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第十四章:快乐谎言


文/肖睿

列表

1.火海

“着火啦——”

突然响起女人的尖叫,前排座椅燃起火球,是钱奋斗用打火机偷偷点燃身旁的座位。那座位迅速变成一个火球,向四方蔓延。孙大胜的手停留在半空,未来和东东难以自控地开始哭嚎。

这“刀山地狱”瞬间黑暗,烈火向四处蔓延。人们像是暴雨中的老鼠般排队向门口跑去,尖叫声中涌动着燥热,一层层扑来的热浪舔着陈诺的脸,味道像狗舌头一样。他大喊小叮当的名字,在黑暗里那比黑暗还黑暗的一群群影子中寻找小叮当,没有人回应他。

灯再亮,一切为时已晚,目标统统消失不见,只有火焰和浓烟。陈诺跑出这个大厅,看到人们尖叫着奔跑,看不出本来面貌。

远处响起孩子的尖叫,陈诺循着这声音追过一个又一个“地狱”,有火海有血池。陈诺不知自己在浓烟中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孤身一人,没有支援。他已来到地底,旁边有几个刷着红漆的磨盘,鲜红触目惊心。不远处响起打斗声。陈诺加快步伐,四处都是有毒的浓烟。一个阴影挡在他的面前,散发着野兽的臭味。陈诺吓得差点开枪。再细一看,是钱奋斗,怀里还抱着东东,像是殉道者抱着一只羊羔。老人看到警察,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夹生的汉语小声说“救命”。陈诺示意他往上走,上面有人接应。

现在至少两个人质安全,可小叮当在哪里?陈诺心里愈发焦急。他继续往下,进入一个新的空间,这里都是巨大的锯子。仍然在工作的扩音器提示鬼怪屋已经走到了底,这是最后一层“刀锯地狱”,用来对付见利忘义的小人。火光中,他看到孙大胜扛起昏迷的钱快乐要走,那跟钱快乐来的壮汉躺在在一边,意识模糊,额头上有血。陈诺大声呼喊:“住手!”

孙大胜诧异地回头,看到陈诺手中的枪,用手扼住胸前腰凳上坐着的未来的喉咙,未来吓傻了,“哇哇”大哭着,双手伸向陈诺。陈诺不敢再做动作,他僵立在孩子的眼前,像一只冻僵的猫头鹰。

孙大胜说:“把枪扔掉。”

陈诺突然调转枪口朝孙大胜旁边的暖气管开枪,蒸汽喷到孙大胜的脸上,他惨叫一声用手捂眼,陈诺冲过去扑倒他,给他上了铐子。他抚摸着未来的脸,说:“未来别怕,叔叔来救你了。”未来却一脸惊恐,手脚在空中胡乱飞舞。陈诺发觉不对,想回头已经晚了,他后脑上挨了一拳,陈诺甚至都听到他头骨中脑浆震荡的声音,陈诺瘫软在了地上。未来哭了,红扑扑的脸蛋像一朵清晨的玫瑰。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了砸倒自己的那个男人很胖,穿着皱皱巴巴的西服。地面突然露开一个洞,洞里躺着小叮当,她手和脚都被捆着,正双眼都是泪地望向自己。乳白色的浓烟吞噬了这一切……

 

2.我是钱快乐

我和我父亲,还有东东在一片雪地里玩耍。东东不断把地上的积雪泼到我们身上,或是捏成雪球砸我们。他不断发出奶猫撒娇一般的欢叫,我的父亲“呵呵”傻笑着,目光慈祥。我们祖孙三个人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聚过,我的心情愉快,我捏起雪球轻轻地扔到东东身上,我们打起了雪仗。

那片雪里阳光很温暖,父亲的笑容很温暖,东东的欢叫也很温暖,连砸在我身上的雪球都是暖的。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想笑。

我的手机响了,铃声像是森林里的动物在哽咽,可我找不到手机。我感到奇怪,我走到哪里都应该带着手机。

“你们见我的手机了吗?”

