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第二十四章:野兽的爱


文/肖睿

列表

1.我是老虎

眼前黑得看不到脚尖。我像是头上罩着麻袋,脑子里混沌模糊,如同走入雾里的林子。我身上还有股淡淡的酒味,它和我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是一只老虎,刚刚咬开羚羊的喉咙,正在把它拖回巢穴。

声音越来越小,我这辈子真有意思,都在捕猎,都在干着见不得光的事情,好像无论去哪里,主动的被动的,那些地方也都没有光。有时我看着我的影子,比照镜子面对自己真容时还要亲切。

我走进地下室,摘下头罩,远方传来火车的汽笛鸣响。有时我真想随便跳上一列火车,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最好是荒野,没有楼房和汽车,只有野兽。我会教东东去湖里捕鱼,去森林中打猎。我们收集露水,采摘蘑菇。我会用狐狸皮为他缝制最暖和的衣服,用木材为他制造最结实的房屋。他会成为最了不起的猎人,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把铁桶拉到面前,将身上的黑袍子,手套,鞋子与面具统统扔进铁桶,冰冷的风让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我把一桶散装白酒拧开盖,先灌了几口,“咕咚咕咚”,然后统统倒进铁桶里。划一根火柴,扔进了铁桶,火苗升腾。房间亮了起来,我的黑影在墙壁上,如同一只老虎,我和它没有分别,像一对兄弟。

我从角落里提溜出来一把剔骨大刀,是我在牧场用来卸羊的。我把它放在铁桶上。火苗被刀刃阻挡成两半,它能切开世间所有。

我开始磨刀,看着刀刃上溅起的片片火星,我唱起了歌。每次打猎时我都会唱这首歌。在我们山里,生灵天天在森林游荡,猎人天天在森林里打猎。虽然猎人大多数时候会杀死猎物,但也会有极少数时刻,因为马虎了,大意了,或者遇到熊啊老虎啊这些猛兽,猎人也会死于非命。

大多数猎人,都不得善终。越是枪法高超的猎人,在林子里死得越凄惨。森林里的死,大多都是一瞬间的事。怎么死的,谁下的手,统统不知道。

钱快乐的母亲去世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哭哭啼啼,说他害怕。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害怕的,这让我心生烦躁。我把他带到了森林里,那次也是大雪天,到处金光闪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风打在我们身上,我骨头都疼。钱快乐看着我,他被吓傻了。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说:“儿子,你不能再悲伤下去了。在这片森林里你要想活下去,你就要战胜你心里的恐惧。你记住,只要你不死,能活下去,一切就还有机会。”我假装离开了他,躲在树丛里悄悄观察他。

这个孩子哭了一阵,见我没有回来,只好顺着脚印去找回家的路。我早把脚印打乱了。到天黑的时候,他已经彻底迷路。钱快乐的哭声惹来了一只浑身金灿灿的老虎,它瞪着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弱小的生命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森林里。钱快乐不再哭了,他害怕地注视着老虎,生怕它扑向自己的喉咙。我悄悄地把枪口对准了那只老虎——

钱快乐俯下身子,假装自己是一只野兽。嘴里恶狠狠地发出动物一般的呜咽声,瞪着那只老虎。老虎环顾四周,大概害怕这个孩子是陷阱。甩甩尾巴,转身回到了金色的树林中……

此时此刻,我的眼珠上如同抹了猎物的血,看什么都是血红色的。

我不再伪装衰老和残破。我的双手不再颤抖,而是坚定地握在刀把上,如狼的逼视。我的脊背不再弯曲,而是挺直如鹿腿。我的眼神不再混沌,而是精光四射,杀气腾腾,如一只胆大心黑的秃鹫。我的神情已不再像一个孤独佝偻的老头,满是凄楚和哀伤,而是脸上挂着一层发光的红晕,如刚刚沾血的虎齿。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自信而从容,如夏天在河里乘凉的熊。

刀磨好了。

 

2.孩子

大火熄灭后,警察进入现场搜查,遍地羊的焦尸,什么都已经被烧得不成形状,可没有发现钱奋斗的尸体。陈诺松了一口气。

丁烈在地窖里发现一个被捆住手脚的同事,原来在“大光明”电影院发生的激战过后,钱奋斗和钱东东受惊,被警方送回医院保护起来。钱奋斗说自己有心脏病,要回牧场拿药。在牧场,同事等待的时候被他从身后打晕。再醒过来,就是此时了。

回到警队后,丁烈问陈诺:“该怎么办,钱奋斗也失踪了?”

