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第二十二章:我要活着


文/肖睿

列表

1.我是钱快乐

又在下雪,我似乎都能听到人们的脚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在一栋我不知是何地的大楼顶层房间里我被关了三天,不知道自己被毒打了多少次。在这个房间里,窗户是黑色的特制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能看到街上的行人,他们打闹着,蹦跳着,嘻嘻哈哈。天上的焰火噼里啪啦,一个接一个爆炸,一圈接一圈荡开,像是一张写满希望和想象的大画布。

我坐在西门萝卜的豪华皮沙发里,别提多舒服了。我似乎坐在一个丰满的妓女的膝盖上,她柔软的身体支撑着我。我的头颅在她的双乳间,世界柔软得像是在打呼噜。

但我浑身是伤,饥肠辘辘,只想回家,却不能回家。只要我还有一分钱没还清,只要我身上还有哪怕只剩下一分钱,坐在皮沙发上也和坐在监狱大牢里一样。我得受罪,我得在人世间苦行。我的屁股底下像火烧,像针扎,无法安宁。

我举起我双手戴着的手铐,向坐在我对面的西门萝卜苦笑。我说:“爸爸,三天了,我就在你手上,你直接动手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要栽赃我?”

我眼前一黑,是身边的男人们又拿布口袋罩住我的脑袋。一拳又一拳重重的击打在我的腹部。氧气和血液像是被他们挤压出身体,我除了流眼泪,似乎丧失掉所有的意识和机能。

等我眼前的金星散去,我的脸变得湿漉漉的,嘴里又咸又苦。疼痛无法打倒我,但恐惧可以。我的心里就充满恐惧,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当一个人,尤其是老人,他要是爱你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老傻瓜。可反过来,他要是不爱你的时候,你就完蛋了。你和个臭虫,和粒沙子没什么区别。尤其是西门萝卜这样的老人。

他拍拍我的后背,说:“你为什么要纹一只老虎?想吃人?”

我说:“辟邪。爸爸,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说:“我真是佩服你,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你能瞪着眼睛说瞎话。”

我苦笑,一口血吐在脚下纯白的山羊毛地垫上,他的保镖怒瞪着我。

“您这个话,让我脑壳发冷。咱俩是谁瞪着眼睛说瞎话,老天知道。”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怎么能那么坏。”

老人看着我。他的眼珠子比石头冷漠,比黑夜深邃。

“爸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啥时候杀过你。我连这个心都从来没有过。明明是你因爱生恨,杀了你的朋友们。”

他冷笑,说:“你说得真好。”

我左边的那个胖子摁住我,无论我怎么挣扎,身上都像是压着一堆猪蹄髈。柔软,但是沉重。无法挣脱。我右边的那个瘦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又细又长的钢针,他把其中的一根顺着我右手无名指的指甲缝插进我的指头里,要不是那个胖子捂住我的嘴,我的叫声能响遍这条街道。

西门萝卜问我:“干儿子,这次你想说实话吗?”

胖子松开手,我用一连串最脏的脏话骂西门萝卜,我要不是被拷打的那个人,我听着都会脸红,怎么会有人那么恶毒地骂一个老人。

瘦子又往我左手的无名指里插进去一根钢针。我晕过去一会儿,再醒来,我就乖了。

我对西门萝卜说:“咱俩肯定有误会。”

西门萝卜说:“那晚,你把我约出来,我准时到了,等来的却是你拿着把刀想杀我。”

我说:“爸爸,真不是这样,我是约了你,可我没凑够钱,路走到一半,我没脸见你,我就调转车头回家了,没去。杀人的是你啊!”

