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尸体
“风吹过来的时候,我闻到桶里水的味道,是咸的。”
丁烈眨巴着眼睛,不明白陈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尝,那是海水。”
“他们在这儿要海水干吗?”
“人不需要海水,人喝海水活不了。”
“是啊!海里的鱼才需要海水。”
“你说,他养了什么鱼,宁愿对警察说假话都要瞒着?”
丁烈转转眼珠,惊叹:“我靠。他想干啥。”
雪覆盖整个沙漠。狂风中夹杂着黑金似的沙和白金似的雪。陈诺开着警车在跟踪运水的车队。因为视线极差,陈诺和同事们又不敢开车灯,好几次差点跟丢车队,全靠陈诺的鼻子紧紧抓住那一丝海水的咸味。
夜深了,车队终于在一个山洞前停下。司机们下车,开始往山洞里抬水桶。陈诺打开警笛,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沙漠。
山洞里,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他鼻梁断裂血流不止。在水池中,两条鲨鱼不断盘旋,翻滚。风吹来,水里血红色的腥味飘到岸上,像是一个人在黎明时分孤独地吹奏圆号。
警察推醒那个男人。陈诺问他:“钱快乐哪儿去了。”那男人说:“什么钱快乐?我不知道。”
“再不说我把你扔到池子里!”
陈诺的咆哮在岩壁上回响。那男人沉默,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让八字胡男人闭嘴的事物要比鲨鱼可怕吧?陈诺再一次感受到西门萝卜的力量。
唯一的线索断了,陈诺明白。钱快乐就像一粒沙子掉进这片沙漠,永远消失,案子真的死了。
陈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洗了个澡,为入眠还喝了半瓶酒。可当他真的躺在床上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西门萝卜,李扬德,林晓丹,丁强这些人的脸不断地在他眼前浮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褶皱,像是一张张被转手了无数遍的纸钞。每一道褶皱中都散发出血,汗,泪与呕吐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像一条条蟒蛇般紧紧缠住陈诺的大脑,令本想复盘案情的他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他从梦中惊醒,窗外的光令他心惊。
“操”,陈诺咬牙切齿地冲墙角的黑暗骂一句,从床上跳起来。
他走出家,此刻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一切。月光打在雪上,灼烧着眼睛。已是深夜,一对情侣却在不远处的自行车棚里相拥絮语。
陈诺急忙向前走去,他弯腰捡起一块雪,吞入口中,希望这方法能够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出下一步的对策。可想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这阵雪。
第二天,陈诺和警队的同事们忙活到深夜,没有钱快乐的下落。这在陈诺的预料之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好在桌上把十七根烟头和半根香烟排成一排,它们身上的唇印像火一样的刺眼,灼痛陈诺的双眼。陈诺闭上眼睛,黑暗中他听到小叮当在最后一次做爱时那温柔的话语:忘掉我吧陈诺,把我忘掉。
陈诺睁开眼睛,心中在想:“我绝对不能放弃。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放弃。”
第三天上午,陈诺刚回到警队,丁烈走过来,眼神像是走失的孩子般迷茫。陈诺说:“怎么了?”丁烈说:“陈队,他们又发现了两具尸体,在金山那边的林子里。”
大雪封了山道。警察到达金山时已近黄昏,山中的星群格外璀璨,像是天空铺着一层冰。
凶案现场围观的人格外多,里三层外三层。丁烈恼火地问同事:“为什么不把围观者赶走,现场都被污染了。”
“这些人都是聋哑人。我们想尽了招,他们就是待在这儿,一动不动。”同事苦笑着说。
丁烈说:“两名死者的身份都核实了,一个是丁强的手下,绰号杨二郎。另一个叫林强,曾经和钱快乐一起在大光明电影院出现过。”
陈诺看着两副担架点点头,他认出了那个壮汉,就是他在电影院砸晕了自己。
“林强是一个聋哑人互助组织的会长,之前是个摔跤手。”丁烈继续说:“他跟他的会员们集资四百多万,都借给了李扬德。李扬德又把钱全以投资的名字给了钱快乐。老样子,这是一笔烂债。”
聋哑人们站立在夜幕下,像一株株石头缝中的草,随风摇晃,任人摆布。风声在山间“呜呜”呼啸,在陈诺的“鬼鼻子”闻起来,就如这些哑巴心中的悲伤一样的响亮。
陈诺说:“你们走吧。”人群不动。陈诺说:“你们走了,我们才好办案。”人群依然不动。陈诺苦笑道:“你们就是在这里站一百年,我也没钱给你们。”
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呐喊:“我有钱!我给你们还钱来了。”
那些能听到声音的人骚动起来,回头看去。那些听不到声音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纷纷扭转过头。陈诺看着说话的那个人,他从大雪深处向自己走来,纷纷扬扬的雪花中他犹如一层白雾般面目模糊。陈诺觉得老天爷在拿自己开一个巨大的玩笑。钱快乐对警察们说:“一直在找我,你们辛苦了。”
丁烈一脚踹倒钱快乐,压住他,戴上手铐。
哑巴们手舞足蹈,哇哇乱叫。要不是警察手拉手组成警戒线,抵御一波又一波的人潮冲击,他们会扑上去把钱快乐撕碎。愤怒的声浪怀有巨大希望的哀求,自相矛盾,发出尴尬的味道,像是哑巴们嘴里的口水般酸涩。
陈诺走到钱快乐面前,看着他冲自己傻笑,像一条毒蛇在冲自己吐着猩红的信子。他一把扼住钱快乐的脖子,手像一个铁箍,丁烈怎么掰都掰不开。
“周灵呢?”
