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剁手的外地人
青紫的眼皮像是肉瘤一样,散发出腐烂的萝卜味道。鼻梁也都被打断,裂着的口子里飘出一股股没洗干净的羊下水味。嘴巴上的血已经冻结成痂,闻起来如同一只只巨大的食肉甲虫。孙大胜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你们两个人,他只有一个人,你们怎么就让他打倒了。”
西门萝卜皱眉问那两个保镖,陈诺闻到墨水一般的愤怒味道,那来自于西门萝卜铁青的面目。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就让钱快乐把你给铐这儿了。”西门萝卜问孙大胜。
孙大胜不说话,闭上眼睛。那两个保镖像是泄愤一样狠狠地殴打他,打得他背都弓了起来,味道如同一只得病的虾米。壳已烂掉,皮肉蓝到近乎于透明。孙大胜却还是一言不发。
西门萝卜从孙大胜的腰间解下他的链锯,把链锯拉出来一节,发现锯刃上沾着血迹,把链锯扔在地上。
“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想杀死他吗?”
警察们躲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的对话,慢慢向他们靠近,他们的味道越来越清晰。陈诺在最前面,在空气中他闻到了电流的味道,像是炒糊的花椒,自己的肾上腺素在燃烧。一滴水从高空掉落,经过半空,砸在陈诺的鼻子上。他心里一惊,猛地停下,后面的人以为要行动,准备举枪。
陈诺摆手,众人缓缓把枪放下。
“陈队,没事吧。”
耳机中,传来丁烈的声音。他正带着狙击手爬向制高点。
“没事,你们就位后随时等我命令。”陈诺小声说。
西门萝卜问孙大胜:“你叫什么名字?”
孙大胜沉默。
“看你不像是本地人,从哪里来的?”
孙大胜还是不答。西门萝卜无奈,再次捡起那链锯,翻来覆去看,突然眉头紧锁。
“街面传闻金市来了个割耳朵的外地人,是不是你?”
孙大胜睁开眼看他,咧嘴笑了。
“你是威信达公司派来的?”
孙大胜点点头。
西门萝卜再问:“橘子是你什么人?”
孙大胜不笑了,他忿恨地看着西门萝卜,再次闭上眼睛。
“都是报应。你知道你们公司派你来,是谁花的钱,帮谁讨债?”
孙大胜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棵长相奇怪的歪脖子树。
少年的眼睛如同黎明太阳升起时的沙漠瞬间变得血红。
“你跟爷说这么多废话干吗?”孙大胜说:“有本事你把爷手铐解开。”
“你明明是来杀钱快乐的,可现在却代他去死。人啊真是有命数……”
陈诺打开手电筒,灯光直射眼前的人。警察们包围了二人。在数十道手电筒的映照下,他们脸白唇黑,眼睛里的光如绿色的萤火虫飞舞。在这地心深处,人是站在舞台中央供鬼魂欣赏的戏。
“所有人别动!”
2.我是未来
陈诺咆哮,让所有人住手。这声响回荡于矿井中,漂浮着如同煤渣一样的时间碎片味道。
“警察来了,你说不定还能活下来,高不高兴?”
