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烟头的味道
鞭炮声在金市上空此起彼伏地响起,陈诺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已是大年三十。
透过汽车的玻璃,陈诺看到一群老人。他们站在酒店的门口,无声地哭泣。泪水滑过他们呆滞的脸庞,掉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他们的味道闻起来像一群哀伤的河马。
李梦给他擦伤的时候,他的头开始剧烈疼痛,好像要裂开一样,他不由自主龇牙咧嘴。
丁烈说:“陈队,你要不喝点热水。”
丁烈劝解别人的方式,就是让对方喝点热水。
陈诺对丁烈笑笑:“我真不敢想你以后有了媳妇该咋办。”
丁烈愣了,红着脸问陈诺:“说这个干啥?”
陈诺说:“你想啊,你老婆要生孩子了,疼得哭天抹泪的。你在旁边干着急,这时候来一句,老婆,你喝点热水。你说你老婆想不想揍你。”
李梦笑了。丁烈狼狈地说:“我以为钱快乐这狗日的把你打坏了。行,还能开玩笑。”
丁烈一边看着李梦给陈诺包扎伤口,一边问李梦等结案了,有没有时间看电影,美国大片,讲机器人打地球的。
李梦看了眼陈诺,脸红了。“我怕我没有时间啊丁队,你有什么事吗?不用看电影。”
丁烈“吭吭哧哧”再说不出一句话,陈诺急了:“李梦那你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
丁烈和李梦都愣了。李梦说:“啥意思?”
“他想跟你看电影,他想跟你约会!他就是个木头脑袋,说不明白。你要是觉得他还行,就赶紧答应他吧!要不他磨磨唧唧,耽误工作!”
正说着,车门拉开,两个警察簇拥着戴手铐的钱快乐坐在陈诺面前。所有人都不说话,盯着钱快乐。
他扬着头,丝毫不在意警察们的注视。
他问陈诺:“我儿子东东还好吗?”
钱快乐语气平静,像是在和自己的一个老朋友聊天。他又变成了一个没有味道的人。
陈诺点头:“你放心,他不会出事的。”
钱快乐说:“案子终于破了。我一直都说我没杀人,你就是不信。”
“你害怕吗?”
陈诺惊讶地看钱快乐:“我害怕什么?”
“你们诬陷我,伤害我。”钱快乐说:“你们就不怕我去告你们?”
陈诺摇头:“案子还没破。”
陈诺冲李梦点头示意,李梦拿出一个证物袋放在钱快乐面前,证物袋里面有一截抽剩的烟头。
“这颗烟头经化验是你的,在王彪家里发现的。”
钱快乐愕然道:“我听不明白。”
陈诺说:“你被人陷害了。”
钱快乐不说话。陈诺说:“在王彪被杀的时候,你们父子和孙大胜都在西门萝卜的矿井里。我们找到了监控录像可以做不在场证据。你们不是杀死这个受害人的凶手。是第三个人杀死了王彪,陷害你。你好好想想,这个人会是谁。”
钱快乐看着陈诺,眉毛向下耷拉嘴角向上扬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你在想什么?”陈诺说。
“我在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们这些警察了。这事真古怪,我们父子俩为了躲债把命搭上了,到最后却变成了别人的踏脚石。可笑不可笑?”
钱快乐咧着嘴,两个深深的酒窝里发出一股苦味,如隔夜的铁观音。
同事把钱快乐带走后,陈诺看着证物袋中的烟头发呆。发黄的烟纸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是对陈诺最大的嘲笑。丁烈看着疲惫不堪,浑身都是伤的陈诺,想起不久前他还是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不由得有些难过。
他问陈诺:“需不需要休息一下,天快亮了。”
陈诺摇头:“我们必须得尽快查到这起案子的凶手是谁。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正好是春运。可能以后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陈诺之前忙于钱快乐的案子,这是他第一次全身心地调查王彪被杀案。他闻到那证物袋上隐隐约约有一股很淡的异味传来,陈诺打开证物袋,气味强了一些。气味来自于那枚烟头。此刻他觉得这异味无比熟悉。
他说:“这上面有股混着焗油膏味道的羊膻味儿,你们闻到了吗?”