钢针插进我左手的拇指,我感觉我的指头,我的手和我的灵魂都离开了。我拼命摇头,想把痛苦甩出我的知觉,可它像一个幽灵紧紧缠绕住我。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湿。

西门萝卜扒开我的衣服,指着我胳膊上的伤,说:“这伤是我留下来的。”

我苦笑,我没有力气争辩,我低下头。

 “爸爸,你放了我吧。快过年了,所有的人都在过年,我不想死。”

西门萝卜无动于衷,他说:“干儿子,你就不要想着过年了。你干了别人没干过的恶事,你得到了别人没得到的好处,你就得付出别人没付出过的代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干的,怎么就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把警察为难得都快蹲下哭了。干爹让他们给我来个痛快的。”

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妈死的时候我都没这么哭过。我的十指都插进来了钢钉,我说:“西门萝卜你杀了我吧!你这个杀人犯!别折磨我。”那十道痛苦像十个怪物一样爬进我的腹腔,要把我的心脏脾肺肾统统撕烂。我失去了组织语言的思维能力,我流着泪来回念叨一句话: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2.死者竟

雪像是永远都不会结束。金灿灿的雪花掉在车窗玻璃上,被雨刮器碾成一滴滴深黄色的油。在我们金市,一切坚固的和有灵魂的不会烟消云散,如被封存在巨大的琥珀中。

死者的住处离春天小镇并不远,当陈诺的车开进小区时,小区里正有一群业主在和物业吵架,指责物业管理不严,小区里垃圾成堆。业主们敲锣打鼓,大声呼喊着要求撤换物业。人们满头大汗,像是在进行某种艰苦卓绝的劳动。物业公司有两个工作人员站在人群前闭目养神,如同入定的老僧。

没有人知道一个人就死在他们身边,死去的人可能天天和他们擦肩而过。

陈诺心想,人就是如此,看别人的灾祸充满热情,就像看电影。反而倒霉事就快砸在自己头上了,还以为不过春风吹过发梢。

陈诺看着这大楼,心想人在本质上都是动物。人发明的楼宇,汽车和飞机看似先进,其实还是对动物活动的模仿与崇拜。这从人类发明之物的形状上就能看出来,楼宇像蜂窝,汽车像走兽,飞机像野鸟,人性因素无非是加了些许基于对神鬼力量的想象变形。人并没有为这个世界创造什么新的东西,人就是一半神仙一半野兽的动物而已。

死者家的门已经被打开,同事们在屋里面搜查证据和线索。大厅正中央的沙发后面挂着巨幅照片,大混子王彪站在海南的“天涯海角”石柱旁,一脸灿烂微笑。

陈诺看不出来王彪拍摄这张照片的季节。虽然陈诺没去过海南,但他知道,海南是个永远四季如春的地方。照片里的王彪穿着T恤,精神抖擞。两条胳膊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纹身,像是野兽的花纹。

那时的王彪精神抖擞,显得野蛮霸道。一点都不像此时此刻他那具被烧焦的尸体,缩成一团,仿佛一块黑炭。

“这狗日的现在是真的去天涯海角了。” 丁烈挠头苦笑。

在案发现场,陈诺面对死者说自己知道死者身份时,身边的人都愣了。

陈诺翻开那具被烧焦的尸体,举起死者的左胳膊,他手腕上戴着一个黄金手镯,造型是恶龙吞噬自己尾巴。手镯并没有被火焰焚毁,只是外表被熏黑,污垢下的黄金在月光中熠熠生辉。

被烧死的这个人是王彪,不知道为什么,陈诺对这件事一点都不觉得诧异。他忘了自己看过的哪个谍战电视剧里曾经有句台词,是一个地下党员跟另一个地下党员说的,其大意是小鬼子太疯狂了。上帝他老人家,欲想让谁灭亡,就先让谁疯狂。

李梦蹲在地上搜集证据的时候,陈诺发现丁烈的眼神很奇怪,他总是故意不去看李梦,可眼睛却如失控般的陀螺一样总撞在李梦身上,发出额头撞出淤青后的味道。陈诺问李梦:“发现没发现,丁烈好像生病了?”