西门萝卜抱紧我,冲孙大胜笑着说。西门萝卜笑得很扭曲。大人活得真是可怜,痛苦到了极致,并不是哭,而是笑。
警察包围了我们,那两个保镖投降了。风在黑暗里乱窜,像困兽。
孙大胜说:“你把爷放了,爷一定能找到钱快乐,带到你眼前。”
西门萝卜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孙大胜。他不明白,孙大胜不是在对他说话,是在跟那个叫橘子的女人说话。
我看到陈诺一瘸一拐从黑暗里走出来,拎着个喇叭,像是一个邻居大爷早上从菜市场回来,拎着一只母鸡,或者一篮子蔬菜。
我看看四周,觉得自己好像在半空中悬浮。我嚎啕大哭,哭声令人烦躁。可我不害羞,我恨不得一泡尿滋在西门萝卜这个老家伙脸上,让他知道我未来不是好惹的。
“你说过会把孩子还给我的,不能言而无信啊。”陈诺说。
“别废话了!”西门萝卜苦笑:“你要是不来,这孩子就不会有事。”
“我觉得你可惜。你先想值不值。”陈诺说。
“你不是凶手。”孙大胜说。
西门萝卜举着我的胳膊在颤抖。孙大胜对西门萝卜说:“老头,爷敢保证,你没杀过人,你甚至都没有见过人杀人是怎么一回事情。”
陈诺指指黑暗中的炸药桶,说:“他说得没错。你想和钱快乐同归于尽,你要复仇。我相信丁淑娟他们不是你杀的。”
西门萝卜冷笑,不说话。
“爷见过杀人的人,杀人的人眼睛里有种特殊的光。你问问警察,是不是这样。”
陈诺说:“你把孩子放下,一切都好说。”
西门萝卜摇头:“丁淑娟是个好女人。”
陈诺说:“咱们回队里,我泡两杯茶,你好好跟我说说。”
“我爱丁淑娟。她不光唱歌唱得好,人也好。”
“我和她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害怕她会利用我。”
陈诺点头:“你就是被钱闹的,生怕有人害你。”
西门萝卜苦笑道:“她不会害我。我没想到她不选择我,倒是选择了于卫东。”
“跟你在一起会很累。”
“她也是这么说的。”西门萝卜用赞许的口吻对陈诺说:“她说我们都是老年人,只求平静。她还说虽然于卫东很爱他老婆,但由此可见他会心疼人。我不一样,她看不到我在想什么,她甚至有些害怕我。她说得对。我不恨于卫东和金大正,这两个老头太有趣了。会钓鱼,会讲笑话,会跳舞,不像我每天阴着脸。丁淑娟和于卫东在一起很幸福,我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他们幸福。”
陈诺说:“他们也一定希望你幸福。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
“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待。钱快乐太坏了。他们把钱快乐介绍给我,让我关照他。我们把钱快乐当儿子看。我最爱的人,最好的朋友都被钱快乐杀了。我们的儿子毁掉了我们。”
陈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别想那么多,把孩子给我。”
“我从钱快乐手上逃出来,在医院昏迷了三个月。”
陈诺冲我伸出手,我在半空晃动四肢。西门萝卜像是没听到陈诺的话,仍然在念叨,不像是跟陈诺说话,像是自言自语。
“醒来后医生说我得了病,也就剩下半年好活了。医生宣布我的死刑后,我明白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亲手给我的朋友们一个交待——”
孙大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蹦起来撞倒了西门萝卜。我掉在地上,襁褓抵挡了大部分的冲击。可我还是觉得屁股生疼。“不好!”我听到了陈诺在喊叫,吓得我不敢再哭了。这时我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知是谁趁机在他们对峙的时候点燃了另一边的引线。火星向炸药桶飞去。
陈诺对他的同事们大喊“快逃”。他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拖着西门萝卜,跳入轨道上布满铁锈的采矿车,却发现那采矿车的轱辘锈住,需要有人推动。孙大胜冲了过来,陈诺举枪本想打他,却未料到他双手扶住了采矿车。
他不看陈诺,也不看枪口,只是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他冲我温柔地笑,然后用全身的力量推动矿车。我知道,谁推采矿车谁就会被火焰吞噬,这个男孩是要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他用尽全身力气,瘦弱的身躯快要被他的动作绷断。
陈诺愣住了,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般看着眼前的男孩。采矿车向更深的坑道滑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飞出了孙大胜的手,飞入黑暗中。“再见!孙大胜!”我冲他喊叫,可迸出嗓子眼的只是婴儿的啼哭。一声巨响——
孙大胜被无限光明吞噬,陈诺紧紧搂住了我。
3.他不是凶手
采矿车飞驰,冲入黑暗。黑暗又浓又沉,后面爆炸声不断。
陈诺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被那凶悍少年的牺牲所震惊。他觉得世界上的万物在这爆炸声中似乎都在塌陷,碎裂。
他不知西门萝卜是死是活,用脚尖轻轻踢他一脚。他听到一声轻哼,才放下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采矿车终于停下了。
西门萝卜抬头,如醉倒街头的老狗,口齿不清地说:“你为什么救我?”