钱快乐吐着舌头说:“她没死。我逃跑的时候她还活着,就在那个孙大胜手上。”
钱快乐满是真诚的面孔憋得血红,那真诚里酸甜苦辣统统没有,他仍然没有任何味道,仿佛百货大楼橱窗里一个空心的塑料模特。
陈诺大口喘着气,说:“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你想找到他,就要尽快抓住孙大胜。”
陈诺松开手,警戒线外的人群越来越愤怒,他们吱哇乱叫,声音像是荷塘里被淋了汽油烧着的蛙群般有股浓郁的焦臭。
哑巴们一次又一次撞击着警戒线,想扑到钱快乐面前。
钱快乐推开丁烈,走到警戒线前面对人群,他的微笑像一滴火般掉进了人们的眼里,无数只手从一双双饱含热泪与血丝的眼底生长,向他伸来,想把他拉进人群。
“我是来还钱的。”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拥有魔力。虽然有人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读懂了别人脸色的表情,现场鸦雀无声。哑巴们散发出一阵阵如同猿人毛发的味道,这些没有声音的人望着钱快乐,目光里渴望的味道像猿群在膜拜他们当中第一个学会用火的同伴。
“操,你倒成救世主了。”丁烈小声咒骂。
钱快乐没有理会他,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从裤兜里费劲地掏出一张银行卡,在众人面前一晃。
“林强连本带利到今天,欠聋哑人互助会的一百七十二户的钱都在这儿,他跟你们两清了。”
那卡在半空中旋转着,划出金色的优美弧线,落在雪地上,像一只百灵鸟从幸福天堂下落在人世间的雪地上。
人们向后退去,他们像阳光下的雪消失在时间中一样,和那张金卡一起隐于这苍茫群山。
一上警车,钱快乐说:“先声明,我不是自首,我没犯法,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陈诺看着钱快乐,冷笑:“你从电影院跑了之后都干吗去了?”
钱快乐说:“我凑钱去啦!”他胡编乱造了一大堆为聋哑人凑钱时遇到的险情,其核心思想除去自己不仅不是杀人凶手,而且简直就是见义勇为的道德模范。“我不觉得我有多伟大。我心里就一个念头,再苦,也不能苦了这群聋哑的兄弟姐妹!”
陈诺看着钱快乐,足有十几秒,才开口:“为什么第一次抓你的时候,你说你把小叮当开膛破肚了?杀人方式是只有警方和罪犯才知道的信息。”
钱快乐愣了:“我猜的,我蒙的,不行吗。”
陈诺摁着他,扒下他的衣服,在他的胳膊上发现一道刀伤,虽然已经愈合了八九分,但因为创口较深,还是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你咋知道我这儿有道疤?”
“应该是我问你,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钱快乐苦笑道:“你们去过林晓丹那里了吧?”
“你把她坑苦了。”
“她是个好女人,就是脾气暴。秋天她跟我聊结婚的事,我不同意,她拿我的水果刀捅我胳膊。你们去找那把刀,肯定和我的伤口对得上。”
这一切巧到像是假的一样。陈诺如果想要相信钱快乐的话,相信小叮当还活着,他就必须认为这个世界真有如此戏剧性的巧合:要杀西门萝卜的不是钱快乐,另有其人。而正是这个人犯下针对孤寡老人的那几起血案。
如果这是钱快乐在撒谎,陈诺又凭什么相信小叮当还活着这件事。陈诺心想鼻子啊鼻子,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你掉链子,闻不出钱快乐身上的破绽啊!