陈诺来回踱步,整整一夜,希望从乱麻一样的案情里拽出一个线头,却只有幻象碎片在他脑海中浮现,有时是钱快乐,有时是钱奋斗,有时两个人的五官叠加在一起,分不清楚谁是谁。

天亮的时候,陈诺接到小叮当的电话,说她在刑警队门口。陈诺走出去,看到小叮当抱着未来,她手指尖还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把香蕉。

陈诺走过去摸摸未来的脸蛋,这婴儿身上的味道像一颗新鲜的奶糖。

陈诺说:“他怎么样?回去没发烧吧?”

小叮当摇头:“没有。他很好,睡饱了就要吃奶,吃完奶接着睡。我觉得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陈诺说:“那你们就在家好好休息啊,来这儿干吗?”

小叮当把香蕉塞给他,那香蕉里有一股小叮当手指间的香甜。小叮当说:“知道你查案回不了家,饿了你就吃点香蕉,补充体力。”

陈诺点点头。小叮当发现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陈诺剥了一根香蕉,塞到自己嘴里。陈诺嚼着香蕉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坏了。

“陈诺,谢谢你。”小叮当小声地说。

陈诺愣住,费劲地吞下香蕉。他说什么好像都多余,只得“嗯”了一声,那声音中有一股很久没有上机油的马达工作时发出的异响声般的铁锈味道。

未来“咯吱咯吱”笑了起来,冲陈诺挥手。

陈诺乐了,说:“好小子行,胆大,跟坏人做斗争也没怂,将来跟叔叔一起做警察。”

陈诺闻到了一股悲伤的味道,如同空空荡荡的电影院。他诧异地发现小叮当的眼圈都红了。陈诺问怎么了。小叮当说:“过完这个春节,他爸就要接他了。”

“为什么?你要把未来交给那个混蛋?”

小叮当说:“他一听儿子被抓走了,就飞回金市,非要带走未来。跟着他总比跟着我安全。”

“他能教出来什么好?”

“现在我也顾不上想这个,我看到他的态度,对未来一定会好,毕竟是儿子,血浓于水。等你有孩子你就明白了,孩子像吸铁石,永远会把父亲吸到身边。”

小叮当语气平淡,却像一记重拳砸在了陈诺头上,他差点摔倒在地。他握住小叮当的手,说你不要慌,任何事情等我办完案子,我们一起面对。他转身就往警队跑去,空留小叮当皮肤上那股香蕉的香甜。

“钱奋斗,钱快乐,钱东东。”

双眼血红的陈诺喊叫声惊醒了在沙发上酣睡的丁烈。

 “陈队,啥意思?”

“钱东东,钱快乐,钱奋斗。”

“钱东东就是个孩子。”

“对于你是小屁孩。对于钱快乐和钱奋斗来讲,是吸铁石,是不顾一切都要保护的命。我们得抓紧,他们之所以这么久还留在金市,就是打算带走钱东东。”

“万一他们心狠,人间蒸发了呢?”

陈诺摇头:“那这个案子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大雪覆盖的城市散发着河流的水汽,如雾般从陈诺眼前的车窗外流逝,世界像是银子做成的。陈诺坐在警车里,觉得自己的心比外面的景象还模糊。

拼命踩油门的丁烈瞥了眼陈诺,叹了口气:“我突然想起我妈,我爸走了的那天晚上,我跟她说,我一定好好照顾她。她摇头,说我还是没长大。我不需要她照顾。她让我赶紧找个老婆,生个孙子。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人心都是向下长的,都疼下一辈。陈队,你说这向下的心,就这么吓人?能杀这么多无辜的人?”

陈诺觉得呼吸困难。他打开窗户,寒冷的北风扑面而来,让人心头一紧。

“你妈说得特别有道理,你是该赶紧结婚,生个孩子了。办完这件案子我就给你放假,你和李梦多聊聊。”

到医院病房的时候,天已大亮。北国的天空上月光皎洁,另一边的太阳像个银球。病房在四楼。陈诺推门进去,里面已是人去屋空。窗户大开着,陈诺冲过去看,医院楼后的空旷雪地中有一大一小两个黑影。

陈诺吼了一声,从窗户攀到救生梯上,丁烈喊:“你不要命了。”陈诺没理,看到脚下有个焚烧完垃圾的垃圾箱,黑烟升入金色天空。陈诺咬牙,又下去几阶就纵身一跳,掉入垃圾桶中。柔软的垃圾溅起无数火星,陈诺又掉在雪地上了打几个滚,雪浇灭了他羽绒服上的火焰。陈诺跳起来,还没等自己清醒,就直冲着那两个黑点飞奔过去。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离这对父子越来越近。钱快乐不断地回头看他,表情越来越惊恐,像是在看一个鬼。