陈诺懒得理他,将其搀扶起来,此时此刻,矿井那边已不再有爆炸声。坑道里烟雾弥漫,陈诺呼吸困难,再想到未来和西门萝卜,再拖下去,不被炸死,也要窒息而死。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一个出口。
他靠着墙壁,抬头看到狭隘缝隙中的一片星光。陈诺把手电调至强光,开开合合。光柱忽隐忽现,是无声的求救,也是最后的求救。
陈诺从没觉得头上的星空如此珍贵过,他似乎在星空中看到小叮当的面容浮现。他在想,究竟是谁趁他们不备点燃了引线?是钱快乐去而复返,还是另有他人?那个时刻矿井中有一股浓郁的怪味。疑问和怪味像一双手般拨开了矿井中的迷雾。他熟悉这股味道,之前在“天乐大峡谷”时他在凶手身上闻到过,这次他终于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了,它是凶手。
从发现第一具尸体到此时此刻发生过的无数事情,活人的痛苦,逝者的悲伤,这个案件所有的碎片,在他眼前闪现。像是漫天星辰。渐渐的,一颗颗星星失去光辉。星空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最后一颗星球也即将熄灭。突然,一个念头从这黑暗中升起,把这些碎片连在一起。爱恨种种,生死种种,贪婪舍得种种,都在一瞬间变成一个相互关联,无比紧密的整体。陈诺知道,那就是此案全部的真相,唯一的真相。
这个叫做“真相”的东西,比此时此刻的黑暗还要冰冷。
他听到有人在头顶叫喊自己的名字,是丁烈。他问丁烈,有没有伤亡?丁烈摇头,说就两个轻伤。陈诺的心这才落回了胸膛。
未来是个命大的孩子,将来一定很有福气。他在鬼门关里来回好几次,却毫发无伤。离开陈诺怀抱的时候,他已经安然进入梦乡。
月光刺眼。好像火焰灼烧着陈诺。一个女警接过了未来。想到小叮当抱回未来的样子,他长出一口气。
他觉得在矿井里好像呆了两三辈子那么长。
医护人员告诉陈诺,西门萝卜身体很弱,得休息四十八小时才能问询。
丁烈把几个案发现场的照片给医护人员看:“你们猜猜,要是再等四十八小时,还能出啥事?”医护人员无言以对,踏步出车时重重地合上车门,算是抗议。
丁烈说:“现场发现了孙大胜的尸体,都炸碎了。是他点的炸药?”
“不是。他救了我们。”陈诺说:“钱快乐也不是凶手。”
西门萝卜和丁烈愣了。
丁烈说:“陈队,我没听错吧?”
“杀死那些老人的凶手,是另一个人。并且,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站在平原上,向远处的地平线眺望,能看到城里的灯光比星星还璀璨。
陈诺能闻到人家饭桌前热气弥漫的饭菜散发出的各种香味。这世界对有的人热情,对有的人冷酷。
丁烈着急道:“凶手是谁?”
“是你们破了案。”陈诺对西门萝卜说。
西门萝卜捂着自己额头上的纱布,纱布上有一股触须被折断的蚂蚱身上才有的草腥气:“你什么意思?”
陈诺说:“你再仔细想想,你见到的杀人者,真的能确定是钱快乐吗?”
西门萝卜说:“看身型,看眉眼,我肯定就是他。”
陈诺说:“那次他放火了吗?”
西门萝卜点头。
陈诺说:“你再仔细想想,凶手真的露脸了吗?”
西门萝卜摇头:“烟太浓了,我没看清五官。”
陈诺说:“我见过他两次,也没看清他的五官,只有烟雾里的影子。我没法确信地说他就是钱快乐。你又凭什么说他是呢?”
