱快乐这样的恶人,他不仅想杀死我们,还想用我们的死羞辱我们。
爷低下头,转身走出人群。
找到钱快乐,直到他死,或者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