他们不说话,仍然在高兴地互相扔掷雪球,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这让我感到惶恐。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那么忙,我怎么会有时间陪我的亲人。我后背有些疼,我恍惚间有点记忆,在电影院里,到处是味道奇怪的滚滚浓烟。

雪地裂开了。 

我想起来到这雪地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在电影院里,着火了。孙大胜抱着东东想跑,我爸把东东一把抢了过来。孙大胜想把东东再抢过去,我拼了命一样撞倒他,我俩扭打在一起。东东和我爸消失在了火海之中。我脑袋上挨了一下,突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我突然感到巨大的不安,像是蚁群爬满我的全身。我们这是在哪里?我们为什么在打雪仗?东东又朝我扔了一个雪球,像是在嘲笑我。我醒了过来。

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脚下的万丈深渊。

我被吊在悬崖边的一棵大树上。我不能挣扎,否则树枝压断,我就惨了。那个叫周灵的女人被吊在我身边,老话说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是一根树杈上吊着的俘虏。我对她说:“你要感到庆幸,人只要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她不说话,只是怒视着我,一滴滴泪水掉落我们脚下的深渊。

叫声再次传来,我看到孙大胜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身上很多伤痕,可他还活着,呼吸匀称而饱满,像一颗鲜红的苹果,这小子真是生命力旺盛的妖怪。

他对我狞笑。

“我真没杀橘子。”我满头是汗,“都这样了,我没必要说假话。我没杀她。”

一个胖子用腰凳带着那个孩子从树林里钻出来,他手里还捧着一堆树枝。周灵叫那孩子“未来”,孩子睡着了,没有回应他。我知道那是她的儿子。

胖子说:“你最好别吵醒他,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肯定不愿意他看着。”胖子摘掉面罩后露出的面目让我有些失望,他的五官太普通了,满脸油腻的汗水,就像是一个在夏天马路上溜达的保险推销员。

孙大胜说:“杨二郎,我明明把你推下桥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踢了孙大胜一脚:“你现在还问这些有意义吗?”

我这才知道,那胖子叫杨二郎。我突然感觉我有了生路,因为动画片里孙悟空最大的死对头就是二郎神。虽然我的希望很荒谬,可我要活下去。

我对杨二郎说:“你放了我吧,我还得给老狼凑钱去。”

“已经有人替你还钱了。老狼现在要的是你这个人。”杨二郎说。

谁替我还了钱?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心狂跳起来。

“放了我儿子吧,他是无辜的。”周灵突然插话,哀求的声音在她肿起的嘴巴里滚来滚去,像是被炒糊的豆子。

“你闭嘴,你们一个都跑不掉。”杨二郎忿恨地说:“你这个帮凶。”

孙大胜不说话,把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响,他被杨二郎拿树枝折磨着,花样迭出。他的身体就像掉在陆地上的鱼一样扑腾着,看得我心惊胆战。

鸟儿飞过天空,森林中有猴子在叫,这个世界上,人对人永远是最狠的。猴子不会这样,鸟儿也不会这样,我闭上眼睛,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在等待,等待我的希望成真。

 

3.神棍

事后陈诺才知道,那个鬼怪屋由旧时防空洞改建而成。在最底层的“刀锯地狱”里有一口井,连接着金市的城市排水设施。那胖子正是从那口井中钻出来打晕陈诺,并把人们都劫走的。排水道四通八达,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丁烈还告诉躺在病床上的陈诺,警察也不是无功而返,钱奋斗祖孙两个被营救。东东被解救后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他受到惊吓刺激,又被烟呛了,现在还活着已经算个奇迹,至于什么时候能醒来得看天意。陈诺看着病床上这个小小的生灵,他有着他父亲,他爷爷一样的长睫毛和高鼻梁,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孔更加苍白。

陈诺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东东被解救让他感到欣慰,同时他心里也更焦虑,这帮人开始对孩子下手,可见其凶恶程度。他想起小叮当的双眼,如同两座湖泊一样压在他的心弦上。陈诺想要像个普通人一样崩溃,为自己的爱人大哭。可镜中的自己告诉他:如果崩溃有用,那世上就不再需要警察。

“你和未来一定要坚持下去。”陈诺在心底祈求小叮当:“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机会。”

