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身陷绝境
在楼梯上,汗水打透他的衣服。丁烈在他身后汇报,西门萝卜和人质在上面。
陈诺离头顶的星光越来越近,隐约能够听到几声孩子的啼哭,一根钢筋突然从盘旋的楼梯中急速坠落,人们纷纷贴墙。枪口瞄准上方的黑暗处,可那里什么都没有。钢筋砸在底,发出巨响,像是惊雷。
陈诺四处张望,却看不到钱奋斗的踪迹。
“你留下,让他们都撤出去。”钱奋斗的声音从楼上传过来。
陈诺犹豫,小叮当的惨叫传来,声音中有股鱼腹的苍白味道。“所有人撤出去。”陈诺说:“如果谈判失败,我会和他搏斗。你们尽可能地把他和人质隔离开。一旦有空间,狙击手可以直接开枪,不用考虑我。”
丁烈说:“陈队,千万小心。”
陈诺捂着自己的身子说:“别磨叽了,冻死我了。”
同事们僵立。陈诺怒吼:“都给我出去!”众人不响,蹑手蹑脚 ,撤出楼体。
“现在这栋楼里能说话的,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陈诺说。
在黑暗中,钱奋斗说:“把你的枪扔了。”
陈诺把手中的配枪扔在地上。
钱奋斗说:“不是这把。”
陈诺一愣,点头,弯腰从小腿内侧把隐藏的第二把枪从胶带上撕下来,也扔在地上。他抬头不耐烦地说:“现在可以了吧?”
北风拍打着陈诺的胸膛,陈诺闻到自己身体的内部如同一座微小的玻璃房间,渐渐渗漏出棉花糖般的酥软味道。钱奋斗不说话,算是默许。
陈诺走到顶层,发现窗户都钉上了木板。密不透风的大厅里有股被水泡湿后的旧皮靴味。
陈诺环视四周:“你在哪儿?”
黑暗中有颗石子滚落到陈诺脚前。他循声望去,看到钱奋斗像一只猿猴般蜷曲着身体,躲在三面墙体之间,完全没给楼外的狙击手留下射击角度。
“直接让我来找你不就得了,害我们费半天劲儿。”
“打猎得设计和布置陷阱,这需要时间。”
“你不是猎人。你没有机会。”
“我不需要机会。”
陈诺苦笑:“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钱奋斗没有说话。
陈诺说:“为什么要针对我?”
钱奋斗说:“你是大象。”
陈诺没等钱奋斗说完,猛的扑向了他,不料踩上一块砖头时他听到“咯噔”一声,被突然绷紧的绳子绊倒,陈诺心说不好,中了钱奋斗的暗算。为时已晚,摔倒在地的陈诺把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他面前——
陈诺刚想回头,却已经晚了,后背一阵剧痛,他听到刀刃砍在自己身上发出的坚硬声响。“幸亏这次穿了防弹衣。”他想。陈诺被人推倒在地上,后背像裂开一样疼。陈诺看到钱奋斗站在他的眼前,高大威猛,手里拿着一把猎刀,影子如一只笔直站立的老虎。陈诺想站起来,钱奋斗用脚踹在他的头上。陈诺彻底失去力气。钱奋斗的刀向陈诺的脑袋劈来——
陈诺的求生本能代替思考。他的左手在右手的手腕处摸到一块尖锐物,那是他刚倒地时,深深扎进他血肉里的玻璃碴。陈诺急忙把它揪出来,锋利的玻璃边沿再次割开皮肉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他飞扑到钱奋斗的怀里,玻璃碎片在钱奋斗的脖颈上乱划。钱奋斗沉闷地呻吟一声,身体像一只虾米般蜷曲,陈诺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
钱奋斗推开陈诺,捂着脖子向黑暗中跑去。陈诺这才看清,小叮当和未来坐在那角落里,猎刀向小叮当胸口扎过去——
2.我是钱快乐
雪越来越大,老人们都累了。他们气喘吁吁地把我抬上主席台。
主席台上有张桌子。我被人们捆好放置在桌子上。台上的老人围拢在桌子四周。没有合适位置的老人都跳到台下,挤在舞台前,手舞足蹈着,嘴巴叫骂着。他们像一群斗兽场里的观众,而我呢?我被他们脱下外衣,脱下裤子,除去内裤遮挡着我的关键部位,全身上下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
我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我想起有次去日本,我花大价钱吃过一顿“女体盛宴”。一个面容美丽,身体修长的女人脱光衣服,躺在餐桌上。她的身体上摆满用最新鲜,最珍惜,自然也是最昂贵的食材捏制而成的料理。寿司香气扑鼻,带着那女人皮肤芬芳的气息,吃起来像吃她的灵魂。她闭着眼睛,像是在享受一个美梦。
我说:“叔叔阿姨们,千万不要冲动。我好说,你们气坏身体,我真是罪大恶极呀。”
“你本来就罪大恶极,我们要审判你!”