“他只能是钱快乐,否则他又能是谁?”西门萝卜说:“那种非要致人于死地的狠毒。那影子像一只老虎,钱快乐的后背有虎头纹身……”
回忆让老人的脸上褪去血色,脸变得苍白,比纸还白。陈诺看着打摆子的老人,不忍再问。原来他对钱快乐的恐惧要远远超过钱快乐对他的恐惧。
“一定是钱快乐。他是能从我的死里得到最大利益的人。”
陈诺说:“他是钱快乐,可他又不是钱快乐。他和钱快乐,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
丁烈拍着脑袋说:“我要疯了。”
陈诺拍拍西门萝卜的肩膀:“孙大胜说你不是一个杀人的人,让我看你的眼睛时,我在想另外一件事。钱快乐的味道,不是那个杀人者的味道。”
丁烈说:“陈队你啥意思?你这鼻子咋还不灵了?咋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是杀人犯,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味道。这是鼻子告诉你的,都是你说的啊!现在他怎么就不是了?”
“钱快乐狡诈,贪婪,这我都承认。他身上没有人的味道,这我也承认。可他的确不是这几起案子凶手。”
“可每个死去的人,都是钱快乐的债主,都死于和钱快乐的约会,这怎么解释?”丁烈说。
“刚才,我在凶手身上闻到一股味道。我回想我跟这凶手见过的两次面,回想所有的细节。”陈诺说:“我们每次都是近身搏斗。我想起来凶手的身上有一股味道,那是长期酗酒后发出的酒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每次杀人时都会点香了,是要遮掩这股酒臭……”
西门萝卜抬头,惊讶地说:“让你这么一说,那人要杀我的时候,我好像也闻到一股酒味。很淡,被松香味遮住了。面对生死关头,真没办法注意对方身上的味道。”
丁烈说:“这有什么,说不定是他杀人前都要喝酒,酒壮怂人胆。”
陈诺摇头:“你不喝酒,你不懂。那凶手身上的酒味,不是嘴巴里的,不是皮肤表面的。而是从人的内脏器官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味道,是一个常年酗酒的酒鬼身上才会有的味道。而且,那是低端白酒才有的臭味,像钱快乐这样的人,即使喝酒,也不会喝这么便宜的酒。”
丁烈颓唐地靠在了警车上。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那能是哪个酗酒的王八蛋。
“我在矿井里,觉得活下去无望,要窒息而死的时候,脑子突然变得更无比清醒。”陈诺说:“我终于想起来,我还在另外一个人的家里,身上,闻到过这股味道。”
丁烈像蚂蚱一样地蹦起来,手上的烟都掉在地上。
“那人是谁?”
陈诺说出那个名字,微弱的声音像一阵狂风刮过人们的心里,敲打得人生疼。
陈诺安排同事把西门萝卜先带回刑警队。老人离开的时候,对陈诺说:“我很想知道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样。我活了将近八十岁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看这个世界了。它究竟是个啥样子,人究竟是个啥样子,我看不清楚。”
陈诺的车还没进草原黑精羊牧场,就看到熊熊的火光映照天空。陈诺脑子一闷,对丁烈说:“还是晚了。”
无数火球在草场上奔跑,那是被烧着的山羊。原先的小木屋一个巨大的火柱。热浪扑鼻,生灵被烧成焦炭时发出的味道浓郁刺鼻。陈诺顾不得想这些,车还未停稳就跳下车来向着火的木屋扑去,被同事们拦了下来。丁烈跑过来,说:“陈队冷静。”
陈诺咬牙道:“冷静他妈什么冷静,都化成灰了。”
丁烈不说话,就是死死抱住他,生怕他跳进火里,变成个火球。
看着渐渐弱下去的大火,火中的一切,木屋,铁床椅子,锅碗瓢盘,照片纸张统统扭曲变形,变成白灰,在夜空中被卷入狂风。这万物的灰化为乌有,依然似无知觉般刮着风雪的北方大地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