“没有吧!”李梦吃惊地说:“他今天早上捎我过来的时候还挺精神的。”

陈诺苦笑,心里明白丁烈一定又是因为李梦抽疯了。男人一过三十岁自尊心大到可怕,可追姑娘最不需要的就是自尊心,抱着自尊心追求心上人就像醉酒驾车一样危险。

李梦要回警队,陈诺听帮她搬箱子的丁烈偷偷问她,最近和那个同学又见面没有。

“没有啊!”李梦忽闪着自己的大眼睛摇头道:“他老婆这两天快生了。我听说还是双胞胎呢。”

丁烈长出一口气,像是吐到空气中的都是铁般浑身轻松:“过两天破案了,我请你看电影吧!这段时间太累了。”

“丁队,你们要是能在过年前破了这个案子,让大家年三十能在家里吃上饺子,我请你!”李梦笑着说。

“那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

丁烈的身影轻松了不少,闻起来像一根崭新的弹簧。

有人在王彪的卧室里大声叫喊陈诺的名字,像是那里也藏有鲨鱼。

陈诺跟随丁烈来到床边放着的电脑边。老式的电脑上污迹斑斑,风扇发出了巨大的轰鸣。电脑界面上密密麻麻的排满子文件夹,每个文件夹的名字都是女孩名字。

陈诺扫视一眼,竟然看到梁心的名字。丁烈脸憋得通红,紧紧攥拳。陈诺叹口气,挥动鼠标,进入子文件夹。里面有视频,照片和聊天记录。

陈诺打开聊天记录,细看。先是寒暄,梁心表示自己是在某游戏网站的贷款平台广告上看到王彪电话的。王彪说自己放贷很专业,不需要抵押,一小时内放款。再步入正题,梁心表示自己需要一笔钱,三万。王彪答复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必须得裸体,手持身份证正反面拍照片做抵押。一系列的犹豫,纠缠,谈判后,梁心还是把自己的裸照交给了他。再然后,梁心周转链条断裂,她还不上钱。王彪开始威胁恐吓,说自己要把这些照片发到梁心的家人老师手机上,梁心恐惧万分。王彪话锋一转,聊天记录变得猥琐不堪……

丁烈没打招呼,就转身走出房间。陈诺关掉聊天记录。又打开其它的几个文件夹,也都是不同女孩和王彪借款的过程记录和裸照视频。陈诺突然感觉到有些恶心,离开了电脑。

同事在厨房发现新线索,在一台废旧的冰箱中,发现了一个账本,里面都是钱快乐和王彪借钱的账目。陈诺嘴上没说,但心里琢磨,如果真是钱快乐这个王八蛋干的,他这一辈子可能就干了这一件好事。

 

3.证据

“陈队,地上水里我们都找遍了。没有西门萝卜,我怀疑他们在天上飞。”   

第二天早上,在街面上搜查了一晚上的丁烈苦笑着对陈诺这样说。

短短几天,丁烈脸上长了不少疙瘩,闪烁的红光中散发着因为极其不健康生活而产生的焦虑味道,如同新鲜的芥末。

陈诺呻吟一声,捂住脑袋。现在钱快乐和西门萝卜都有强烈的杀人动机。可陈诺手上没有掌握能够确认凶手身份的直接证据。而抓住钱快乐的西门萝卜极其有可能失控。被劫持的未来落在这样一个老人手上非常危险,陈诺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裂开了。

就在焦虑无比之时,一个人推开门冲进办公室,带进来一阵冷风。那人影提起手中的证物袋在大家眼前晃荡。陈诺看到里面有一枚烟头,上面还粘着些唾液和血迹。

李梦对呆若木鸡的陈诺和丁烈兴奋地嚷嚷:陈队,这是昨天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已经鉴定过了,是钱快乐的。陈队,我们终于找到钱快乐这王八蛋杀人的直接证据了。”

丁烈高兴地抱住李梦,又像摸着一块滚烫的炭般松手。陈诺没有说话,他心里有一个念头,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在若隐若现:梁心和电脑里那些裸体女孩终于解脱。他们可以安心过个年。

外面的天空已经被烟花点亮,警队的地板在震,玻璃也在震,嗡嗡作响。陈诺的耳膜隐隐作痛。他大声叫喊着,丁烈皱眉,用更大的音量喊叫:“你说什么?”