我说:“这就是不讲道理了,你们又不是法院,凭什么审判我?”
卡车司机站出来说:“凭你干的这些人类干不出来的事儿,我们就能代表人民审判你。历史是由人民写成的,最终的胜利也必将属于人民。”
他胡言乱语,手臂像触电一样在空中乱抖。那些老人的情绪被他挥舞的手臂煽动起来,他们指着我,用属于几十年前的语言辱骂我,斥责我。好像我是他们这苦难不幸的人生中灾星的总和。
“你们要对我动私刑,这是违法的。”
他冷笑:“一个杀人凶手还谈法律,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挥挥手,把老人们的声音压下去。“你诈骗无辜群众,杀害无辜群众。现在,我代表大家宣布,你怎么杀的别人,我们就怎么杀你。”
“你们犯法了!”
那不再相信爱情的老太太从人群中冲出来,指着我说:“我家也没了,钱也没了,我没几年活头了,我不怕。”
众人附和那老妇。我干脆闭上眼睛,把这些噪音统统屏蔽。与其浪费时间和泛滥的情绪对抗,我还不如想想怎么逃生。
想着想着,我的双眼流出泪来,我感觉泪水像两条河流,温暖我的脸颊。
“他哭了……”
“他是不是后悔?”
“不要相信他,他那是鳄鱼的眼泪!”
我望着人们,我认命了。爱咋咋的吧,嘴巴使劲在动,就是发不出声音。
卡车司机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在我的嘴唇边,然后抬起头说:“你们不要吵了,我们听他怎么认罪!”
我眼睛望着天花板,穹顶上有个五角星,像老天爷的眼睛。我说:“有钱……有钱……”
“有钱”这两个字,像是魔法。礼堂里停止喧哗,所有人都望着我,眼神流露出希望。他们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我想起有次我陪着林晓丹去教堂,神父讲圣经,摩西带着一堆人逃亡,在大海边停下来。人们认为走到死路,哭天抹泪。摩西说,我有魔法,能够把大海分开,让我们过去。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就是摩西,“有钱”就是咒语,能够让我死里逃生。
我说:“……有很多很多钱,在我送给我父亲的鞋里藏着银行卡,我打算用来跑路。那些钱足够还你们本金,还有利息!”
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审视我。他们聚拢在我身边,像是一群秃鹫在分享水牛的尸体。
“你爸在哪儿?”
“在黄金时代酒店,找到他,你们就得救了。”我说。
3.坠楼
小叮当看着那刀刃向自己刺来,再无其它任何的可能。她看一眼陈诺,竟在微笑,似乎是告别。
陈诺怒吼着朝钱奋斗冲来,钱奋斗猝不及防,和陈诺跌入空洞电梯井。一连串的巨响后,电梯中寂静无声,扬起一阵灰尘。
陈诺的手紧紧地攀在地板边沿,他的十指即将失去力气,他已经闻到自己被摔成肉泥时的味道。“陈诺!陈诺!”他听到小叮当在呼唤自己,这喊声给了他生的力量,他想象自己身体里全部的血都涌到十个指尖之上,咬牙蹬腿,终于爬回楼上。
陈诺冲到窗前,拆开木板,大声呼喊同事前来救人。警察从各个入口冲进来,陈诺指指电梯井。他抱起身边的未来,摘掉他嘴里的毛巾,解开捆绑他的绳子,抱着他向小叮当走去。
小叮当站起来,扑到陈诺面前,陈诺把未来还到小叮当的怀中。小叮当紧紧搂着未来,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摸到了大地上粗壮的藤蔓。陈诺万语千言,最后用手轻轻拍了拍小叮当的肩膀,算是安慰。他没想到小叮当在他要离开时抓住他的手。一股暖流顺着手指划入陈诺的小腹,散发出一股热黄酒的香甜。
陈诺握握她的手指:“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雪暴停了,空气清新,万物都清晰地呈现在人眼前。
那根钢筋指向窗外的月亮,笔直修长的曲线上寒光闪烁,有血滴下。钱奋斗消失不见了。
陈诺说:“应该是钱奋斗坠落下来时它轻松的刺穿了钱奋斗的身体,拦住坠落的他。
丁烈说:“他负了这么重的伤,一定跑不远的。还在这栋楼里。”
