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猎人
我还记得我在金市的第一次捕猎。那时这里刚刚开始下雪,还夹杂着雨点,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小鹿崽子在草原上戏耍。
那声音此起彼伏,从地面传到楼顶,在圆形的石头大厅中形成一波波回声。我眼前一切,包括那个被捆起来的猎物仿佛都被这声音蒙上一层黑纱。
那猎物向我求饶,说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们要债了。
我不说话,舌头在隐隐作痛。生死有命。靠咒骂,靠乞求,都没法帮它,也没法帮我。想救自己,只能靠自己。我的舌头好像在流血,嘴里一股咸涩。
它问我:“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死的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好歹让我死个明白,别死无葬身之地。”
我拍拍墙壁,它乌黑发亮,上面的油光如同剥下动物的皮之后连着肉的那一层丰美的油脂。
“豺狼虎豹从不问自己在哪里。”
它看着我说:“你是疯子!你是疯子!”它的声音很软弱,像是草原上一片雨水中的烂泥地。
我向它走过来。我的心狂跳,舌头发紧,它似乎快要被某种外力扯断。它不安地向墙角缩去。
我说:“你这就没意思了。你看森林里那些羚羊和狐狸,临死的时候除了流眼泪弹蹄子,不再干多余的事情。我起先很困惑,它们就一点都不想反抗?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大智慧。走就走得痛快,在这世间留个体面。”
“我不是羚羊,也不是狐狸。”它流着泪说。
我跨过它的身体,想压住它。它使劲地翻滚着,避免我找到它的要害。可没有用,我是个老手,我终于把它的身体翻过来,让它的正脸面对我。我的脑袋贴近它的脸颊,眼睛上下审视着从哪里下手。我感觉到机会到了,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那一瞬,唯一的一瞬——
今天又下了和那时一样的雨夹雪,雪并不寒冷,要命的是打湿头发和棉袄的雨水。我有些颤抖,看到的每一滴雨点都闪烁着黄鼠狼眼睛般的绿光,雨滴仿佛一群群萤火虫般托起汽车,人和楼宇。似乎雨一停我们都会被摔在地上摔个粉碎。如果你这一生喝过的酒和我一样多,你就知道时间是片森林,永远都走不出去。无论你在电梯里,还是在地铁中,你有钱没钱,你干了什么,你就在这片森林里,哪里都去不了。
2.神秘的建筑
陈诺坐在审讯室里,看着对面的钱快乐。他感觉钱快乐的身体好像小了一圈,散发出一颗干瘪橘子的苦味。经过漫长的审讯,两个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陈诺听到钱快乐说,钱奋斗自己有个地下猎场的时候,眼睛一亮。他问钱快乐:“那个地方在哪儿。”钱快乐苦笑:“我要知道,不就告诉你了吗?”
陈诺说:“你再好好想想。”
钱快乐说:“我才发现,我一次都没问过那个地方在哪里。这可真是报应啊。”
陈诺说:“临门一脚了钱快乐,找到钱奋斗,对谁都是好事。”
“他隔几天就会去一次那个地方。”
“坐什么交通工具?”