陈诺把他拉到走廊,杂音消失不见。陈诺说:“有一个问题绕不过去。”丁烈说:“作案时间?”陈诺点头:“没错。王彪被杀的时候,钱快乐应该和西门萝卜在一起。怎么可能再杀人。”

丁烈皱眉说:“可这个案发现场发现沾有钱快乐DNA的烟头,还有钱快乐的欠条账目。”

丁烈摇头道:“有杀人动机的嫌疑人没有直接证据,好不容易找到直接证据,他又绝不可能出现在案发地点。会不会是西门萝卜栽赃?”

陈诺一时语塞,情况过于诡谲,这个案件闻起来总有一股鼻涕的味道。它不仅堵住他的鼻子,也堵住他的大脑。陈诺明明感觉到哪里不对,可就是无法从种种怪异现象中提炼出来真相。

“找到西门萝卜,他是唯一的钥匙。”

此时李梦走了过来,她把一塑料袋药品塞到了丁烈手中。丁烈瞪着眼睛问李梦,你这是干吗?

“丁队,这是些预防感冒的药。估计这几天你们都得在外面忙,别感冒了。”李梦红着脸说。

“哪里那么容易感冒!”丁烈挠头:“你尽瞎折腾。”

李梦走了,她的脚步像是小鹿般惊惶。陈诺对丁烈说:“你是该吃点药了丁烈。”

 

当天下午,陈诺出门的时候看到丁烈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像是在等人。陈诺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丁烈猛地回头,却好像受到惊吓。

陈诺说:“等李梦呢?”

从丁烈身上他闻到一股冻柿子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怀念自己的青春岁月。他问丁烈:“还是西门萝卜要来自首?”

丁烈摇摇头:“我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陈诺看丁烈表情严肃,不敢再问。陈诺知道。丁烈是个大大咧咧的钢铁直男,性格像竹筒,藏不住事。像这样的男人要是严肃起来,那证明是走心了。而且,很可能是因为女人。陈诺正琢磨着,就见梁心从远处匆匆走来。她把自己的大衣领子高高竖起,神色惊慌。

丁烈看了陈诺一眼,拎包过去,迎到梁心面前。两人交谈着什么,梁心脸色越来越苍白,像是要晕过去。丁烈拿出一个硬盘交给她时她双腿一软,要不是丁烈扶住她,这个女孩当场就会晕过去。此时丁烈接了个电话,拍拍女孩的肩膀,转身跑上警车,冲陈诺挥手。

“陈队!快上车!有西门萝卜的线索了!”

“在哪儿?”

“城郊一个村子。”

车头转动时,陈诺回头看,梁心已经消失在了放学后的人海中。

“你在干什么?”

“我告诉她,王彪死了。那些照片和聊天记录,我拷贝了一份给她,告诉她那是唯一一份,让她自己销毁掉。”

“我是说你在干什么?李梦挺好的。她主动送药。有这份心,证明她还挺关心你。”

丁烈听陈诺这么说,脸色红了。“呼哧呼哧”直喘气,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陈队,她是受害者,该有自己的人生。”

陈诺眯上眼睛,不再争论。丁烈开足马力,警车飞驰起来。 

他们赶到那个小山村的时候,看到西门萝卜的迈巴赫就停在路边。四个车门敞开,四个轱辘没了,玻璃也都破碎,车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村民们卸走奔驰车里所有能被卸下来的东西。丁烈愤怒地问村长,车怎么变成了这样。吼声让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村长傻笑。附近居住的人担心警察来是抓小偷,聚集在警察周围,手里紧紧攥着铁锹,还有镐头。他们凶狠地盯着陈诺,小树林般立着的铁锹铁镐上寒光的味道就像秃鹫爪子中抓的腐肉一样飘浮在奔驰车的车架上,那豪车的车架就像被阉割了的未来战士。