陈诺飞扑过去压住了钱快乐,钱东东滚落在一旁,这父子俩身上的味道像受伤的野狗。任凭陈诺和自己的父亲如何厮打,他不哭也不笑,只是呆呆坐在雪地里。血红的目光像两根空心的钢丝扎向陈诺。陈诺和钱快乐在积雪中翻滚着,雪花飞溅,他们厮杀的动作因为厚厚的御寒衣物变得笨拙而迟缓,在这雪中显得像两个男童在打雪仗般幼稚。钱快乐从身边抄起一根金色的冰,用尖锐的顶端狠狠往陈诺喉咙插去——

丁烈一脚飞踹把钱快乐彻底踢得失去反击能力。钱快乐的脸肿了半边,嘴里的血掉在肮脏的雪污中。陈诺配合丁烈压住了钱快乐,给他戴上手铐。

东东哭了,他从地上抄起雪块捏成球狠狠地砸在陈诺脸上。

陈诺看到东东的脸被眼泪打湿,小小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像是在忍受巨大的折磨。他似乎从那孩童的眼眸中也看到了自己,五官残忍无比。陈诺安慰自己,不能停下。

“把孩子带走!”陈诺冲警察们喊。大家愣了。丁烈挥手:“别他妈让孩子看这些!”

东东被两个警察带走了,陈诺攥着手铐把钱快乐从雪地上拽了起来。看着儿子抽泣的背影,钱快乐大口大口地吐出金色的雪雾,他说:“谢谢你。”

陈诺说:“去你妈的。”

钱快乐说:“就差一步,你们就永远都找不到我了。”

陈诺说:“无论你在哪里,警察都会找到你。不过你不用再躲警察了,凶手不是你。”

钱快乐眨眨眼睛,像是听不明白陈诺的话。他琢磨半天,突然笑了,原本紧绷的身体随着笑容瞬间垮塌了下来。

“我靠。我让你们给整的,都快真的以为自己是凶手了。凶手是谁?”

陈诺把如何确认钱奋斗是凶手的过程一五一十告诉了钱快乐。

陈诺看到悲伤如同天际线的潮水般从钱快乐的脸上涌现,越来越近越来越强,形成泪水的漩涡,从他的鼻尖升起,逐渐扩大到他的整个面部,旋转他的五官,肌肉和神经,他瘫倒在地上,沉默无息地哭泣,像一只被剥夺声音的野兽。

陈诺死死地盯着钱快乐,这个男人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他的喉咙嘶嚎出了一声漫长的“啊”,陈诺从没有听到过这么悲伤的声音。闻起来如同洪水从天边升起时的海沟深渊,拍下千万层巨浪时的大地颤抖,冲毁庄稼和城市时泛起的厚重烟尘。这味道将氧气烧成灰烬,将宇宙烧成灰烬。还有回忆与希望,关于人的一切,统统烧成灰烬。钱快乐终于藏不住他的味道了,他是一片漆黑的灰烬。

 

3.我是陷阱

我想念东东的小手,肉肉的,滑滑的,像大树下和岩壁上生长出的新鲜蘑菇。我想念东东的微笑,他笑起来眼睛明亮得能渗出甜美的汁液。我想念他叫我“爷爷”时的欢笑,仿佛小鸟在枝头跳跃时发出的尖叫,清脆得像一只小手,轻轻地挠着我的心脏。

东东刚生下来的时候浑身粉嘟嘟的,全身皱褶,像一只小狗。他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也不哭。好像在说:“就是你吗?你就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源头吗?”他的一双大眼睛像两个明亮的探照灯一样令我目眩,我冲他笑笑。看着他那硕大的鼻子,嘴角上的两个小酒窝,真是活脱脱就是他爸的那个样子。

他爸出生以后,我和我老婆带着他爸下山去拍过一张全家福,他爸皱着眉咬着牙,还没到周岁就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每次大家看到钱快乐的时候都说奋斗啊过年奋斗,你看看你这儿子,一看就和你一个模子出来的,不是一个善茬。

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年轻的时候光喝酒了,没怎么跟钱快乐一块玩。记得他母亲还在的时候,有那么半个月他天天哭着喊着让我们带他去山里打雪仗。在他妈的葬礼上,他看着我,我心里一惊,这小子的目光像两道冰锥一样,里面全是恨。缓过来以后,他再也没跟我提过打雪仗的事。那次遇到老虎之后,他回到家几乎不和我说话了。我也没有办法,那时候禁猎,我的枪也被收了。我只会打猎,不让我干这个就像要了我的命。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