2. 我是凶手
我在收拾行李,这时是中午,机场应该没什么人。大年三十,能回家的人早就回家了,回不去的也就不回去了。而我不同,我将启程,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做一个神秘的逃犯。
我没有和你告别,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为我感到担忧。也许我的事情警察永远都查不出来。那是最好的结局。这座城市里只不过少了一个平凡的庸人,而我却拥有了至高的光荣,和实现了梦想的心满意足。
而你呢?你还是你。不增添什么,也不减少什么。这样很好,你的生活很幸福。我希望你能永远这样幸福。
你是我认识的最美好的人,只有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才能与你相提并论。但也许会有一天,警察会找到你,问起你我的事情。你一定会感到诧异,我希望你不要觉得你欠了我什么,我爱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愿的主动的。我说过,那是我的光荣和梦想。我愿意为你下地狱,永生永世。
我听到有人敲门,急忙停止手中的动作。打开监控屏幕,我看到门口的摄像头显示着外面的景象。虽然那敲门声很单薄,但外面站满警察,为首的是陈诺和丁烈。
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会找到我,所以我没有备选方案。这很不像我。这里没有后门,我只剩下两条路,两条都是死路。我转了几个圈,捶了自己脑袋几下,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恨自己太笨,会连累到你。
没用多长时间,我恢复平静。我知道顽抗是没有用的。我已经完成我能为你做的所有事情,无论自己是何种下场,我都能够坦然接受。
我走出里屋,走进店里。外面大概听到我的脚步声,敲门变成砸门,“咣当咣当”,铁门直晃。
我喊道:“我来了。”
大概是我的声音太沉稳,敲门声瞬间消失。我走到门前,深呼吸,打开了门。
警察们簇拥着陈诺冲进来,把我围在中间。陈诺看着我,我了解那种眼神。经常有像他一样大的人这样看我,好像我活着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情一样。
丁烈给我铐上手铐,其他人则冲进我的柜台和里屋,噪音不绝于耳。我皱起眉头,说:“你们这是干嘛。”
“王彪是你杀的?”陈诺问我。
我说:“啥,啥王彪?”
他说:“是你把烟头带到王彪家,杀死了他,在王彪的电脑上做了手脚,伪造他和钱快乐之间的假账。”
我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他说:“草原黑精羊牧场的脚印出卖了你。”
我不说话,看着他。
他说:“那个牧场很偏,人迹罕至。所以脚印很容易鉴别。在草地上,我们统共发现了五个脚印,一个属于钱快乐,一个属于孙大胜,一个属于李扬德,一个属于小叮当。他们四个人在王彪死时都有不在场证明。第五个脚印来自一双42号的李宁篮球鞋。”
陈诺指着墙角,那里放着我的白球鞋。我父亲咳出的血迹还沾在上面,已经褪色,从血红变得乌黑。
陈诺说:“我们在案发现场残留的凶手烟头上发现了羊毛和焗油膏的成分。只有钱快乐的草原黑精羊需要焗黑油。钱快乐的牧场,烟头来自那里。”
陈诺说:“我已经闻到你鞋上有一股焗油膏的味道了。要是拿鞋印对比你这双鞋的鞋底,应该痕迹一模一样。”
我低下头,虽然我知道是徒劳的,但我仍然不甘心。我说:“我去那里,是和钱快乐要债的。我爸快病死了,他不给钱,反而打我。不能说我在那里留下了脚印,就说我杀了人。”
陈诺从兜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抵到我眼前,说:“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来找你的。当我察觉脚印属于你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检查我的手机。我在手机里发现了这个。”
他把监控芯片拿到我眼前晃了一晃。
“我技术科的同事告诉我,这玩意很厉害,装上它,你能控制我手机的短信,定位,电话听筒和摄像头,也就是说我干什么你都知道。你就是通过这玩意把我们当成傻子玩的。”
我不说话,我在想怎么解释。
他说:“王童,我来不是想听你撒谎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本来和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个时候,搜查里屋的人走了出来,一脸凝重地对陈诺说:“陈队我们发现监控设备了。里面有咱们行动的全部资料。这儿还有些东西,你必须进来看看。”
我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警察们把我推进里屋,陈诺长叹一口气。所有人都惊讶的望着我。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里屋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张行军床,和一张摆满电脑,耳机以及各种电子元件和监视设备的电脑桌。这里再无其它摆设。可四周都是眼睛,你的眼睛。
墙壁上贴满你的照片,那是我在各种场合偷拍的。每张照片你都处于画面的中心位置,万物模糊,你无比清晰。你或是在笑,或是在眺望远方,或是在蹙眉。无论你在做什么,都美得像是丰饶阳光。你能够扫清这世界上的一切阴霾。我看着你,不由得露出微笑。
陈诺指着你的照片,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皱眉,别的男人拿指头指着你,这是我不能允许的事情。要不是我被手铐铐着,我一定一拳砸在他的脸上。我说:“王彪是我杀的。”
他问我:“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苦笑,说:如果她知道,这墙上怎么会挂满她的照片?”