陈诺点头,使劲在空气中扩张他的鼻孔,希望能闻到钱奋斗身上的些许味道。楼外的天空上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是无数声脆响。硝烟味迅速弥漫,遮掩了一切味道。新生的陈腐的,香的臭的,真的假的。
天边有了些许微光。这已经是农历大年三十,万众狂欢之时,漆黑的世界在晨光中披上一层深蓝色的光,城市中鞭炮声不断,欢笑不断,在大雪中,如同万亿生命的欢乐战场。
楼体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警察们戒备,楼上却又恢复寂静。钱奋斗就在那黑暗中,陈诺突然皱紧眉头,他闻到一股味道。
4. 我是钱快乐
只要我活着,一切就还有机会。
我在拼命奔跑,我已经看到黄金时代酒店的楼顶。雾霭中隐隐约约的红蓝灯光闪烁,如同一道道闪电,又似一把把利刃,把我心劈得七零八碎。
在我身后,那些老人在喘气,呼哧呼哧,如同疲惫的耕牛。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能够跟得上来。可见能够让时间倒流,让人重新年轻的,除了爱情的力量,还有金钱的诱惑。
只要我活着。
这座喜气洋洋的城市在除夕的灯光下仿佛一个卡通世界。沿着灯光,我看到身旁店铺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我惊讶得差点摔个跟头:那穿在我身上这身行头的不是人,是只黄鼠狼。它的胡须上沾满雪花,鼻子被磕破,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凶光。
我再看那些老人的镜像,竟也都不是人。有的是老虎,有的是豪猪,有的是八哥,有的是秃鹫。
我感慨道:“这就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吧。”
卡车司机抬头看我,说:“啥。你啥意思?”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熬过这一关,必有大福。”
是啊,我们在苦熬,我们心中的它们也在苦熬。我听到惊呼,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出现在前方,挡住我们的去路。我认得他,他叫丁烈,是那个刑警队的副队长。
此时,我离“黄金时代”酒店就剩下两条街了。警察却堵住各个路口,警灯闪烁,警笛轰鸣。
我说:“你们真是阴魂不散。”
丁烈挠头:“你这次真的跑不了了。”
玻璃中的倒影从河马变成蛤蟆。我气得浑身哆嗦,对丁烈说:“我顾不上和你斗嘴皮子。让我过去。”
“回去吧钱快乐。”
我说:“我父亲的鞋呢?”
丁烈说:“你父亲的鞋?什么鞋?赶紧滚蛋!”
我说:“你黑我!”
我感觉身后老人们的身体紧绷如满弦的弓。
丁烈皱眉:“啥我黑你?你脑子被风吹傻了吧。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你就还有未来,想想你儿子。”
我说:“你们想黑我父亲的鞋!”
丁烈被我气笑了:“你自己说的话你信不信?”
我肯定是不信的,可我说这话,是说给我身后的那群老人听的。丁烈见老人们又紧张起来,举起手让所有人戒备。警察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老人们又举起手中的家伙什,我看到他们的镜像,一个个从小动物重新变回大牲口,血盆大口,龇牙咧嘴。
警察们举起警棍和盾牌,他们在寒冬里满头大汗。
老人们推搡我:“你快跑,快乐,你快跑。替我们把鞋找回来。要不把鞋找回来,我们就和你拼命!”
我苦笑:“亲爹亲妈们,这里都被警察包围了,我怎么跑?”
他们不说话,我感到人群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愤怒在发酵,马上就要爆炸了。
“为了棺材本!”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老妇人的尖叫声:“兄弟姐妹们,我们拼啦!”
