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以生活为游戏,以可怕与欢乐为游戏,以爱情、野心和仇恨为游戏。人们本能地在游戏,可是自己不肯坦率承认。
——罗曼·罗兰
1.鬼鼻子
有那么几年,金市一到冬天就闹雪灾。陈诺在其中的一场暴雪中走到金河的河岸边。他头上的太阳仿佛被金色的雪闷死了,光线有气无力,散发死鱼的味道。河边的白毛风长着爪子,使劲撕扯陈诺的脸。陈诺的助手,金市刑警队的副队长丁烈紧紧跟着他,明明是冬季,丁烈仿佛伏热天的狼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在河岸的尽头,陈诺看到一群壮实的人影在芦苇中闪烁,为首的男人冲他们挥手,躲藏在芦苇里的男人们目光坚硬,像是拳头,随时都能把人撂倒。
冲陈诺挥手的人说:“陈队丁队,我都在这儿蹲半个小时了。”陈诺从他手中接过手套的时候,寒风吹过,人们被冻僵的身体闻起来有股铁块的味道。
死者是个被割喉的男人。陈诺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喉管上横着被切开的洞黑暗寂静,像悲伤的眼睛,墨红泪水流下来,草地像是一张暗绿色的裹尸旧毯子。
丁烈瞄了眼同事:“这咋回事?”
“今天一早,几个来河边滑野冰的高中生发现的。周边没有搏斗和拖拽的痕迹,现场找到两个男人的脚印,其中一个属于死者。我们还找到一个环保布袋,空的,里面的东西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他们讲话的时候,一团团发着淡淡金光的白气从他们的嘴里呵出来,升到天空。每个人的嘴巴里在这片寒冷的原野中都呵出了白气,陈诺也是。白气是灵魂,在蔚蓝的天空中交汇成金子一般的云彩,全人类只有一个灵魂。
躺在地上的男人肢体蜷曲成一团,仿佛陈诺小时候快下雨时拿打火机灼烧黑蚂蚁群后闻到的焦臭味道。
丁烈捂着脑袋说:“一遇上这种无头悬案我就脑袋疼!”
陈诺拍拍丁烈的肩膀,安慰道:“谁说是悬案?凶手是熟人,在死者的生活圈里找嫌疑人吧。”
丁烈低下头,瞪着眼前的一切:“我怎么没看出来?”
陈诺示意丁烈看那尸体后面的两行脚印,不断抽抽着他那颗如赤金打造般通红的大鼻子:“被害者脚印在前,凶手脚印在后,脚印很清晰,没挣扎和打斗的痕迹。死者双手没有勒痕,是凶手和被害者前后脚一起来到了河边,凶手趁被害者不注意从他身后上去割喉的,一刀毙命。”
“说不定是遇上劫道的了。”
陈诺摇头,指着这片荒野说:“附近没有什么遮挡,如果是陌生人,死者这么壮,凶手不会得手这么容易。能让一个男人没了警惕心,暴露后背的,只能是熟人。”
“你真是个鬼。”丁烈苦笑道。
“凶手一步步把被害者骗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证明他很有耐心。”陈诺对丁烈说:“你只要比他更有耐心,就能看到他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金市的每一片雪花都像是纯金打造的。每逢下雪,我们金市那一排排的楼宇就变成了黄金铸成的连绵山脉,一条条马路也变成了金汁翻涌的奔腾河流,就连我们呼吸的空气里都有一股金市百货大楼的黄金首饰专柜里的金子味道。
死者在金市人民体育馆附近开了个调料店,人脉极广。丁烈筛查死者的朋友圈时几乎用上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力,每天风风火火,累到脸蛋都凹了下去,可是没什么成效。每天晚上回来,丁烈和陈诺碰头时都会叫嚷估计今年的春节又不能在家过。陈诺从他的身上闻到一股慌张的味道,那就像发情的公山羊用犄角撞树后激起的尘埃。陈诺知道他心里的苦闷,不能在家过年,意味着父母给安排的那些相亲又黄了。丁烈也过三十了,还是没女朋友。家里也催,他自己也郁闷,再耽误几年,他自己也没劲儿结婚了。
丁烈出去调查的时候,陈诺也没闲着。他天天缩在自己的办公室,卷宗铺满了书桌。离开书桌休息的时候,陈诺就对着那几张案发现场的照片发呆。同事们早就习惯了陈诺的办案风格,他逢事就爱一个人琢磨,捏他那只被过敏性鼻炎折磨得发红如辣椒的鼻子。他只有把事情办踏实了才会和人商量,每当到那时,说是商量,其实就是抓人了。陈诺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经常说干警察就是这样,有人做大脑,有人做拳头和脚。没有高低,该拼命的时候都得拼命。
过了几天,陈诺去丁烈办公室,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暴躁的呵斥声。他想丁烈哪里都好,脑子和素质在警队里拔尖,就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陈诺走进办公室,看到人们都低着头,地上落满照片。丁烈瞪着陈诺,脸憋得通红,就像刚从油锅里捞出的虾。陈诺挥挥手,那帮小家伙像是得到赦免令,纷纷溜了出去。
“怎么就急了?”