后来钱快乐长大了,有一天我回到家,他不见了,他的衣服和东西也都消失了,我知道他离开了。我失去了老婆,也失去了儿子,我更爱喝酒。酒是个好东西,它是最贤淑的老婆,是最孝顺的儿子,是谁也夺不走的猎枪。

我喝了几十年酒,他们不让我再喝了,说山上要办旅游景区,我也不能住了。酒精基本毁了我的神经,我像一头老到快死的熊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钱快乐出现了,他说他不能不管我,把我带到了金市。

我孙子东东出生的时候钱快乐不在,那是他生意最辉煌的时候,他说是这个孩子的出现为他带来了好运气,他不能辜负这好运气。他没法陪东东,我陪。我像是要补偿我对儿子的冷漠一样把全部的热情放在了东东的成长上。我给他洗澡,我给他唱歌,我带他和小绵羊说话。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做噩梦的时候都会叫我的名字,让我救他。我抱着他小小的身体,我感觉我的心和他的心在一起跳动,我对自己发誓,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今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还带他打雪仗。每次打雪仗,他都尖叫着用雪球砸我。我摁住他,把雪抹在他的脸上,冰冷的雪在他温暖的小脸上化成冰水,他的四肢使劲地挣扎着。东东真是钱快乐的儿子,我的孙子,他天生不惧怕寒冷,冰雪是他的乐园,他身体里流淌着我们猎人的血。

我穿好衣服,收起磨好的刀。把那个玩意的包装拆开,把它揣进怀里。我走出门,阳光刺眼,我就是陷阱,我们又要去打雪仗了。

 

4.一根绳上的蚂蚱

“你哭痛快了?”陈诺说。

泪水在钱快乐的脸颊上风干,他从地上站起来,衣服被揪烂,裤子也掉了,看上去像个低能巨婴。陈诺挥手,丁烈给他戴上手铐。屋子外面烟花漫天。似乎除了这里,所有人都如同处在一场无比欢乐的战争中。

“我儿子在哪儿?”钱快乐问陈诺。

陈诺说:“我已经派人把他送到他的老师家里去了,你放心,他很安全。他还嘱咐我,转告你,希望你一定能做个好人。”

钱快乐苦笑。陈诺问钱快乐:“你知道你爸在哪里吗?”

钱快乐摇头:“我一直以为他现在和成天在街上晒太阳,打太极拳的老头一样,只不过说话有点不利索,脑子比别人糊涂。

陈诺说:“你仔细想想,现在找到他是关键。”

钱快乐说:“我俩关系并不好。我很小就从山里出来了。他七十岁的时候,我把他从东山接出来,也就是尽人事。我们基本上没话。我把他安排在我的牧场做看门人,一个月给他一万块钱。我也就能做到这儿。”

陈诺冷笑:“可他却能为你杀人。”

钱快乐被陈诺的话噎住,翻个白眼,说不出话。

陈诺说:“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钱快乐说:“那时我们部落里的人都被旅游公司整体迁移,下了山。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不愿意,他说别人都是出卖了山神,背叛了祖宗,可我知道是为什么,他害怕面对别人,害怕社会。就像他明明会说普通话,能与人交流。可他却总是不开口,只说东山话。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其实根本不愿与人对话。他脑子有毛病。人越走越少,他开始喝酒,酗酒,每天都大醉着,打我母亲,打得我母亲鬼哭狼嚎。后来有一天,他们出去打猎,回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他说是我母亲误闯进了老虎的巢穴,被老虎吃了。可族人们偷偷在传,是因为我妈受不了他的殴打,跳进老虎窝自尽了。我不知道事情原委,我也不想知道,我就逃出了山。”

陈诺说:“你成年了也再没查你母亲真正的死因?”