老人们丢下铁棍,嘴里狂呼着,向四周冲去。他们一头扎进警察的怀中,衰老而脆弱的身体疯狂扭动着。胖的像是气球,一不小心就会被扎漏。瘦的像是木棍,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警察面对这群撒泼耍混的老人手忙脚乱,一时间尘土飞扬。
有人在喊叫:“钱快乐让警察逼得没法还钱,那就让警察给我们养老,给我们送终。”场面彻底失控了,丁烈被两个老人摁着,望着我大喊:“抓住钱快乐,抓住钱快乐。”
已经晚了,我跑进一条小巷。我知道那里直通“黄金时代”。在冰面上我看到我自己的倒影,我是尖嘴猴腮的悲伤黄鼠狼。
一切都还有机会。
5.真凶
陈诺的鼻子在混乱如杂烩般的世界里仿佛一只蜘蛛般伸出它的八只手臂疯狂攥取着大楼里的各种味道,水泥石块马桶澡盆血迹粪便食物污渍雪花枯叶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善恶功过,被鼻子一道道体验又一道道丢弃,那都不是钱奋斗的味道。最终鼻子闻到一股味道,那是灼热的目光和生命的灰烬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陈诺找不到这味道的实体。
“钱快乐逃了,应该也在往这儿赶”,丁烈气喘吁吁地说。他找来了一张“黄金时代”的传单,上面说“黄金时代”酒店的楼顶天台上面有一座和旋转餐厅联通的秘密瞭望台。开发商原本的初衷是男男女女们吃完米其林顶级晚宴之后可以携手登上瞭望台。配备着先进的高倍望远镜,可以望到夜空中的任何一个星座或是城市中的任何一个房间。
陈诺说:“他就在那里。”
瞭望台只建了一半就停工了。它像一件到处都是破洞的背心,四处走风漏气。站在连接瞭望台和旋转餐厅的通道里,陈诺觉得这里好像已经被废弃几百年。
一堆废弃钢筋上帆布笼罩,帆布的一角在月光下不断抖动,手电一照,是人身体的轮廓。
那人影动得更加厉害,却始终不露出面容。
因为无法判断钱奋斗是否持有武器,陈诺要求所有人观察戒备,不要贸然进行抓捕。
陈诺心中还有担忧——这件案子有很多谜团。他害怕把钱奋斗惹急了自杀,所有的真相将会跟他烟消云散。
同事们挤在那唯一的通道中,喘息声中透着兴奋,人的味道闻起来就像一群即将开始捕猎的猎犬。
钱奋斗蜷曲在墨绿色的帆布之下,血从帆布下流出来,在风中血光晃动,像是颤抖。陈诺叹口气,对同事们挥手。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示意包抄抓捕。
陈诺伏下身子,第一个走到瞭望台上,蹑手蹑脚,向那团人影过去。此时他突然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动物的毛发被火燎着,刺鼻辛辣。他看到帆布遮盖的黑暗中,钱奋斗的双眼炯炯有神,像是森林中的野火。
陈诺看到地上有黑色的粉末,散发出淡淡的硝石味道。
陈诺大叫:“所有人都撤下去。”
已成包围态的同事们虽然惊讶,但训练有素,迅速回撤到下面的旋转餐厅。
陈诺是最后一个撤退的人,当他想回到走廊上的时候,他看到门口的铁桶里青烟升起,越来越浓,火光从铁桶中冲出。铁桶膨胀碎裂。陈诺急忙卧倒在地。
巨大的爆炸声中,陈诺觉得自己的衣服在燃烧,皮肤在燃烧,骨头在燃烧。火光散去,烟雾迷漫,眼前那条唯一和下面世界连接的通道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
陈诺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左腿卡在两块巨大的水泥中,他心中叫苦不迭。浓雾中出现了一只老虎的影子……
陈诺揉揉眼睛,发现那是幻觉。钱奋斗来到陈诺面前,喘息着上下打量陈诺,像是不认识陈诺。那眼神野蛮而狂热,仿佛一只狼撕开了羚羊的喉管,闻到猎物的血腥味。
钱奋斗黝黑的脸庞遍布皱纹,离陈诺的大鼻子近在咫尺,那老脸闻起来像是一颗风干的葡萄。
“你从哪里弄到的炸药?”
“西门萝卜的。”
“在矿井里点燃引线的也是你?”