丁烈在鬼怪屋收拾残局的时候,从后门的垃圾箱里发现一个被打昏的老人,后脑勺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包,手脚还捆着绳子。医生给他验完伤后惊叹:“这大爷命实在是大,再往上挪两厘米,非把他颅骨砸陷了不可。那样不死,也是植物人。”

警方调查他的背景,发现他正是失踪的李扬德。李扬德醒来后声称自己本是去钱快乐的牧场找他要债,回家的路上被一个胖子劫持。对方要求他必须说出钱快乐的下落,否则就要他老命。李扬德无奈,只好带他来到电影院,然后他就被那死胖子用砖头拍晕。

陈诺决定亲自盘问这个从垃圾箱里发现的老人。

李扬德刚被带进审讯室,“扑通”一声就给陈诺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嚷嚷:“谢谢救命之恩,谢谢救命之恩,我是被冤枉的。”

“你究竟是感谢我们的救命之恩,还是想说我们无能,你是被冤枉的。”

李扬德闭上了嘴。

 “你认识钱快乐?”陈诺问他。

李扬德点头:“人就是他杀的,你们得赶紧抓住他。”

陈诺和丁烈吓了一跳。“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证据吗?”丁烈问他。

李扬德一拍大腿,愤怒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伸着一个巴掌,五根手指通红,像沾着血。陈诺说:“坐回去。”

李扬德坐回去,在两人面前晃着巴掌说:“他欠了我这个数。”陈诺说:“你一个教书的,哪儿来这么多钱?”

“都是我和别人借的。我快被债主们逼疯了,钱快乐就该千刀万剐!”

“你的儿女们不管你?”

“我无儿无女,老婆早就死了。”李扬德颓唐地说:“我本以为帮钱快乐吸储能让我翻身,没想到最后搞得我半死不活。我能看出来,他对我有杀心,可他是我的学生,他鬼心眼一动,我就全看出来了。所以他一直没有得手。”

看着满头花白无精打采的李扬德,陈诺和丁烈暗自心惊。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李扬德说:“那还是五年前,我有个徒弟,七十多岁了,总在买假药,花了好几万。我看着心疼,不让他再买。卖药的就是钱快乐。当时他觉得是我坏他的生意,打上了门。那小子当时一副人样,西装革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像个能有出息的德行。我就劝他好好干,别整天坑蒙拐骗。他看着我家客厅里挂着的都是我和大人物的合影,知道我非等闲之辈,就不打我了,向我请教。我给他划划道道,他特别信服,就拜我为师了。”

丁烈说:“就是狼狈为奸了呗。”

李扬德哆嗦了一下,像被人抽了个耳光,他身子往后缩。

“你给他出了什么主意?”

“钱快乐问我以后在金市应该怎么发展,我指着窗外一片又一片巨大的空地,跟他说你要想尽办法进军房地产业。他听完眼睛就亮了,可马上又黯淡,他说他没钱。我指指楼下走来走去的人,说他们不都是钱吗?谁花自己的钱盖楼谁是傻子。”

陈诺笑了:“你他妈倒很有先见之明。”

“我能说的,我全都说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陈诺叹了口气,他想抽烟,可烟盒里只剩下了最后一根烟,小叮当的唇印如同鲜血,陈诺左右为难。

李扬德突然愣愣地看着陈诺,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眼神无比明亮,光芒妖艳,如同女巫的眼睛。陈诺似乎看到李扬德的影子在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像雾气一样蔓延进自己心里,无法抵御。

“这老头还真是有点邪门。”陈诺心想。

“警官,有些事情你不能强求。”

陈诺愣了,说:“你什么意思?”

李扬德的脸上写满同情:“你寻找的未必是你的,等待你的也可能离开你。我本来以为你很威风,其实你的命也挺苦。”

陈诺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手颤抖。李扬德看出了陈诺的意思,眼里的光熄灭了。他又变回一个无助的孤寡老头。李扬德突然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救命啊!警察要杀人了,连老人也不放过啊!”