钱快乐想了想说:“应该是步行。”
陈诺说:“每周都会步行去几次,那证明离他住的牧场不远。老人的体力有限,应该在半径不超过十公里的范围内。”
“他可不是普通的老人。”丁烈说。
“扩大范围,离牧场半径不超过二十公里。”
“这个范围还是太大了。我们没有时间做排除法。”丁烈挠着头说。
陈诺让钱快乐好好回忆,还有什么能提供的线索。
钱快乐说:“那里的手机信号很不好,电话总是动不动就没声音了。”
陈诺说:“那就是在地底。不是仓库,就是防空洞。”
“附近有牡丹花。因为有两次我看见他去那里的时候背着羊粪,他说是做牡丹花的花肥。”
节日的硝烟味让陈诺眩晕,金市的街道闻上去就像一只燃烧的靴子。
在钱快乐的西南方向7.6公里处,警方发现了钱快乐描述的地方,是金市火车站地底一座废弃的仓库。仓库的门口是火车站的花圃,里面种满了梅花。大雪里,朵朵白梅如同血般燃烧。
万物的味道如同压路机碾倒居民楼,在马路上如牛粪刚落在地面上般鲜活到狰狞。陈诺看着那一栋栋高楼上的玻璃,密密麻麻,重峦叠嶂,仿佛一只巨大飞虫的复眼。
陈诺突然对丁烈说:“我记得1999年有过一阵子谣传,说要世界末日。有个练气功的人疯了,大街上持刀砍人。那时我还是个年轻警察,我师傅带我去处理的。那疯子是个女的,五十多岁,眼睛血红破衣烂衫,野狗见了都吓跑了。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她正拿着刀在街上乱窜。家家户户闭着门。看到我们过来,她二话不说举起刀就冲过来,我吓得想掏枪,我师傅瞪了我一眼,说她他妈疯了,你他妈也疯了!这一眼瞪得我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动都没法动一下。我师傅迎着那女人过去,第一下没砍着,第二下砍在了我师傅胳膊上,我都能听到刀刃砍在骨头上的声音,血一下子扑出来,差点把我师傅的胳膊砍断。我师傅抱住那女人,让我赶紧滚过来。我就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一样,赶紧跑过去,和我师傅一起制服了她。”
丁烈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用眼神的余光瞄了一下陈诺,说:“2012年也说是世界末日。也是除夕夜那天,我为了抓一群贩毒的。在一个夜店门口蹲了整宿。那晚夜店的晚会主题是世界末日,我们也赶上了金市十年不遇的大风雪。我被冻成孙子了。我一边哆嗦一边跟身旁的兄弟说,这他妈什么世道,坏人在销金窟里醉生梦死,警察在外面冻成冰人。我都有点盼世界末日赶紧来临。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给那帮王八蛋一窝端。给他们上铐子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这本该是个发生奇迹的时代,世界末日没来不说,咋一点奇迹都没有发生呢。这些事,我都记得,可他妈这和现在的案子有啥关系。”
陈诺看着一群孩子点燃一盒礼花,欢笑着尖叫,飞速四散。一颗烟花冲天而起,绽放灿烂。
他从把座边的盒子里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点燃。烟火在车厢里缭绕,芬芳刺鼻。
“我记得我们两个摁住那个疯女人的时候,差点没摁住她。几次我想拔枪。她杀猪一样的喊,世界末日世界末日。我被她喊得头晕脑涨,冷汗直流。只有一个声音,像是块冰贴在我的脑门上,让我保持理智。那是我师傅的声音。我师傅说,别开枪别开枪,她就是魔障了,我还能行,我还能坚持。后来,我师父为了养伤,在医院里呆了四个月。本来快好了,结果查出了胃癌晚期。直接从外科转到重症病房。人一下瘦成肉干。没到半年,就没了。现在想想,我还能回忆起他让我别开枪时候的样子。眼睛亮亮的。可那个时候,他已经胳膊上砍着刀,肚子里长着瘤子。真是心酸,那么好的人。佛经里总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师傅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3.我是孤魂野鬼
禁猎以后,东山一到冬天就特别容易出命案。因为男人们呆在山上没事情做,不是喝酒,就是去勾引女人或是被女人勾引。这两件事都容易让人发生争执,或者说男人们就是借着这两件事和别人过不去,也和自己过不去。我见过一个人就因为别人抢了自己那盘花生豆,二话不说抽出刀就插进那个人的肚子里。也见过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心爱的女人在打猎的时候大打出手,最后引来了熊瞎子,要不是我跑得快,可能也和他们一样被熊吃了。我曾经以为我也会为了酒或者女人出事,可没想到最终是因为我的儿子。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人们说生女儿是难过一天,剩下的一辈子都甜美。生儿子反过来,也就他出生那一天高兴,剩下的日子都是难过。因为儿子是来向你讨上一世你欠下的债务。我前半辈子没怎么为他高兴过,更别提为他难过了。酒精伤了我的脑子,很多时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也记不住,我就和一块石头一样。直到在金市,我看到他被它们逼迫欺压,我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和愤慨,比它们辱骂我,抽我耳光还让我难以忍受。我知道我为了他能做任何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我儿子似乎欠了所有人的债,可唯独一个人欠他的,那就是我。