丁烈指着那一地的照片,像是手指有火焰。
“真是见了活鬼,我们把死者的生活圈子挖了几遍,愣是找不到和他有过节的人。”
原来这死者虽然社会关系复杂,但与人为善和气生财,经商这么多年,也没债务,生活圈子非常干净。丁烈带着同事们结结实实筛了几轮,什么都没捞着。他一筹莫展,只能坐在办公椅上干生气。
陈诺从地上把一张张照片捡起来,丁烈拧着眉头说:“陈队,你那个熟人作案的思路我看可以pass了。”陈诺没有理他,把一直夹在腋下的卷宗扔到了桌子上。
“我说了,你要比凶手更有耐心,才能看到他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丁烈纳闷地问他:“这是什么?”
陈诺翻开卷宗,从里面拿起一张现场拍摄的死者照片,指着死者脖颈上的伤口问丁烈:“你看到了什么?”
丁烈盯住那具大睁着眼睛的男尸足有十秒钟,摇着头对陈诺说:“陈队,你直说,你是啥意思?”
“现场除了这一具尸体,没有目击者,没有任何有效线索,凶手像是空气一样蒸发了。对于凶手而言,这是一个完美的现场,一次完美的谋杀。可这种完美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漏洞,没有人能这么从容地杀死一个熟人。从容意味着熟练,这不是他第一次作案。”
丁烈急忙翻开陈诺带来的卷宗。发黄的照片上,是另一具男尸,同样被割喉,躺在陌生的荒野之中,同样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上多了几处刀伤。
“五年前,在邻近的银市郊外发现了一具男尸,同样被人从身后割喉,现场有打斗痕迹。估计是凶手行凶时被死者发现,两人打了起来。因为犯罪现场很隐蔽,死者死后三个月才发现尸体,所以一直没抓到凶手。”陈诺说:“这才是凶手干的第一起案子,那时他手还比较生,丁烈你要去找这两个死者共同的熟人。”
“丁烈瞪着眼睛对陈诺说:“那你不告诉我,让我傻查,专门折腾我?”
陈诺苦笑道:“当年我师傅也这么对我的。你啥时候能戒掉你的暴躁,你就能接我的班了。”
丁烈抄起陈诺留在桌上的资料转身就想走,陈诺叫住了他。丁烈说:“还有啥要嘱咐的?”陈诺指着照片中死者喉管上的伤口,说:“找着人,一定要小心,这人五年来什么都没想,就想着怎么干。他不怕死。”
没过几天,陈诺接到丁烈的电话,在电话那头,丁烈声音兴奋得都能从听筒里钻出来:“陈队,我们抓到凶手了!”
陈诺没说什么,挂了电话后在心中感叹丁烈了不起。现在距离大年三十也就一个月时间,人口流动极大。再加上金市经济现在这个样子,一时乱象纷纷。丁烈能这么快找到人,这小子真像颗导弹。只要你给他一个目标,无论多远多难,他都会击中它。
雪一直没停,在这场大雪里人也都变成了金像。头发像金条,皮肤像金箔,躯干像金块,四肢像金条。每个金市人都知道,这片土地之所以一到下雪就金光万丈,全仰仗雪花会发出金色的光。专家说这种异相是因为金市被金漠包围着,雪花会把沙子的反光投射到金市。神棍说这是天佑金市,世人都知道金市地底埋藏着取之不尽的煤炭和天然气。这么吉祥的地方,天上不下金雪简直天理不容。
金色的大雪锻造这个地方,净化这个地方。
抓捕现场是在一个钓鱼场,陈诺赶到的时候,看到丁烈坐在地上,胳膊流出鲜血,几个同事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看到陈诺过来,丁烈乐得合不拢嘴。陈诺皱眉道:“怎么还挂彩了?”