陈诺没有理他,径直走出门。他点燃了那根烟,烟丝发干,却有股潮湿的鲜味。抽到一半时他舍不得了,把烟头在墙壁上蹭灭,又装回了烟盒里。

 

4.我是钱快乐

夜幕再次降临,杨二郎坐在草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肥胖的脸上都是汗珠,一闪一闪,像天上那不会为世间任何事所动的群星。 

孙大胜被倒吊在树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我身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是周灵。她的双腿被捆着,正在给怀中的孩子喂奶,她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我说:“你不应该恨我,让你儿子受到威胁的人不是我,甚至都不是他们,是你自己。谁让你欠别人钱呢?”她闭上眼睛,不愿再多看我们一眼。

天边有微光的时候,杨二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破旧的皮卡车,在路边轰鸣着。他先把孙大胜捆好,塞进车斗。又把我和周灵抬到后座上。他发动汽车的时候,我跟他说:“我不想见老狼,你放了我,我给你钱。”他瞥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有很多钱,你开个价。”

他脱下周灵的鞋,摘下来她的袜子,塞进我的嘴里。

我们来到金湖边时天彻底亮了,天空蓝得近乎于透明,云层洁白,像一群群上帝放养的羊羔。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金光璀璨,像是一面镜面镀金的巨大镜子,反射世间一切。相传当年全天下最富有的商人途经此处,胯下的汗血宝马任凭鞭打呵斥,不愿再走半步。富商明白,这是天意。他吩咐手下,等到他去世后,可用自己身家买下这个湖,然后将自己安葬在湖中。老百姓们都说,金湖一滴水贵过一两金。一是用贵重金子的比喻这里秀美的风景,二是因为这个典故。

杨二郎把我和孙大胜从车里拖到湖边草地上,“等我把刹车闸处理明白了,你们两个就可以永远在这里欣赏美景了。孙大胜,作为同事我对得起你。”

周灵在车里看着我们,她手脚都被捆着,孩子在她怀中睡着了。我突然有些可怜这对母子,我直觉他们落在杨二郎手上要比跟着孙大胜惨得多。也许是感觉到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小家伙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看着他,我就想起了我的儿子东东。

好在我此刻还活着。

也许是我的眼泪打动了杨二郎,他把我嘴里的袜子扯了出来。

“怎么还有我?老狼不是要你带我回去吗?”我问杨二郎。

你怎么就不明白?”杨二郎指指孙大胜:“他害我,没把我害死,我必须得报这个仇。报仇的时候,你就在旁边,你觉得你还能活吗?”

我说:“我给你一大笔钱。你赚钱。我自由。我保证跟谁都不说这件事,两全其美!”

“不要动不动就钱钱钱的,最烦你们生意人这点,好多事不是钱的事。”

他把皮卡开到了湖边停下,爬到车底下,叮铃桄榔的动作了起来。

以前我在广州变魔术的时候,经常会说,奇迹往往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发生。我是个魔术师。从我被绑起来的那一刻,我的十指暗地里就没停止过动作,我一遍又一遍演练我学习过的绳索逃生术,终于在不知道失败多少次之后的又一次尝试中,我终于找到了绳头,轻轻拉几下,双手从绳索中挣脱出来。

一切都还有机会。

孙大胜恶狠狠地盯着我,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我说:“我一个人打不过杨二郎,我死了你也得死。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杀橘子。”

“你发誓算个屁。”

“像屁不像屁的,这单说。我一个人打不过他。把你绳子割开,咱合伙铁定能杀杨二郎,你再找我算账。”

我正说着,杨二郎从车底下钻出来,我赶紧停止动作继续装死。他从工具箱里找出把改锥,关上门又钻进车底下。

枷锁明明已经被我挣脱,可我的双腿却不敢迈向自由一步。这是多么尴尬的人生啊!如果李扬德在这里,一定会指着我,嘲笑我:“徒弟啊徒弟,你以身作则,向我们解释了什么叫作茧自缚。”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打雪仗》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肖睿
肖睿  
小说家 夏衍电影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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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柒柒
钱是钱,人是人,怎么算账那是你的事
糖糖
好看好看~快点把未来和小叮当救出来哇…
现在除了希望她们平安无事,也希望孙大圣别死了😭
Selina CHEN
那个“野兽”似乎另有其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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