钱奋斗点点头:“今天我必须干掉你。”
陈诺对钱奋斗说:“投降吧。你就是杀了我,也是逃不掉的。”
钱奋斗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说:“你是一只大象。”
陈诺不明白钱奋斗的意思。钱奋斗说:“大象的鼻子很灵。”陈诺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真有一股大象的味道。陈诺不说话,腿部暗中使劲。他感觉卡住的部位有些松动了。
钱奋斗站起来四处张望。他捡起一根钢筋,在陈诺脑袋上比划着,然后扔掉。他在寻找合适的武器。
钱奋斗低头看眼陈诺,像是在看爬到自己鞋上的蚂蚁。他回身蹲下,在瓦砾中继续寻找。
“他们用金钱和欲望腐蚀了他。又把他逼得太紧了,逼到绝路上。连山林里的走兽,都知道为保护幼崽和对手厮杀。更何况是我。”
钱奋斗转身,左手拿着一把锋利的钢片。陈诺看向被炸毁的通道,那里堆积满了巨大的石块,一丝光线都没漏出来,不可能有救援了。
钱奋斗蹲下身子,揪起陈诺的头发,让他的脖颈暴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钱奋斗注视着,陈诺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起一层鸡皮疙瘩。
“你的鼻子害了你,你受不了我儿子的味道。你这一生会一直折磨我儿子,所以我必须干掉你。”
钱奋斗又唱起那首歌,歌声颤抖,不在调上,但每一句都很真挚,像是老兽在呼唤幼兽。
钢片向陈诺的脖颈划去。陈诺握起手边燃烧的木块砸到了钱奋斗脸上,火星四溅,钱奋斗应声倒地。
陈诺终于从废墟中抽出腿。他站起来,急速拍打着自己的双手,还是能感到被灼烧的巨痛。陈诺向楼梯口冲去,突然感觉背后一股凉风袭来,铁棍砸中他的后脑勺。陈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倒在地上。在昏死过去之前,陈诺闻到自己的呼吸中有一股疾病的味道,他想起很久之前有次看电视,纪录片频道播放的节目关于鲸鱼。有些鲸鱼被潮汐推到了沙滩上,搁浅于烈日下。他从电视屏幕上闻到鲸鱼散发着这样的味道,大张着嘴,干瞪着眼等死。
6.我是钱快乐
“黄金时代”大酒店有条密道,可以从地下停车场的封闭车位直接到顶楼的瞭望台。一般的有钱人,在那里消费八千八百元,只配在瞭望台上用望远镜看半小时星星。可开发商很明白,对于那些超级富豪们而言,他们连氧气都不愿意和人分享。
所以开发商修建了这条密道,只要你愿意花钱,你就可以包下那座瞭望台,开着你的豪车,带着你不愿意让你熟人,尤其是你老婆知道的客人进入地下停车场,再从密道坐电梯到楼顶,独享瞭望台和整个夜空,以及在这座城市中谁都看不到你,但你能看到所有人的快感。
“那是一种类似于神般的快感。”我记得当时他跟我介绍这条密道和它的用途时这样说。
当然,做神仙也不是便宜的。这项服务一小时的费用是三万八千八。当时金市吸引着全世界的超级富豪。就在我考虑掏不掏这会员费的时候,我的资金链断了,一切玩完。开发商也玩完,只留下这栋高耸入云的烂尾楼。这栋烂尾楼里唯一修好的设施,就是这条密道中的施工电梯。
在顶层瞭望台,我躲在没人能看到我的暗处,一直等到爆炸。瞭望塔在金市上空完全与世隔绝,这里只剩下陈诺,我父亲和躲在暗处的我。
陈诺躺在地上,父亲愕然地看着我出现,虽然我此刻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像个傻瓜像个要饭的,可我父亲看我时的眼神依然像是在看一个长着翅膀没长鸡鸡的小天使,这真让我难堪。
他说:“儿子,你来了。”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神志全部重归身体,他意识到了我们是在什么地方,面对何种情况。他说:“儿子,你快跑吧。对不起你,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咱不说这个,咱不说这个。”
他说:“你快跑吧。带着东东,跑得越远越好。我看林晓丹那个女人不错,虽然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但对你是真心。你们重新开始生活吧,再也别回这个地方。”
“这多像是打雪仗。”我对我父亲说。
我父亲看着我,说儿子,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打来打去,打到最后都忘了究竟是为什么,多像小孩子们在打雪仗。
我父亲说:“我没忘了为什么,我做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你和东东好好活下去。”
“小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和你,还有我妈出去打雪仗了,你答应过我的。”
“我记得,以后你可以和东东一起去打雪仗。你让我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完。”
雪下得更大了,我们的话语都被大雪淹没。老天爷像是要堵住我的眼耳口鼻,像是要冻住我,要把我变成一个石头雕刻的人。像是他看我太累了,太可怜了,让我不再逃跑,让我获得解脱。可我不能解脱,活着就还有机会,东东才有未来。我看到陈诺的腿弹了两下,他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我说:“你把棍子放下!自首吧!不要再犯错了!”