“那把刀就在别墅的茶几底下,你可以去找。”钱快乐焦虑地说道:“上面还有我的血,你一化验就知道了。”
“我们会查清楚的。”陈诺不耐烦地说:“你是怎么从西门萝卜那里逃脱的?”
钱快乐硬挤出一个笑容:“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这是起情杀案。”
2.我是小叮当
孙大胜走进来时未来坐在他胸前的腰凳上冲我挥手笑着。孙大胜也在笑,手中还提着一个装满饭盒的塑料袋,可和我的目光一接触,他们却不笑了。如果是陈诺,他一定会这样说,我眼睛里充满一股充满恨不得把他撕碎的敌意,那味道就像塑料饭盒因为发热释放的刺鼻毒素一样。
孙大胜把塑料袋放在地上解开,把饭盒一个个端出来,打开盒盖。热气打在我的脸上,无比温暖。
“吃吧,趁热吃。”他说:“今天的菜真丰富。”
“你想自由,你就不能饿死。”
我咬咬牙,掰开筷子开始吃饭。他要给未来喂奶了,他的动作像一阵春风般温柔,四勺奶粉配120毫升的温水,微微摇匀,把奶嘴轻轻塞入未来的小嘴。他真像一个刚刚有了儿子的年轻父亲。如果不是我的手脚都被他捆着,我们就像一对姐弟恋的夫妻。
这段日子我们一直在等待孙大胜想出报复钱快乐的办法。我也曾经想过逃跑,想过向陈诺求救。可我没有把握能成功,谁敢保证孙大胜发现我逃跑后不会立刻对未来下手?谁敢保证陈诺一定能救出未来?即使有人敢保证,我也不敢逃跑,我是未来他妈。孙大胜是个疯子,是钞票的另一面,是月亮背面。落在他手里,我就像一条沙丁鱼落到了抹香鲸巨大的胃袋中,胆怯像胃酸一样庞大浓郁,腐蚀我,消化我,我像是夜行于茫茫夜海的深处,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未来喝尽了奶瓶中的最后一滴乳汁,孙大胜对我说:“我们得去趟刑警队。”
我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问他为什么。
“昨天晚上钱快乐这个衰人投案自首了,”孙大胜说:“他所有的债主都在那儿,听说刑警队门口都被堵了。”
孙大胜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情?会怎么对我和未来?我像是被人当头泼下一桶冰水,瞬间全身发凉。未来倒是没心没肺,又睡着了。
他安慰似的拍拍我肩膀:“钱快乐是个想方设法,出卖他亲妈都要活下来的人。他去自首肯定有他的目的,我也不会放弃杀他的机会。”
3.定罪的证据
“你该看看你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变态,一个杀人犯。”
钱快乐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陈诺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比锈迹还难看。窗外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戴上我戴的铐子,你也像杀人犯。”钱快乐苦笑道:“可我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是西门萝卜。”
“为什么?他为什么杀人?”
“他爱上了丁淑娟,可丁淑娟的秘密情人是于卫东这个糟老头子。这事儿好像还是金大正促成的。丁淑娟一个著名歌唱家,一个社会名流为什么会爱上于卫东这样的穷鬼,两个人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别说西门萝卜了,连我都搞不明白。西门萝卜因爱生恨,雇凶把这三个人都杀了。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找我?他是想栽赃,想灭口。”
“你怎么知道的?”
“西门萝卜有次托我买珠宝,我很好奇他心爱的女人是谁,于是就派人跟踪了他。”
“你有证据吗?”
“我有个U盘,里面有西门萝卜杀人的证据。是些视频。”
空气里似乎有沙子,每一口呼吸都无比干涩。
“U盘呢?”
“从杨二郎那里逃跑的时候掉出口袋了,弄丢了。”
陈诺冷笑。
“我说的都是真的!”钱快乐委屈地叫嚷:“西门萝卜要杀我灭口,我只好来向你们寻求保护。”
陈诺沉默,看着钱快乐。他闻到自己身上有股浓郁的烟草味道,小叮当的半根烟始终在他的衣服兜里,他舍不得抽。
钱快乐的胳膊上套着充满空气的血压计,几个指头上都夹着用来测量皮肤反应的电极,警方正在在对他进行测谎询问。
“你们应该去找西门萝卜,而不是折腾我。”
钱快乐面色红润,充满了自信。自信散发出新鲜椰子的青涩味道,钻入陈诺的每一根向钱快乐伸去的汗毛的毛孔。
陈诺推门走出了审讯室,进入观察室对丁烈说:“派人去找西门萝卜,把他带回来问话。”
隔壁的专业测谎人员在继续审讯钱快乐。
“陈队,吃午饭了。”丁烈递给陈诺一个盒饭,两人一边看监控一边咀嚼午饭,可屏幕上的内容让他们尝不出嘴巴里饭菜的味道。
丁烈突然不吃了,脸变得像屋外地上的积雪一样白。陈诺顺着丁烈的视线看到李梦正和一个男人在警队门口谈笑,那男人西装笔挺,和李梦年龄相仿,长得很英俊。
陈诺没心情管这些闲事,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着塑料盒里的饭菜。
李梦和那男人告别,返身回来,看到陈诺和丁烈看着她,高兴地挥手。
“李梦,那男士是谁啊?”丁烈问她,他的声音发闷,好像喉头挨了一记重拳。
“一个高中同学,好久没联系,前两天他加了我微信……”李梦看着丁烈,皱起眉头:“丁队,你怎么了,脸这么白?”