走在大街上,我听到零星的爆竹声音,世道真是不如前两年红火的时候,那时离过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人的耳朵就别想闲下来了。二十四小时,人们彻夜不眠,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我根本被吵得没法睡觉。不过说实话,那些炮竹好看极了,有的像花,有的像人,有的变字。
冷风灌进裤管里,顺着腿往身上爬,像花斑蛇。身上的伤口被它撕开,里面仿佛长了牙齿,像撕咬骨肉一样疼。我发现人老了唯独就剩下一个好处,就是更能忍受痛苦,可能是因为没做成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有机会,真想让钱快乐带着我和东东回趟东山,我会教东东认识森林里的花草树木,小鸟野兔,我们三个可以在雪地里好好打一场雪仗,可惜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我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孤魂野鬼。
我上电梯,“叮咚”,到了我要去的楼层。没有人在乎我。谁会在乎一个喝酒快把自己喝死的糟老头呢?我来到那扇门面前,敲门,一下两下,门开了,光洒出来,像热水一样温暖。我看着微笑的孩子,把我买的礼物塞到他手里。那玩具手枪发出“滴滴答答”的音乐。
我咧着嘴轻轻摸摸他的头,走进了屋子。
4.来不及了
陈诺冲进仓库的时候,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钻进了时间隧道,回到五十年代。这里的一切都是旧的,连黑暗都是旧的。旧世界的味道像是一缸置放于虚无之中几十年的酒。
陈诺觉得钱奋斗已经被这陈旧吞噬了,成了一堆残渣剩骨。
在仓库的尽头,警察发现一座还在散发烟雾的铁桶。那烟雾白里发青,有一股长畸形了的萝卜味道。陈诺探头进去看,铁桶里的一切都已经被烧成了灰,只留下曾经那事物的轮廓,在青烟中还散发着一缕缕本来之物的影子味道。
陈诺苦笑:“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李梦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把铁桶里的灰烬捡到证物袋里。干完这件工作,她突然扶住墙干呕。丁烈急忙跑过去拍着她的背,李梦幽怨地看着那个铁桶,说见鬼了,我上学的时候解剖尸体都没有呆在这个地方这么害怕。
丁烈说:“我理解,我理解,这里杀气太重。晚上回家你要多喝开水,最好洗个热水澡……”
李梦突然不吐了。她推开丁烈,俯下身来,把胳膊从地面上的水沟中伸进去使劲探着,鼻尖上出了汗珠。她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张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陈诺看着那包装袋,上面画着给男孩玩的塑料手枪。
李梦说:“这是新的。”
陈诺从那包装上闻到一股狐狸的臭味,他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陈诺转身就向洞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对丁烈喊:“钱奋斗要跑了,他要带着钱东东跑了!”
夜空暗黑,大地披着积雪,从眼前到天边,黑白分明。警车碾轧过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大雪有一股子宫中羊水的味道,陈诺像是个刚从母体钻出来的婴儿面对着陌生万物。
警察们赶到医院时钱东东正在熟睡,万籁俱静,医生说没人来探望钱东东,他一直在哭泣,刚刚睡着。
陈诺已经满头大汗,近乎休克。自己的判断失误了吗?那个玩具手枪是用来做什么的?陈诺的鼻子被割裂一般的剧痛,发出咆哮味道,如同长了手脚,像是要从脸上跳下来狂奔。他感觉到,有些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阻止它的机会随着时间,像是自己手心捧着的一簇细纱,不断地漏下去,被狂风一点一点地卷走。
“陈队”,丁烈呼唤陈诺的名字。陈诺没有听到。丁烈又呼唤了一声陈诺,陈诺才回过神来,瞪着丁烈。丁烈说:“陈队,我们发现钱奋斗的踪迹了。”
“两分钟之前,110报警台接到报警电话,一个老太太说昨晚她正在吃饭,她邻居家里好像有很大的异响。那户人家本来就欠了人很多钱,她以为是有债主上门要债。可是声音又不太对,她思前想后,天亮了还是报警了。小区摄像头拍下了钱奋斗进小区的画面。”
陈诺内心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问丁烈:“在哪里?”