我把那袋钻石从我裤裆里特制的秘密口袋中掏出来展现给他看,它们每一颗都晶莹璀璨如少女的胸膛。在被老人们包围的时候我做了手脚把这钻石调包,他们得到的不过是玻璃球。我对我父亲说:“我们有钱,我们不会有事的!”
我父亲看着我,他面目苍白,像是得了重病。我把装满钻石的口袋扔给他,他没有接,却依然举起棍子,向陈诺的头上砸去——
7.最后的战斗
陈诺昏过去了足有五分钟。醒来的时候,钱快乐还在劝钱奋斗放下凶器。钱奋斗却已经红了眼,竟然回身砸晕钱快乐,他看到陈诺醒来,举铁棍向陈诺的脑袋砸来。陈诺躺在地上,明明处于火焰的中心,却感到身体彻骨的冰冷。举着铁棍砸来的钱奋斗的脑袋低垂,像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钱奋斗的表情很平静,似乎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很平常,就像去街上买烟,或是到厨房去端菜。
陈诺闻到很多人的灵魂味道,有男人,有女人。有芬芳,也有恶臭。可没有一个人的味道像钱奋斗一样,让陈诺从心底里对“人”这种生灵感到恐惧。热情和冷酷,爱和无耻,竟能如此和谐地统一在“人”这种动物的灵魂中吗?
陈诺想站起来,可全身没有一根神经,一个关节听从他的指挥。之前那一下重击似乎摧毁他大脑中分管行动的神经。陈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提醒自己不要惊慌。只要自己的喉咙还没被钱奋斗割开,自己就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钱奋斗身上的热气已喷在陈诺的脸上,里面都是血和火的味道。钱奋斗的喉咙里发出一串呜咽,像是野兽的哀嚎。
钱奋斗又叫唤几声,有了旋律。陈诺这才明白,钱奋斗是在唱歌。那首童谣。
陈诺使劲地摇晃着脑袋,可歌声却执拗地在往他的耳朵里钻。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出小叮当的笑脸,小叮当似乎在对他说:“我在等你。”那呼唤中一股食物的味道,家的味道。
陈诺睁开双眼,瞪着钱奋斗。钱奋斗愣了一下,陈诺捡起地上装满钻石的口袋狠狠砸在钱奋斗的鼻梁上。
“咯噔”一声,钱奋斗的鼻梁碎了,撒落的钻石晶莹璀璨,仿佛星群陨落,掉在雪地里,每一颗都沾着鲜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诺已经站起身,将他扑倒在地,双手紧紧勒住他的脖颈。
钱奋斗抬头看着陈诺,又看看那些血钻,他气息越来越微弱。他走风漏气的喉管里,似乎还在鼓动着那童谣的旋律。最后无声无息。钱奋斗死了,死时竟然在笑。仿佛他不是凶手,而是这一幕人间喜剧落幕后走出剧场获得大解脱的台下观众。他手里还捏着一个雪球,像是要出门去打雪仗。
陈诺回头,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扇打开的门,那是钱快乐来时的密道。钱快乐半只脚已经跨进密道。陈诺飞身将他扑倒在地。两个男人都用尽全身力气勒住对方的脖子。
陈诺看着钱快乐的脸,那是一张精致的脸,却毫无光泽,散发着一股轮胎的胶皮味道。钱快乐看着陈诺的脸,那是一张布满了血污的脸,散发着汗臭和血腥,和烟火的味道,像是刚从猎场中逃出来的猎物。
钱快乐双手紧紧地扼住他的脖子。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的眼前黑暗一片。直到他感觉有人冲过来,感觉他们在怒吼,有几双手掰开钱快乐的手,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氧气,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还是不敢放开钱快乐。他听到有人对他说:“陈队,松手吧!陈队,他快被你勒死了。”
陈诺眼前的黑暗渐渐消退,万物显出它的轮廓,终于变得清晰有形,他看到钱快乐被同事们包围。
丁烈对陈诺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陈队,咱们破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