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钱快乐
我把钻石藏好,从小树林出来的时候雪停了。走在雪地上,脚下的声音像是脆骨的碎裂。我内心平静,回到家躺在床上就闷头大睡。我足足睡了两天两夜,中间睡醒了两次,都是饿醒的。第一次醒来,我就着红酒,吃了两块牛排。第二次我喝了橙汁,把一只烧鸡啃了个干干净净。
睡觉的时候,我做了很多梦。一个梦里我梦到了我妈,她在我小时候总去的树林里望着我,下大雪,可树木枝叶茂密,像是盛夏。我妈在对我笑,我说:“妈,你还好不。”她不回答我,就是笑。我就醒了。
第二个梦是我和我老婆在大海中央的一艘游艇上,她在船头,我在船尾。海浪颠簸,每次我想朝她走过去,可都被摇晃的甲板晃倒了。我永远都走不到她身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她不回头。电话响了。
还没等我说话,李扬德就在电话那头嚷嚷:“这两天你死哪儿去了,怎么不接电话。”
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不就欠你点钱吗?你还要咋,杀人你敢吗?”
李扬德不理会我的愤怒,“明天早上九点,你要赶到机场,我们在那里汇合,有重要的事情。”电话那头,他的语气难掩兴奋。
“我干吗要跟你去机场?跟你一起跑路?”
“我一个老战友明天来金市。”李扬德对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帮他打卦,他非常信赖我的人品和玄学方面的造诣……”
虽然我知道李扬德就是个骗子,但听到涉及到钱,我打起精神,认真地听他接下来的话:“他有笔养老钱,本来想买房子,让我帮他测测风水。但我劝他,房子升值慢,还不如投给你,钱生钱。他被我说服了,明天就来金市考察。”
“他家人同意他这么做吗?”听着李扬德的话,我觉得特别不靠谱。
“他没有儿女,老伴也去世了。他想拿钱养老。”
“你可是把你战友往火坑里推啊!”
“少废话!只有贵族才欣赏基督在十字架上呻吟的情景!这是高尔基说的。你是贵族吗?你就是个瘪三。”电话那头的李扬德冲我愤怒嚷嚷道:“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我那些债主快把我给逼疯了。对了,他还特意找我算了算和你生辰八字合不合财,我算出来是天作之合,你到时可千万别说漏了。”
那时已是黄昏。可谁又在乎这件事呢,我是一个破产的生意人。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握住任何人的手,亲切问候,比对我亲爹还亲。挂了电话,我顾不上休息,一直忙到深夜,虽然吸储收贷这种事我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等到我确认了明天所有细节不会露馅之后,已经整整一夜过去,天色大亮了。
当我进入接机楼时,内心一时间翻江倒海。我那辆被孙大胜抢走的顶配宝马7系就是在机场买的。之所以买这辆车,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非常的漂亮女人,我已经在她的身上花了不少钱,她对我还是忽冷忽热。那天她飞金市,我来机场接她,当她看到候机楼大厅中央的那辆展示用的宝马时,眼睛像被点燃的酒精,一下子就亮了。我瞬间明白我该如何证明我的男性雄风了,几轮加价和几个电话之后,他们终于决定让我当场买走这辆车。赶来的销售人员对我微笑道:“先生,唯一一个问题,您买了它,怎么把它开走呢?”