丁烈大大咧咧地说:“小伤。陈队,真有你的,他和两个死者是老乡,小时候从一个村出来的。说生每年还见见面,说熟也不是亲戚朋友。要不是你提醒,真找不着这两个案子的关联性。”
一阵哭嚎顺着风传来,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瘫软在警戒线边上。
丁烈说:“那是凶手的妻女,他们家开了这个钓鱼场。”
陈诺问凶手在哪里,丁烈指指不远处湖边枯树下的警车,说:“就等你过来突审了。”
路过警戒线的时候,凶手的老婆看出来陈诺比丁烈的官大,拽着女儿朝陈诺扑过来,急赤白咧地解释:“一定是查错了,我老公特别的老实……”
在这女人的泪水中陈诺闻到了酸涩的奶水味道,熏得他头疼。陈诺蹲在地上,递给那个小女孩一瓶水,看着这个受惊的小女儿。女孩七八岁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米奇老鼠棉服,下身是一条牛仔裤,缝着一个米老鼠布标。她怀中抱着一个有些脏的劣制布娃娃,那大概是她最好的朋友。女孩土黄色的眼珠里除了泪滴,什么都没有,像两颗湿润的石子。
“办案子是我们的事,警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陈诺对那小女孩说。那老婆听到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兄弟过来对丁烈小声说:“他什么都不招,看着是要死扛了。”那老婆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唤着自己丈夫的名字。无论警察怎么阻拦,都无法阻止她的狂热。
陈诺没有理她,摸了摸那小女孩的头顶,蹲下来,小声地对她说:“你别害怕……”
小女孩看着陈诺,抽着鼻子说:“叔叔你把我爸放了吧,我要听他念故事。昨晚念的时候我睡着了……”
女人狠狠地打了小女孩一下,“什么都别跟他们说!”小女孩终于忍不住,哭了。
嫌疑人一米九的个子,足有二百斤,缩在警车后座上。他双手双脚都被铐着,壮硕的肌肉被手铐勒得青筋暴突。他双眼血红地瞪着陈诺,陈诺觉得他的味道闻起来就像一头脚被砍断的熊。
见陈诺进来,他说:“来根烟。”陈诺满足了他,烟叼到嘴里,嫌疑人深吸一口气,咧着嘴,泪水顺着他脸上壮硕的肥肉划动着,像是雨点掉在了沼泽里。陈诺拍拍他的肩膀,说:“招了吧。”
嫌疑人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吸进去一头大象。他看眼陈诺,闭上眼睛。
“你昨晚给你闺女讲的啥故事?”沉默的车厢中,陈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嫌疑人哆嗦一下,脑门上暴起了青筋,脸红得要往下滴血。
“我真是无辜的,你们警察查错了。”
“咱不说这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白雪公主》。”
陈诺说:“对呀,白雪公主那后妈用尽心机想害人,结果到最后把自己害死了。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一定会到。你要是不想像她一样,就撂了哇。”
“我撂什么?我是被冤枉的!”嫌疑人委屈地喊道。
陈诺盯着那嫌疑人,嫌疑人发现陈诺的鼻子又大又红,不断抽动着,和其它的器官极不协调。在阳光下,像一只正在苏醒的小怪兽。陈诺凑得更近了:“你现在交待,我算你自首。你要非逼着我查,你枪毙几回才够本。”
嫌疑人红着眼眶,咬牙切齿。陈诺像是一个牧师在为罪人告解,又给嫌疑人点了一根烟,说:“撂了哇,撂了就舒服了……”
嫌疑人的牙咬着,嘴巴里的声音像是推土机碾过石子路,“咯吱咯吱”直响。他浑身的骨节在颤抖。陈诺把嘴凑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两句。这壮汉一下软掉了。他哭泣,泪水像碎了的银子般铺在脸上,身体像一座山在颤抖,连警车都在摇晃,在他的哭泣声中陈诺闻到了雨水掉在焦土之上的泥味。
陈诺在车外抽了两根烟,嫌疑人的妻儿在可怜巴巴望着他,陈诺假装看不见。丁烈从车上下来,一脸轻松,给陈诺一拳。
“陈队就是陈队,把他底给套出来了。”
陈诺问:“他全撂了?”