“感冒了。”丁烈咧嘴说:“没事。”丁烈的声音闻起来就像板蓝根冲剂一样伤心。
测谎人员从审讯室出来,手里拿着机器里吐出来的几页纸。同事告诉陈诺,检测结果出来了,测谎仪认为钱快乐说的是真话,西门萝卜是杀人凶手。
丁烈说:“陈队你别着急,我们已经派人去找西门萝卜了。再说钱快乐的嫌疑并没有解除,我看他肯定有问题。测谎仪只是辅助手段……”
陈诺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和钱快乐好像在下一盘棋,棋子也是他们自己,已是将军。可被将的是陈诺。窗外,一个橙红色的亮点升起来,在空中剧烈的爆炸。那是一朵巨大的烟花,半个天空都被它点亮。
陈诺走进审讯室,钱快乐从陈诺的表情中知道了检测结果,他咧嘴笑了。
“你们就是冤枉我。我欠人钱,我没不在场证明,我就是他妈的凶手吗?”钱快乐声音越来越亢奋,像是找到对手的死穴,近乎于咆哮:“赶紧去抓西门萝卜吧!再不去就晚了!”
钱快乐口沫横飞,陈诺看着他渐渐长出复眼,长出透明的虫翼,从侧腹部刺出又黑又亮的铁一般长满锯齿的触手,他在变成一只苍蝇。时间是他的“嗡嗡”噪音,陈诺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看着飞来飞去的绿豆蝇钱快乐,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窗边的丁烈惊叹:“陈队你快看!”
陈诺走了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撼。
4. 我是小叮当
刑警队门口站满人,他们的面颊像冻柿子一样,因为寒冷和激动变得通红。他们都是钱快乐的债主,债像渔网,人犹如被网打尽的虾群。
我透过面包车的车窗玻璃看着人群与街道。玻璃上有一层冰花,街上的事物都是模糊的,我像是在世界末日之后的冰冻海底向上仰望这一切。
人们围在警戒线前,对警察们说着好话。他们希望警察把钱快乐放出来。钱快乐是无辜的,钱快乐是个好人……
人们脸上都是堆出来的笑,皱纹挤在一起,像是在巴结主人的沙皮狗。
人们的语言里都是大过年芬芳而吉祥的祝福,虽然他们已经被债务压弯脊椎。
“警察叔叔,放人吧!”人们的舌头像是抹了蜂蜜和糖浆。七岁的小孩也说警察叔叔,放人吧!就连七十岁的老人也说警察叔叔,放人吧!要是未来能说话,也一定会说警察叔叔,你们快放人吧!
人们把警察当做了从天国降临瘟疫之城的天使。空中爆炸的烟花越来越多,轰隆隆隆,映在人们脸上的五官还有深藏躯壳中的心,变幻着如同极光般的姹紫嫣红。
可人们的灵魂又冷又软,犹如水母,犹如海葵。
孙大胜脑袋左右乱晃,眼珠乱转,不放过任何观察四周情形的机会。我瞪着他,他毫无感觉。似乎绑架我儿子,害得我们命悬一线的人并不是他。
我猛然醒悟到,这辆面包车所停的位置,正是我和陈诺年轻时经常碰头去约会的地方。
那时我会站在这里看着街旁小店玻璃上的反光,检查妆容和打扮是否得体。然后陈诺会出现,身穿笔挺的警服,高声呼喊我的名字。整个一条街的人都会在他的呼喊下扭头看我。我红着脸,看他微笑地跑到我身边。我会拧一下他的胳膊,或者递给他一个苹果,对他小声地说,你傻不傻,你就不能小声点吗?他会骄傲地用更大的音量说,我干吗要小声?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恨不得让全市的人都知道。我们当时真是俊男靓女,走在街上就犹如两条在珊瑚间嬉戏的蝴蝶鱼。
那是多久之前?十年前?十五年前?