我说:“你给我在机场墙上掏个车能开出去的洞,钱不是问题。”
那天晚上,我超水平发挥,拿出了比驾驶宝马还高超的技术,她发出了比宝马发动机轰鸣时还振奋人心的呼喊,我们两个高潮迭起,她的叫声大概连地心深处的蚂蚁听到都会害臊。
如今接机楼墙上那个补好的大洞还在,水泥抹在墙上脏乎乎的,像是门牙上的一块污渍。可女人没有了,车也被逼债的抢走了。人生啊,真是像李扬德所言,一切都是他妈的幻影。
我坐在吸烟室的长条椅上,大口地抽烟,思绪纷纷。李扬德出现了,他狐疑地问我怎么哭了,我说:“扯淡,实在是风太大了。”
李扬德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莎士比亚说,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说正事,他的钱,我们五五分,你那五成还得再分我两成还债,要不我不干。”
我心想钱到老子手还由得了你吗,去你妈的。我笑着说:“那必须的,你这是介绍一个活菩萨给我认识啊。”
活菩萨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脸白得像一张纸,脸上的皱纹又深又长,仿佛能一直延伸到他心里。他的嘴唇发灰,哆嗦着,每次说话都结结巴巴。他望着我的双眼里都是血红色的期盼。他就像一根燃烧殆尽的火柴,哪怕没风,自己也要熄灭了。我咳嗽一声,刚想介绍我的生意,活菩萨抬手,于是我闭上了嘴。
我和李扬德带着他走了金市的几个楼盘,看着那一栋栋拔地而起,即将竣工的精装洋楼和豪华别墅,活菩萨不住地发出赞叹。偶然他也会提问,“这些工地怎么都没有人呢?”“这些楼盘什么时候会建好?”,我总是佯装被他的愚蠢和磨蹭搞得很恼火,不耐烦地回答他,“大冬天太冷了,没法开工。”“明年春天就会建好”。每当那些楼盘的看门人都尊敬地叫我“钱总”时,活菩萨都会对我投来崇拜的目光。对我而言,这仅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小把戏。前一天晚上我和这些看门人嘱咐过,叫我一声“钱总”,我就给五十块钱。我已经把活菩萨内心的疑惑彻底击碎了。走到最后一家楼盘时,我回头对活菩萨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这些小区的装修全被我承包了。”李扬德看时机已到,跺着脚说:“你考虑的得怎么样?莎士比亚说过,抛弃时间的人,时间也抛弃他。钱总的时间很宝贵啊!”活菩萨的嘴唇终于恢复了血色,他对我说:“钱总,我们聊一聊吧。”
我带他们回到了我公司的会议室,三人坐定之后,他看了我一阵,转头问李扬德:“大德,你确定他就是和我百分之百绝配的贵人?”
“咱俩年龄都是做爷爷的人,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老战友?何止百分之百,简直是万分之万亿。” 李扬德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你是大火大土之命,太缺金了,土里火火里土,命太硬了。你无儿无女无老伴,就是因为你命里一个金没有。没有金,土就保不住,就荒芜了。一个人的命运就和自然环境一样,你要不补金,不预防水土流失,一定会死于非命。”
活菩萨冲我笑笑,可他的笑容比哭都难看。他说:“那么钱先生,你的命里有金吗?”
“我姓钱,这里就带一个金。对吧?”我微笑着说。
活菩萨点点头。我说:“我叫钱快乐,可我本名不叫这个。我是后来进城了,改叫这个名。我以前住在大山里,我叫钱鑫鑫。你算算这有几个金?”
那活菩萨眼睛都亮了,说:“七个啊。”
我说:“我出生的地方,是在一座金矿边。”
李扬德插话:“对喽!钱快乐的命就不一样了,他命里都是金。兄弟,你的钱交给他,一定土生金金生土,生生不息。”我一拍那活菩萨的大腿,说:“老哥哥,我就是个小金人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活菩萨笑了,每次有人这么笑的时候,我就知道对方有贪念了,要上钩了。他突然让李扬德帮我们算双方的电话号码是否契合,我愕然道:“你连这个都要算?”
活菩萨憨厚地点头,我还没有说话,李扬德一拍大腿说:“66666666对88888888,你们两个人真是上天撮合在一起的搭档!”我冲活菩萨笑了,说:“你不用信我,你得信命。做男人的,你可得有决断啊。”
活菩萨愣了半晌,长叹一声,李扬德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贷款协议,两人各自签好名字,人手一份。我笑着拍拍活菩萨的肩膀。
“你就等着我给你赚钱吧。你的钱什么时候能到账?”