丁烈点头:“就是他,全交代了。”
陈诺问:“为啥?”
丁烈说:“五年前,金市刚开始放贷的时候,他跟第一个死者借钱,人家不借给他,还羞辱他给村里人丢脸,他情急之下把人给杀了,从此再也不敢去银市。他一直在金市郊区开钓鱼场,没想到生意还越做越好,赚了些钱。第二个案子还是因为借钱。他把自己这几年赚的钱都放贷给了一个搞装修的。后来装修商没钱还给他,这时他偶遇了第二个死者,人家也没给他借钱。他看人家过得那么好,心生嫉妒,就动手了……”
陈诺没有说话,看着河中冰面上自己和丁烈的倒影,倒影中的云朵如斑马,如鲸鱼,如飞过天空的鸽群,闪烁着神圣的金光。丁烈又问:“你刚才跟他说了啥,他把事全撂了。”
陈诺说:“我说,我闻到你女儿抱着的布娃娃上面有一股油盐酱醋混在一起的杂味,里面还有孜然这种咱们平常人家一般情况下都用不到的调料,这味道应该是来自死者的调料店。死者遗留在杀人现场的环保袋应该就是用来装娃娃送给你的,上面肯定留着些什么。你是想吃枪子,还是想给闺女把故事讲完,就看现在了。”
“你他妈真是长着个鬼鼻子。” 丁烈说。
“你最近方便吗?能不能借我一万块钱?”陈诺问丁烈。
“想啥呢?我一个月工资六千块钱,现在经济下行,扣百分之三十,实际到手不到四千五,这大过年的,我借给你,还咋相亲?”
丁烈还想接着说,陈诺挥手打断他。陈诺想和兄弟们借钱,可看着大家在冬天寒风里冻得蜡黄的脸,大过年的,作罢了。
“陈队,你不是也给人放贷了哇?”
“你每天琢磨点正事行吗?”陈诺想了想,对丁烈说:“丁烈,这段时间要更小心。我这几天心跳得厉害。快过年了,经济又不好。人都疯了,都红着眼呲着牙,我总觉得会出大事。”
陈诺开车离开的时候,听到车窗外传来凶手惊天动地的叫骂声,没来得及细想,那女人带着女儿向陈诺的车跑来。陈诺看着后视镜中被警察夺走布娃娃的女孩向自己跑来,离自己越来越近,急忙踩油门,车开了出去,哭声像是长出鳃和鳍的马,顺着冰封水面下的暗流,游到地心深处,消失不见。
2. 我是于卫东
你问我,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让我很头疼,虽然这是我们前行时闲聊天你瞎找的话题,可我拽着你坐在路边想了很久很久。因为我太憋屈了,话头太多不知从何而起,我看着这条路上静默行走的人群,突然发现自己走了这么久,胳膊和腿怎么都不疼了。是那“百骨健”发挥效应了?我决定从我的疼痛讲起……
人一老,动一动,哪儿都疼。一到冬天,我胳膊就疼得像是有八匹马在拽我的骨头。
那是97年我拼命工作落下的病根。那时我在市医院设备科维修仪器,我手艺很好,不懂英文不懂日文,单凭肉眼和双手,我能修好那些大学生都修不好的原装进口仪器。可我脾气不好,总得不到赏识,无法升职。
那年的技术竞赛,我超水平发挥,三分钟修好一台从美国进口回来的心电图仪,拿了当年的技术标兵一等奖。本以为这次稳妥了,没想到当了设备科副科长的是院长儿子。第二天,我辞职了。那天晚上我抽了两盒烟,人活一辈子,我必须找到自己的出路。我老婆跟我讲:“这世上有些事,你怎么折腾都没用,得把事放下,往前看。”我老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和天上的月亮一样白,我一下子没了火气,认命了。
那天过去,我胳膊只要抬起来一用力,或者受风吹了,就钻心的疼。我和我的胳膊都听我老婆的话,往前走。走了这么多年,像是在走九曲黄河阵,总在原地转圈。我老婆的脸越来越白,最终她变成了一场雪,大风刮过去,啥都没留下,我还是不知道该走到哪儿去。
有时我真羡慕那些大街上的人,他们就知道往前走,走到哪里无所谓,肯定有个目的地在等他们。他们和我老婆说的一样,把事儿放下了,朝前赶路。我不是个老顽固,我知道时代变了。以前我年轻时候相信的,都是个屁。人都奔着钱去了,我觉得这挺好,我也一样。把自己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阳光晒在我的身上,我眼睛疼。
我老婆死了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经常半夜想她想到哭。眼睛疼,和这有很大关系。我们两个没有孩子。这么多年,她陪着我,相依为命。后来,我眼睛越来越迷糊,稍微看近些的东西,就刺痛。医生检查完跟我说:“你不能再哭了,要不你的眼睛该瞎了。”自从那天起,我再想到我老婆,我就从床上跳到地上练俯卧撑。