今年的冬天,太阳落山特别早,夜来得特别快,我看到光明在一瞬间消亡,黑暗笼罩金市,这黑暗都闪着黯淡的金光,像是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无边的寒冷。
孙大胜正在观察车外情景,钢棍在他手边闪闪发光。我的脚探到车座下的一个坚固物体,应该是消防器。也许是食物里的营养让我大脑中的血液加速循环,我抢过那个消防器。他愣了一下,我用消防器狠狠砸在他的脑门上。孙大胜闷哼一声,闭着眼全身软了下去……
5.围观的人
他们嘴中呵出的热气凝成一团团淡金色的薄雾消逝于半空中最大密度的深蓝夜色里。陈诺认得他们,就在不久之前,这人群都来这门口为警方提供钱快乐的线索。可现在还是他们在整齐地呼喊着“释放钱快乐,钱快乐无罪”的口号。
陈诺穿起便服,出门下楼,走进人群。他听到这些市民们在比赛着钱快乐欠谁的钱最多,谁家的情况最惨。陈诺从人们的语言中闻到一股股幸灾乐祸的味道,如同一块块潮湿的墩布。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因为他闻到一股泪水的味道,他心头一惊。陈诺很熟悉这味道,是小叮当的泪水。
泪水之味来自等待的人群,那里充斥着各种怪味,泪水的味道在这些怪味中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翻滚,若隐若现,近似于无。陈诺冲进人群,他知道小叮当就在这里,他要在泪水的味道消逝前找到她。
陈诺戴上口罩,害怕有人认出他。在人群中他闻到一缕皂角的味道,泪水的味道藏在它后面。陈诺走过去,一群人围着一个中年女人,眼神明亮地望着她。这女人虽然头发乱得如被野狗啃过,但腰板挺得笔直。她骄傲地扫视眼前这些那男女女,语调肯定地说:“大家不要害怕,上帝会解救他的子民们……”
那女人一边说一边向四周的人发传单。有人点头接过,有人摇头拒绝,还有人沉默不语,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女人见谁都是微笑,不急不慌,似乎上帝帮钱快乐给她还了钱。裹着羽绒服的人类仿佛一座座受难者的圣像。泪水的味道被他们堵在中间,无法逃脱,于是躲了起来。
小叮当的泪水味道如同一只野兔般见到人们双腿之间的空隙,再次溜掉。陈诺挤出人群,可街道像一口烧开的锅,发出火锅底料中豆豉一样的怪味,微弱的泪水味道却早已消散在橘色的雪雾之中。
一个少年骑着辆倒三轮在人群中和陈诺擦肩而过。他没认出戴着口罩的陈诺,可陈诺认出了他。他那双“李宁”牌白色球鞋上的血迹很刺眼,那是给自己修过手机的王童,他身上的旧电池味道更浓了。少年蹬着的三轮车车斗里躺着一个老人,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陈诺又看到了另一张青春的脸,他心中更加难过了。
梁心像一颗钻石般站在人群里。她身穿巴宝莉的大衣,领子立起来,更凸显身体优美的曲线。爱马仕的围巾裹住她的面颊,她身上散发出高级的爱马仕香水味道。陈诺想,梁心应该属于巴黎的美术馆,米兰的咖啡厅,而不是这里,不是贫苦和无望。
“那钱总究竟有没有杀人?”
有个男人的声音怯生生地在夜空中响起,人们的眼睛冷冷地扫视声音的来源,齐声谴责那个提出问题的男人,似乎他的问题很可笑。男人羞愧地躲进人群中,他提问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渺小而虚弱的黑暗。
“咱们现在的救星,就是钱总。钱总只要不倒,大家都会好。”
“绝对不能让钱总坐牢。要不咱们的钱就没了。”
那个叫王彪的流氓穿过人群,拉住梁心的手,把她拉出人群,拉进路边的酒店。陈诺同情梁心,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转身离开人群。
陈诺绕进刑警队的后门,回到办公楼。丁烈对他说:“陈队,西门萝卜失踪了。”陈诺点点头,和丁烈连抽了几根烟。然后他打开审讯室的门,空调的热气扑面而来。他看着对面坐着的钱快乐,钱快乐也瞪着他。陈诺叹了口气。
“钱快乐,你走吧!”
钱快乐听到陈诺的话,愣住了:“啥。”
“测谎仪证明你说的是真话,你不是凶手。我们也再没问题问你了。你没事了,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