“已经到了”,活菩萨说着,撸起左胳膊袖子,摘下左手上的腕表递给我,那是一块价值好几百万的名表。
“还是你们南方人精明,谁能想到这么一大笔钱就带在你身上。”
“杨先生这就是我的命了。”
活菩萨眼睛红了,泪水滴滴答答掉下来。
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叔,你就放心吧。”可我心想一个男人,把命交给别人,就离死不远了。
活菩萨连晚饭都没吃,就匆匆告别,赶回南方老家了。我看着手腕上这块金光闪闪的表,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李扬德对我说:“这块表真难看。一点品味也没有。我想起巴尔扎克说过,有钱的人从来不肯错过一个表现俗气的机会。这块表卖了,可有一多半是我的。”我笑笑没有说话。李扬德说他要去厕所,非拽着我一起去。我们两个进了厕所,一人一个隔间,我听他那边水声酣畅淋漓,可我尿不出来,我在琢磨怎么摆脱李扬德独吞这块表。突然听到李扬德那边隔间里有人暴喝:“李扬德!你欠那么多债!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今天打断你的腿!再不还钱要你命!”
李扬德惊呼:“我七十岁了!我有心脏病!”那边的人毫无怜悯,已经扑过来打倒了李扬德,他一边哀嚎一边拍墙,希望我能过去帮他。我看都没看一眼,就跑出了厕所。
2. 秘密
陈诺还没走进审讯室,就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他推开门,坐在保安队队长的对面。保安队长睁开眼,看着陈诺。
男人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因为地心引力的重力向下坍塌,可眼神里的光仍旺盛。陈诺知道,男人现在全凭着意志在支撑。
三天前,当陈诺说丁淑娟还有个情人时,同事们瞪大了眼睛,盯着陈诺所指的证物——那张意大利单人皮沙发。摁下按钮,它可以变成躺椅。在昏暗的灯光下,沙发的皮面已经凹陷,有不少划痕。它像一颗装满了秘密的头颅。
“这沙发一看就得三万块钱以上,弹簧绝对都是顶级弹簧。可坐垫已经塌了,丁淑娟体重85斤,她再坐二十年,都不可能把座椅弹簧压得这样变形,除非是个身型在二百斤以上的男人。我刚才也观察了舞台,上面都是高跟鞋划过的痕迹。应该是丁淑娟经常在这个密室里唱歌,跳舞。而有人坐在沙发上观赏。所以这是一种很亲密也很私密的关系。”
陈诺走到理想城保安队队长面前,这个大胖子紧张地攥着拳头,面色发青。从陈诺进了理想城开始,他一直都在问陈诺,丁淑娟究竟出了什么事。此时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他,他反而闭上了嘴。陈诺看着他,似乎在无声地催促他,你快承认吧。
“你们警察不能因为我200斤,就怀疑是我啊?你有什么证据?”保安队队长红着脸喊道。
“我在这张沙发上闻到你的味道。你的味道不属于这里。”陈诺指了指保安队队长的警棍和对讲机等坚硬物体,又指了指沙发牛皮上留存的划痕:“我要是检测这张沙发,肯定能找到你留下的痕迹。你还有话说吗?”
保安队长看着陈诺,瞪大了眼睛,似乎恨不得扑上去扼死这个戳穿自己秘密的人。
陈诺说:“丁淑娟死了。”
就在这一瞬间,男人硕大的身体软成个肉团,他昏死过去。
保安队长昏迷了三天,这三天里他高烧到41度,有时会哭泣着尖叫,有时会全身颤抖如被电击的鱼。医生说他本身就有癫痫,强烈的心理刺激诱导这旧疾复发。保安队长退烧后恢复了清醒,被陈诺带回警队。整个过程里他始终保持沉默,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像一个大号的金色假人。他坐在灯下,像是光的阴影。监控室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你还是不说话?”
陈诺翻开文件夹,保安队队长瞥到了里面的内容,是丁淑娟案发现场的照片。他瞪着眼睛看陈诺,大口呼吸,像是氧气越来越少。
陈诺说:“按理说,我不该给你看这些照片。可我们没有时间了。丁淑娟死得很惨,你如果真的爱她,你应该开口说话,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才能为她报仇。”
保安队长坐回桌前,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那些照片。陈诺合上了文件夹,放在了桌上。
“你说我的味道和她家里的味道格格不入,我想问问你,这些味道有什么不一样?”