他看着我,不说话,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对他解释道:“她认识我,可也仅限于认识我。她不知道我为她究竟做了什么。我所做的这一切事情,都是秘密。”
3. 杀了王彪的人
陈诺没有想到这个男孩为了一份单恋,竟然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他回忆起了偶遇男孩时的景象:站在街边,仰望星空时眼中的那种热烈和执念,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男孩眼神里光芒狂热地闪灼着,他完全沉浸在自己那热恋的世界中。
陈诺对男孩说:“你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男孩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让你去立功?”
陈诺摇头:“为了你自己。”
男孩说:“我做这件事,就不是为了自己。”
丁烈走了过来,认真地注视着男孩,像是在看一个魁梧的壮汉。陈诺问他怎么了。丁烈说:“我们在他电脑里发现点东西。”
陈诺来到电脑桌前,看着桌上那一堆零散的电子芯片。满满一墙梁心的相片,它们被一阵风吹动,“哗哗”做响。
丁烈点开一个叫《金市奇人异闻录》的文件夹,里面有很多文章。有些陈诺在网上看过,比如钱快乐,李扬德,老狼。有些还只是文档,甚至还有未完成的文章。
男孩的双腿不断地挪动。他终于再也没有秘密。此时此刻,他像是脊椎被从体内抽出来了一样,无比放松又无比虚无。
男孩叹了一口气:“陈诺,我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会破案的。你眼里有股什么都不为什么也都不怕的狠劲。”
“你是《金市奇人异闻录》的作者?”
“写着玩的。我总得干点正事。”
丁烈点开一篇文章:“陈队,你看这篇。”
《金市奇人异事录——王童篇》
我无处不在。我穿墙而过。我无孔不入。我是蜘蛛,我们金市就是蛛网。你们以为你们是通过这篇文章窥伺人心的看客,其实我的网已经黏住你们的双脚。
是我干的,杀死王彪。我恨这个坏透的人。他欺辱梁心。我爱梁心。她是这座城市唯一美丽的事物,她是金市之光。
通过我的宝贝芯片,我这组成蛛网的黏液,梁心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我都一清二楚。在杀死王彪之前,我已经做了很多。我在竭尽全力地保护她:
我痛殴过李扬德。因为王彪逼债逼得太狠了,让梁心无路可逃。她本想去找李扬德求救,可李扬德算什么教授,就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他想占梁心便宜,我气坏了。他和钱快乐在机场等那个活菩萨的时候,我在厕所堵住了李扬德,装做认错人,把他痛打了一顿。
还有那个梁心的舍友,王彪把梁心的裸照发给她。她不但不帮助自己的同学,反而讹诈梁心。为了让她闭上嘴,我偷偷地劫了她,把她衣服脱光,也给她拍了裸照。让她也尝尽梁心遭遇的耻辱……”
这篇《王童传》在陈诺这个警察眼里,更像一篇认罪书。它事无巨细,颠三倒四。作者陷入到了迷狂的回忆迷宫中,把一切都暴露在了世人面前。陈诺略过几段对梁心无关紧要的抒情和赞美,又被下面的文字吸引:
“一年前,我正在店里忙活,我门口的铃铛响了,我看到梁心走进来。那时也是冬天,她的脸冻得像一个红苹果。她说,老板,我手机坏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下。我没说话,我觉得我的脸红了。那是她第一次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跟我说话。我接过她的手机,她手机的毛病在于电源插孔坏了,我给她换了个插孔,顺便给她手机里装了一个监控芯片。她身上可真香啊……