村长不满地说:“你吼啥,村里人不就搬了他不要的东西吗?咱给你们提供个情况,亏不着你们。”

村长挥手,一个矮胖黝黑的农民钻出人群,走到陈诺面前。

“他是最后见过那老头的人,你跟警察讲讲,他是咋说的。”

“真的不是我们偷,是他不要了。”那男人说:“我那天上山放羊,这车就在这里停着,那老头,还有他几个手下就问我,附近有没有废弃的矿井。我说咱这儿要别的没有,废矿井太多了。采矿害死咱们村了,村子都下沉了……”

“问你啥你说啥,没问你的别瞎说。”村长红着脸说。

“我给他们指了一个最偏的矿坑。然后就想走。老头叫住我,问我会不会开车。我说我不会。他就指着这辆车说,那你看这里面啥值钱,你就拿走换钱吧。我说大爷,这车还不错,你就不要啦。他对我笑,说以后他用不上了。”

陈诺脸色苍白,问他那个矿坑在哪里。男人给他们画好一张图,然后不服气地说:“这破车,要不是他送给咱们,咱们还真不想要。”

 

4.我钱快乐

黑暗深不见底,我担心它随时可能把我甩出去,在石头上摔成一堆肉泥。

“坚持下去。”我对自己说:“只要我活着,就还有机会。”

黑暗默默地把我塞进它胃的深处。真冷,天上的烟火和人间的喧嚣离我越来越远。

黑暗里的味道是甜的。煤渣,钢铁还有木头,一切有形的都散发出苹果烂掉时的香甜。原来腐烂到极致的事物不是臭的,而是甜的。我在想,我死在这里之后,会不会也变成甜的。

在地底,风从四面八方的黑洞涌来,我瑟瑟发抖。他们用指铐把我双手的大拇指铐在一起。指铐很紧,我的指头都变苍白了,感觉不到疼痛。

坚持下去。

“干儿子,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西门萝卜抱着周灵的儿子,小声问我。那孩子在老人怀中鼾声甜蜜。

这个问题问住了我,我想了又想,终于想到我小时候居住的东山森林里,一到晚上各种鬼哭狼嚎,我爸说林子里有熊,有狼,甚至还有老虎。我妈会抱住我,跟我一起睡。这样我才能睡得着。后来我妈死了,她死的前一天还跟我说,等明天不下雪了,就跟我爸带着我去打雪仗。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打雪仗,我妈跟我说就是朝你爸身上扔雪球,把他扔成一只大白熊。我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就等着跟他们去打雪仗。我妈死后,我坐在炕上哭了三天三夜。我终于明白外面的那些野兽,究竟为什么嚎叫。因为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儿女,皮就在我住的屋子里,挂着,铺着。可这件事我不愿告诉西门萝卜。我说:“爸爸,我吃喝玩乐都经历了。我没什么遗憾的。你现在是啥意思?让我交待遗言吗?”

石壁边上放着一个炸药桶,绿色的引线伸到我们的脚下。

只要我还活着,就还有机会。

“这是二十年前我开煤矿,买来炸山的,放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还好用不好用。”

他挥挥手,把孩子交给他们。他对那两个保镖说:“把这孩子交给警察。以后你们得自己加油了。”

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明白了这就是告别的时刻。他们给他鞠躬,进了升降梯。嘎吱嘎吱,越来越远。他们回到人间,他们消失不见。

坚持下去。钱快乐,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咒骂西门萝卜,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他坐到被捆得像个粽子的我身边,说:“一会儿,我点了引线,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愣了,半天说不出来话,心彻底凉了。

“咱俩之间有这么大仇吗?就非得拽着我一起死?你是啥身价,我是啥身价,你值得吗?”