家里的墙上,挂满了我们的合照。想起刚收到前几笔利息的时候,我感觉马上就要发了,身上涌着使不完的劲儿。我拽着我老婆去补拍婚纱照,她怕花钱。我说:“花钱有什么!钱是活的,你让它动弹,它才能继续给你生钱。”我们在影楼拍了最贵的照片,花了三天,把我们折腾惨了。但我觉得没什么,三百天我也愿意。我老婆在墙上冲我微笑呢。要是她还活着,我的胃就不会疼,她会把我的一日三餐照顾得很好:白粥,小咸菜,鲜肉包子。我该是个多么幸福的男人。
我老婆的去世,全怪我。我这辈子遇到过不少倒霉事,最倒霉的,就是认识那个骗子钱快乐,我还被骗得心甘情愿,急不可待。我记得我去他公司,给他交钱的时候,我几乎都要跪下来乞求他了:“快把我的钱收走吧!”
一开始,利钱结得很痛快,每个月我都能收到不少钱。即使我后来留在医院,继续工作,也拿不到这么多工资。我还在内心中庆幸,我可真是遇到贵人了。后来他发展我成他的下线,让我当老板。我名下有两家渔具店,一家母婴用品店。人们看我搞借贷发财了,纷纷把钱放给我,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钱快乐。
钱快乐给我三分五的利息,我给他们三分,我自己吃那五厘,我们的小日子越过越好。可没想到,有一天不让采煤了,金市的房地产也随之崩盘了。钱快乐的人告诉我,金市遇到金融危机了。钱总的资金链断了,不能给我钱了。我去他公司找他,说结不了利息,本钱你可以还给我啊。他瞪着眼睛说大爷,你是不是在搞笑。你这是投资,不是储蓄,本金没了,全赔光了。
我脑子一懵,当初签这投资协议的时候我心里还嘀咕,为什么不是借款协议。万一他垮台了怎么办?可我没好意思问,我的理智和勇气都被钱快乐那座迷宫一样的办公楼吞掉了。我想他要是能垮台,那除非金子能变成流水。没想到金子没变成水,倒是变成了雪。这金雪不管多厚,被太阳光一晒就无影无踪,连个屁都不是。
那天我被他的人赶出了公司,虽然是春末初夏,但我手脚冰凉。我在街上溜达了一夜,才回到了家。我结结巴巴地把事情告诉了我老婆,她这次什么都不再说了,只是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没过多久,她的肚子就开始疼,我们去医院,医生告诉我说,是肝癌。
我知道,这病是心病。一直到她走,我再没看过她脸上露出笑容。她只是一直拉着我的手,明明病的是她,可她似乎生怕我难过。那段日子里,两家渔具店被人收走了,母婴用品店被人收走了。我的债主们红了眼,连我东拼西凑用来给老婆治病的钱也收走了。我哀求他们救命,我老婆拉住我说老公别这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半年后她死了。她最后明明瘦得都脱了相,可就是不叫一声疼。她真是一个好女人。
进入冬天,到处金光闪闪,我的眼都快被雪刺瞎了。眼看着马上又要过年了,可我连交家里物业费的钱都没有。我的房子和里面的一切都抵了债,连马桶都有人要。即使这样,每天我家的门上还是被人泼羊血。他们说,过完冬天,我的房子也不是我的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墙上的那些照片还属于我。
我连着缠了那死骗子两个月,他去哪里,我去哪里。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一定要和那死骗子掰扯清楚,欠别人的钱可以,但我可不是好惹的。我七岁的时候游泳抽筋,差点淹死。少年时武斗,我肚子上被打进去四颗子弹。我都活过来了,九死一生啊九死一生,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不能在阴沟里翻船。
昨天晚上,大雪纷飞,我在他公司的地下车库拦住他。我浑身哆嗦着,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恐惧,他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我说求你了,你给我还钱。要不我们就一起死。他看着忍不住颤抖的我,知道我已经忍到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大爷,你这是何必呢?明天我去太阳城看看工程进度,你过来,我给你拿点钱。说完,他就推开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消失在黑暗里。月光下金光璀璨的雪花飘落,他那串留在地上的脚印,像是一个个发出荧光的黄金矿坑,我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切是真实的。