丁烈深呼吸,说出了地址,正是小叮当的家。陈诺的脑袋一阵眩晕。
当陈诺赶到小叮当家时,看到桌子上放着纱布,剪刀,一些药片和一杯水。陈诺摸杯子,陶瓷冰凉,他的手指却感到一阵灼烧的疼痛。他冲到阳台上,看着寂静的蔚蓝天空,那里空空如也。
“抓叮当姐和未来,很明显是对着你来。他为什么要针对你?”丁烈问他。
陈诺没有说话,窗外结住的冰霜里有一股甜腻紫葡萄的味道,仿佛他心中的迷惑。
丁烈说:“陈队,你不要慌,我一定把他们救出来……”
陈诺没有说话,眼前的一切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道,让他的心脏狂跳,让他的思维混乱。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觉得那股味道来自小叮当和未来的身体。
陈诺的手机响了,他看来电显示,竟是小叮当的手机号码。陈诺摆手提醒丁烈收声,他深呼吸,接起电话。
“不管你在哪里,自首是你唯一的出路。”
电话那边传来钱奋斗粗重的喘息声。
陈诺说:“你把人质送回来,一切都好谈。”
钱奋斗的喘息很空洞。
隔着话筒,陈诺都能闻到钱奋斗身上那股酗酒者的疯狂味道,面对胡言乱语,陈诺沉默。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杂音。陈诺握紧了话筒,说喂。他突然听到未来的哭声,小叮当在喊救命。
“你想要什么?”陈诺问钱奋斗。
“我什么都不想要。”钱奋斗说。
陈诺虽然伤心,但感觉活力从内心向头顶,指尖与脚底流去。因为爱人的叫声虽然凄惨,但这也证明他们还活着。
5.我是钱快乐
警车的座位很硬,坐在上面,硌着我的屁股生疼。我突然觉得老天爷就像是跟我开玩笑。我拼命地想从警察手里逃出来,为此惹好多事,也搞得自己声败名裂,浑身伤痕。结果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你看苍天饶过谁”。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最后还是坐在了警车里。
我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如果当时我没有给儿子留口讯,如果我自己逃了的话,事情是不是有转机。
前面副驾的警察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跟开车的同事耳语了几句,驾驶员猛打方向盘,调头。车开得像飞了起来。
我看着曾经走过的路在眼前倒流,觉得时间在倒转,命运在重来。我感到害怕。这辈子除了发财这几年,没一天是好的。每个人都盯着我,眼神里没有善意。我不想回到我生命的任何一个瞬间。
身边的风景在不断回转,汽车的马达在轰鸣,我问他们:“你们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没有人回答我。副驾驶座上的警察回头看我,他戴着口罩,可能是感冒了。他脸上的皮肤比路灯的光线还白。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遇到过一只老虎。
那是一只金色皮毛的老虎。它在我对面焦躁地来回打转,不停嚎叫。我被吓傻了,伏在地上拼命嚎叫起来。只要我活着,就还有机会。否则我就只剩下一堆血骨。它终于累了,转身隐匿于即将消逝的黑暗中。
后来我去了广州,最早跟我同住的舍友是个纹身师。我让他在我后背上纹了那只老虎。战胜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成为恐惧。
我记得那只老虎看我的眼神,充满不甘心,怜悯和愤怒,和现在这个警察看我一样。
陈诺告诉我,周灵和他儿子被我父亲抓走了。我脑子炸了,腿软了。他看我的眼神里藏着子弹,藏着刀,瞬间我的身体就被冷汗浇透。我哭了。我的眼泪比金市天空的大雪中掉落的雪花都多。
“你想想,你父亲会带他们去哪里?”陈诺问我。
我一听这句话,哭得更伤心了。我说:“你们想怎么对我都行,不要折磨我父亲啊!”
他说:“在哪里?”
我想说话,可我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含混不清的哭声,止都止不住。
陈诺把一根烟塞进我的嘴里,为我点燃打火机,尼古丁在我的身体里流淌,让我清醒了。我看着地上薄冰中自己的倒影,头发潦草,鼻涕眼泪把自己的脸都弄花了。我突然觉得有些丢人,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我不能崩溃,只要我活着,一切事情就还有转机。我看了眼陈诺,说:“他绑走周灵想干什么?”
陈诺苦笑:“现在我和你,是绑在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你父亲绑了我最爱的人。我们都不想他们出事。现在全靠你了,钱快乐。”
我深吸两口烟,才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有些同情他,我的父亲有此一劫,是我的报应。可他呢,他是个好人。我能看得出来,他是这世界上少数没有贪欲的人。为什么他要忍受和我一样的折磨。
我让陈诺把刚才和我父亲的对话一句一句重复给我,当我听到父亲那段关于猎人和狐狸的谬论时,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我说:“也许,我只能说也许,也许我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眼睛亮了,充满希望地看着我。
我咬咬牙,让他对我保证,尽量不要伤害我父亲。他说我保证。我看着他无邪的双眼,他和我不一样,他的保证是神圣的。
人和动物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人会发誓。可只有那些纯粹的人才会实现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