钱快乐沉默半晌说:“还有一种说法,在山林里,我母亲是想靠陷阱杀了他,却没想到被他发现了。他把我母亲喂了老虎。可谁都没有证据,他是个天生的猎人。”

钱快乐背上的虎头刺青栩栩如生,好像随时能从皮肤上钻出来。

陈诺说:“你觉得他还会杀人吗。”

钱快乐不说话,外面整个天空姹紫嫣红,鞭炮轰鸣,大地在颤抖。远方的深邃黑夜里,响起金市钟楼的报时声,一记又一记,像是满街都是金块的味道一般敲在陈诺的心上。

陈诺对丁烈小声说:“钱奋斗把自己活过的痕迹一把火都烧了,证明他已经察觉我们知道他是凶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人间满是布匹皱褶的霉味,荒野中远方城市的钟声还在回荡,庄严辉煌,似乎上帝在抚慰它。丁烈嘟囔道:“我靠,我从没觉得这钟声像现在这么难听过。”

“……钱东东出生那天,我俩站在医院走廊上。他对我说,儿子,你能从山里的一个普通话都说不明白的孩子到有了今天的成就,生活得这么幸福。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在森林里,你这样的男人就是最优秀的猎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鼻尖也酸了,眼眶也红了。虽然这么多年我和他没什么交流,但真是感到血浓于水。他还跟我说,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我对他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把自己照顾好,把那些山羊照顾好,就是为我做最重要的事情了。现在想想,我真是不了解他。那可能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我落魄了。所有人找我逼债,也有人天天找到牧场去。我老婆扛不住这压力,上吊死了。给她办追悼会的时候,我跟他又见了。他问我究竟欠别人多少钱,我对他说爸啊,你一辈子都没管我,现在也别管我了。生死明灭,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钱快乐说这些的时候,身体不断分泌出一股泥水的味道,如同夏日荒野里的沼泽,拽住人的意志,不断向仿佛火车隧道的时间深处下沉。

“别东拉西扯,你爸能跑到哪里去?”

钱快乐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脚长在他腿上,他要去哪儿,我真不知道。”

“好,那我不问你爸。”陈诺说:“你的钻石藏在哪儿?”

听说不问钱奋斗下落,钱快乐本来松了一口气。他听到陈诺这个问题又愣了。他眼睛乱转,眼睛的味道如同偷吃糖果被抓住的小孩般辛辣:“什么钻石?哪里来的钻石?”

“你带着你儿子跑路,这是不打算回来了。那肯定是带着救命钱,你身上也没有文玩,只能是钻石……”

“真没有钻石。我真是想带着我儿子去福建或者广州打工的。有钻石,我就还别人钱了,也就没今天的所有事情了。”

“你要打算顽抗到底,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钱快乐的泪花从眼眶中泛出来,他咧着嘴说:“天地良心啊,你们可不能屈打成招啊。”

陈诺说:“我不打你。”

陈诺示意丁烈打开审讯室,对钱快乐做个“请”的手势。钱快乐面对敞开的门,不敢动弹。他看着陈诺,使劲眨巴眼睛。

陈诺蹲在钱快乐面前,身体前倾,嘴角挂着笑意,眼神明亮。

“我可以让你走。最坏的结果是,你带着你说不存在的钻石,带着儿子远走高飞。我们抓不到你爸,他这一生逍遥法外。要是那样,你知道我会干什么?”

钱快乐不说话,指甲抠着椅子扶手,指甲铁青。

陈诺指着丁烈:“刚才我和他在外面抽烟,我俩发誓,要是抓不到你爸,我们就脱掉警服,后半辈子就跟着你,你去哪里,我们就带着你的债主在哪里。你再没有半点翻身的机会。我会把你耗死。”

钱快乐的背塌了下去,像是一堆在午后的石板上化掉的肉。这股肉发出琴弦断时的味道,有种灼痛感,他的额头冒出汗珠。

“我和你耗上了,你会活得很惨。”陈诺说:“钻石和爸爸,你只能选一个。”

钱快乐的脸色血红,像是在被烈焰炙烤,可审讯室里明明很冷。自从陈诺告诉他钱奋斗是凶手之后,他身上的味道就变成了超级市场的调味料货品区。酸涩的伤感,甜美的快乐,苦涩的压抑和辛辣的愤怒,种种味道如同一袋方便面调味包般从他的内心散发而出。陈诺捡起桌上的面巾纸擦拭鼻子,它因为从没有闻过这么多复杂的味道交杂在一起而兴奋地流出清鼻涕。钱快乐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有个地方他没事总去。说是玩,就是狩猎。他一直努力不忘掉自己是个猎人。在那里,他把山羊放生,然后用绳索做陷阱捕杀它们。”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打雪仗》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肖睿
肖睿  
小说家 夏衍电影文学奖首奖得主
关注

评论内容


肯k
最后可能是在猎场抓住,丛林里,警察就是山羊
融多多
丁烈估计牺牲了
七月
钱快乐的确爱钱,但他不是选择了钱,他只是别无选择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打雪仗·第二十四章:野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