陈诺长出了一口气,这个男人终于开口了。
陈诺说:“她家里的味道有金子的,有银子的,有玛瑙的,有钻石的,都是很贵的味道。可你身上的味道呢?那是很不值钱的东西才会发出来的味道。沾在那张牛皮沙发上,特别强烈。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是癫痫的味道。”
保安队长沉默良久,叹口气:“我不说话,是因为她是一个有头有脸的歌唱家,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和我这么一个穷鬼有瓜葛。”
“你放心吧,我们会保密的。”
“她是个好女人,我不想玷污她的声誉。可她不应该这样惨死,你们一定要抓住凶手。”男人颤抖地说。
“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三年前认识的,她那个时候搬到了这个小区。我从年轻的时候就是她的歌迷,能在自己工作的岗位上结识她,简直是一件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情。
她总是独来独往,我就尽量地照顾她。我真没想到,我们会走到一起。直到有一天,她过生日,我带着一张她首张唱片的黑胶来找她签名。她眼含着热泪说,我好久没唱歌了,你竟然还记得我,还保留着这张唱片……
我给她看我的收藏,她所有的专辑,她演出的录像。她把我带进了这间密室,让我坐在沙发上,听她唱歌。后来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在那里聆听她的歌声,那不仅是她的青春,也是我的生命记忆……”
男人抹了抹眼泪,继续说:“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是每周坐在这里听她唱歌,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诺瞪大了眼睛,说:“你们没发生关系?”
保安队队长昂起头来,坚定地说没有。陈诺没说什么,递给了他一根烟,保安队队长叼在嘴里,深吸一口,说:“但我是她生前最好的朋友。我为此骄傲。”
“你知道百骨健吗?”陈诺问他。
保安队队长点头。陈诺说:“丁淑娟这个身份,这个收入的人,怎么会去那里?”
“她说在那里她能交到朋友。”
“她跟你讲过在那里有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吗?”
保安队队长突然愤怒了,他狠狠拍了下桌子说:“我就知道他有问题,一定是那个人干的。”
陈诺的眼睛亮了,他就像一只猎豹闻到风中飘来的羚羊膻味般浑身血热了起来。
“最开始,丁淑娟去那里就是买点保健品,其实是想和人说说话。我看她挺高兴的,这点钱对住理想城的人来讲也算不上什么,也没阻止。有一天,她回来告诉我,在那里有一个很好的年轻人,知书达理,体贴人心,并且和我一样,也有她所有的专辑。她的话让我很奇怪,年轻人怎么会收集这么老的歌,我提醒她要注意,小心上当,可是她却说我小心眼。
后来,这个年轻人成为了她的焦点,每次见面,她都滔滔不绝地说他。带她去吃牛排了啊,带她去外地旅游啊。他懂丁淑娟,懂她的落寞,懂她的孤独。我都有种错觉,他们俩在谈恋爱。我问过丁淑娟,她坚决否认。她说那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善解人意,善良智慧。只不过他从小父母双亡,所以他想在事业有成之后多关爱老人,算是弥补自己的人生缺憾。我这么说,侮辱了她,也侮辱了那个男孩。
再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认这个人做干儿子了……”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保安队队长摇头:“丁淑娟不让我见他,她知道我的怀疑。我甚至跟踪丁淑娟去过百骨健的会场,想看看这个人究竟什么样子。他欺骗了丁淑娟,欺骗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甚至想打他一顿。可他不在。他们说他很忙,生意开得很大,是不会和我见面的。他们围着我,说了他一堆好话,说他简直就是耶稣转世,当代圣人。”
“他们是谁?”
保安队队长看了一眼陈诺,似乎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他不光有丁淑娟一个干妈,他总去那些卖保健品的地方,结交孤寡老人们。其中有几个特别喜欢他的,都认他当干儿子了。”
陈诺头疼欲裂。丁淑娟家秘密的舞台,于卫东家那拼贴而成的落寞合影,孤独的老人,不知名的干尸,假药现场神秘的身影,碎片完整地拼成了图画,发出黑暗中笑声的甜味,仿佛某种毒气。
陈诺郁闷地问保安队队长:“大概有多少人。”
保安队长闭着眼回想,说:“我见过三个,另两个人里一个叫于卫东,一个叫武向红。”
陈诺呻吟了一声,不再理会那男人,冲出了审讯室。他对丁烈说:“死者可能不仅仅是于卫东和丁淑娟,我要一个叫武向红的孤寡老人资料,立刻去查!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