从我第一眼看见她,我知道这是上天的安排。我爱上了她。我费尽心思,调查出她的住址,背景,她一切的一切。可我不敢跟她说话,我知道我不配。条件太不对等了,她是大学生,我就是个修手机的,初中还没毕业。所以每天跟在她身后拍下她美丽的瞬间,是我最幸福的事情。直到一年前,她走进我的店里那一刻,我们的关系无比接近了。我知道,那是老天爷给我的恩泽和启示,他希望我能做梁心的守护者。所以我利用监控尽力创造和她见面的机会。就连去找钱快乐要债,我也是她什么时候去,我什么时候去。你们不知道网络贷款有多么的可怕,她就像一只幼小的飞虫飞进了灯笼草。后贷还前贷,越还钱越多。越挣扎,这陷阱裹得越紧。王彪的一系列恐吓和威胁让梁心彻底崩溃了。她答应和王彪去开房,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哭着答应王彪的时候,心如刀绞。我本想冲到王彪家,一刀把他捅死的。这个时候,上天再一次显示了他的威力。我接到了以前一个顾客的电话,让我去满贵大酒店修手机。我去了,没想到他让我修的手机竟然是金市刑警队队长陈诺的,他正在调查一起离奇的老人死亡案……”
陈诺看着丁烈苦笑,从嘴里蹦出来个“操”字。
“我给陈诺的手机中装上监控芯片,知道他手头办的这件案子有多么的复杂。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能借着别人的手,除掉王彪。我一直在等待着机会。在天乐大峡谷,是我救了孙大胜。我不仅救了他,还帮他锁定了钱快乐被囚禁的矿井位置。
当孙大胜知道我的计划时,为了报答我帮他复仇,同意如果计划失败,他就承认是自己杀了王彪,为我开罪。于是他去矿井找钱快乐,我去王彪家,杀死他。我做了假账,把钱快乐打我时我偷的烟头留在现场。”
陈诺说:“你和孙大胜,你们这是两个疯子遇到一块了。”
“你也可以这么说。”王童闭着眼睛说,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轻蔑的态度。
“善良的金市市民们,我知道你们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去监听别人电话,这是件很没有道德很疯狂的事情。而在你们看来,金市不仅有金色的大雪和金色的财富,更有金色的道德。可在我看来,你们的道德就是一坨屎。
我告诉你们,我有天上网,无意打开一个广告链接,就卖这窃听芯片。三百五一个,你可以知道一个人所有的秘密。我不信当你们遇到这种事就不想尝试。想买的朋友可以给我站内私信,买五个以上包邮……
金市经济最繁荣的时候,似乎每个男人都有情妇,每个女人都有情夫。我一开始只是用这些芯片做秘密的私家侦探,帮那些中年妇女抓小三的,贴补家用。非常赚钱,那些女人们根本不把钱当钱,为了查到他们老公偷情的证据出手非常大方。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金市的道德是一坨屎。可钱是真的,我有钱才能给我爸爸治病。
可我始终感到不甘心。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吗?像个见不得人的废物?靠躲在影子里,翻看人们卧室里的垃圾桶卫生?我和一只老鼠,一只蟑螂有什么区别?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知道,当你们看到这里时,你们会唏嘘地说你其实很聪明,应该好好上学。
亲爱的看客,你们不用这么伪善的。像我这样的人走在金市大街上,有谁会拿正眼瞧我,都不会把我当个人看。你们说实话,你们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如果你们不是知道这篇《金市奇人异事录》的作者杀了人,你们会一直追到这篇更新吗?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就是因为芯片,我能帮我心爱的人除暴安良。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梁心吗?有硕士生有博士生,可他们都不如我为梁心做的事情多。你知道每次我为她解决麻烦后她有多喜悦吗?她觉得这是天赐她的好运。只要她笑,我就比所有人都强。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梁心,时间还要比我为她修手机往前推半年,在钱快乐家。我带着我父亲去要钱,他咳血了。我看着地板上那摊血,心里像烧着了一样。所有人都在厌恶地往后退,其实我当时腰里别着一把刀,那个时候我就不想活了。就在我要拔刀和钱快乐同归于尽的时候,梁心走了过来,扶起我父亲,拿她的手帕擦掉我父亲嘴角的血,让我快叫救护车。那个时刻我爱上了她,她让我多活了一年半。她是一个天使。”
陈诺关闭文档,深深叹了口气。眼前这散发着旧电池味道的少年容颜如铂金。陈诺说:“铁证如山,把他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