“干儿子,最后送你一句话,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机响了,电话铃声把我俩吓一跳。简直就像阳间的人对鬼魂的呼唤。

他接起电话,不说话,只听那边说。越听,他的眼睛越亮。越听,他的脸越红。他不时狐疑地看我一眼。

他说:“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他挂上电话。我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只要不死,我就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干儿子,真是怪了。春天小镇,就在咱俩来这儿的时候,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死者也被开膛破肚了,和他们一样。可你在这里啊,那是谁干的?”

我大喊:“这也是我想说的!是不是你雇凶杀人栽赃给我!我是被冤枉的。你快把我放了。”

西门萝卜说:“钱快乐,我会查明白的。你等我回来。”

升降梯又“嘎吱嘎吱”响起来,那两个保镖回来了。孩子再次回到西门萝卜怀里,好奇地看着周围一切。老头不理我,对他俩说:“把他看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我觉得我的手指在燃烧,坚持下去,一定要坚持下去。

西门萝卜走了。我使劲地翻滚着我的身体,并且大声求饶。

“爷爷饶了我吧,祖宗饶了我”。

没有用,这两个男人像两只石狮子一样安安静静地守着我,对我的丑态毫无反应。

黑暗中传来一连串的笑,那两个保镖对视一眼,证明这不是幻听。其中一个冲着黑暗喊:“谁?出来。”

黑暗仍然是黑暗,仅仅是黑暗。

我的心在狂跳。我提醒自己,不要慌,不管来的那个人是谁,都是我逃命的好机会。

只要我活着。

一个保镖向黑暗走去,被黑暗吞噬。突然又一阵笑声,那保镖在和一个男人搏斗的身影闪现,然后再次隐于黑暗中。一声闷哼,保镖没了声响。无论同伴怎样呼唤他的名字,只有黑暗在我们的眼前。

身边的男人熄灭手电,我什么都看不到了。那笑声延续着,时远时近,我无法判断他和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也不知道保镖躲到哪里,这个世界上,我是孤独的。

一束光打在了我的脸上,是保镖的手电筒。我顺着灯光下沿,看到他躺在地上。我才知道,那是保镖昏死后的喘息。

灯光后面的人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光线渐渐消失,被他面孔和身体的轮廓吞噬。孙大胜站在我的面前。他浑身血污,蓬头垢面,像一只野狗。看来他那天逃离天乐大峡谷之后过得很惨,可此刻他是胜利者。

“没想到吧?”他对我说。

我看着他,惊骇得叫都叫不出来。他把我往电梯口拖,“我从天乐大峡谷逃出来,就一直跟着你们,想办法下手。”

“橘子真不是我杀的。”

他愤怒地拽住我衣领:“你把嘴闭上,你就活该去死。”

坚持下去。

我用好不容易自由的右手握住他的手腕,我的两根大拇指上血迹斑斑,已经扭曲变形,像是骨折了一样。

我说:“我可以把嘴闭上,但我不愿死。”

他愣了,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似乎一个看戏法看傻的观众。就在他揣摩我是怎么挣脱指铐的时候,我用擒拿动作把指铐反铐他的手,另一边铐子我把它铐在电梯的铁柱上。

我把钥匙扔进了黑暗的矿井中。

我在井道中狂奔,止不住地笑。人们总把我当成一个破产的男人,一个从头烂到尾,从心烂到皮的无赖。永远不要忘记,我是个魔术师。逃生这件事,我再熟练不过。

孙大胜一定不理解,为什么在一瞬间,他从一个行刑者变成一只替罪羊。可人和人之间的事,都是一瞬间。

只要我活着,就还有机会。

我回到地面,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好芬芳,人世的月亮好皎洁。我自由了。只要没死,就还有活下去的可能。这种感觉可真好。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打雪仗》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肖睿
肖睿  
小说家 夏衍电影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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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声音
昨天晚上从第一章重看了一遍,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不是钱快乐!我后脊背都发凉,这故事太牛了!
光
作者一直在给钱快乐开挂,以这种方式制造悬念,不得不说,让人疲乏。
糖糖
孙大圣可千万别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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