今天一大早,我一睁眼就出门。大街上,冬日里的阳光格外明媚。路两边摆满了开着鲜花的花盆,路灯上也挂起了红色的灯笼,金市已经有了过年气氛。好怀念过去金市的年三十,金市的天空从早到晚在放烟花,姹紫嫣红,让我心里麻酥酥的。每个金市人都跟我一样,整夜整夜失眠。那不仅仅是烟花啊,那是有钱人们射到这座城市上空的精液。什么叫“烧钱”,这就叫烧钱。烧了的钱都这么多,那户头上得多有钱。
可现在都完了,逢年过节再没什么炮声。零零星星的几声脆响,跟我便秘时放的屁一样软,真凄凉。这种像小爪子一样挠着人心的暴富美梦,到如今我才明白,是我们打给自己的春药。我一辈子的积蓄,早就变成了一朵烟花,化成烟被风吹跑了,连个屁都没剩下,我还站在地上傻笑。
太阳城。风很大,冻得我骨头疼得像是有牙齿在上面撕咬,牙齿疼得像是有骨头在牙床上敲击。以前钱快乐是怎么对我说的?“太阳城是一个超级豪华的小区,很有特色,会打造全封闭亚热带四季如春小区,就是在楼盘上面罩一个罩子,罩子上有中央空调,恒温环保,像是有一个永不落下的太阳笼罩着小区业主,所以叫太阳城。里面主打印度风情,造型啊,装修啊,这小区门口站着的保安都是包着头巾,说着英语的印度阿三。”
钱快乐还对我说过,等太阳城竣工了,我要是业绩好,给他拉的款子多,他就给我在这里买一套三居室做奖励。我就是听完他给我许的愿,觉得好日子要来了,拉着我老婆去拍了结婚照。
可夏天时这里停工了。变成了一栋黑乎乎的鬼楼。什么太阳城,什么印度风,就像是我年轻时候相信的那些东西,无非一阵虚无缥缈的风。
烂尾楼里,穿堂风厉害,我膝盖像是被几把小刀子上下剜肉一样,我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百骨健”,塞了几粒入口,“百骨健百骨健,活到百岁骨还健”,我心里默念着,这腿还真的不疼了。
我刚到二楼,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火药味,又像是有人在焚香。上了三楼,烟雾弥漫开来,刺得我直流眼泪。再加上光线昏暗,我什么都看不到,我不敢往前走了。我喊钱快乐!钱快乐!你在哪里?
浓雾中,我什么都看不到,浓雾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吞噬了我的身体,突然我感到脚踝一紧,乳白色的浓雾似乎在眼前舞蹈旋转,我发现我的身体被脚踝上的绳索吊了起来,我就像是一只中圈套的野兽。我很害怕,大声呼喊着钱快乐。一个巨大狰狞的身影向我走来。当他走出浓雾,我的眼珠差点掉在地上——走来的是一只站立的老虎。
他轻轻的哼着歌,是虎的头颅和虎的身躯,拖着虎的尾巴。这直立行走的老虎,哼着歌的老虎,油光锃亮,如同纯金雕塑。哼唱着儿歌,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曲调十分轻柔,可声音不像是人声,像是黄金老虎在冰冷金漠中扑向猎物的喉管时爪子划过夜空的声音,你能想象吗?一只老虎在唱歌。老虎来到我的身后,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刚问他想干什么,我就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老虎的金爪刺穿了我的身体,红色的珠子掉了一地,所有的意识都从我的生命里流了出去。我眼前所见,只剩下了一条漫长通向天边的大路,终点是一片花海。路上都是向花海前进的陌生人。我与他们,我与你,结伴而行。你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我决定不再说话,我要奔跑起来,因为我看到了我老婆。她就在花海的深处。
我老婆没有说话,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能看到我生命中的每个瞬间,我从苦海里解脱了。可我的眼里只有我老婆,她真年轻,她真美。美若此时此刻,金市正在冉冉升起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