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叮当
河边割喉案的凶手招供以后,陈诺接到前女友小叮当打来的好几个电话。陈诺知道小叮当不会轻易联系自己,可他太忙了,就一直没接。他好不容易等到休假,还没回家就给小叮当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忙音中,陈诺的心“怦怦”乱跳,可没有人接。过了一会儿,小叮当的短信回了过来,约他明天一起吃早点。陈诺回了“好的”,犹豫再三,又加了一个“玫瑰”的表情,对方没有再回。陈诺回到家里就躺在了床上,那晚上做了很多梦。第二天外面蒙蒙亮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梦都忘了,可空气中满溢着梦的味道。那是少年时代他和小叮当母校礼堂塔尖上的五角星,它似乎顶在陈诺的胸口,顶得他心疼。
陈诺的鼻子从两年前开始发病,起初只是闻到味道会比别人感觉更强烈,闻到红烧肉能多吃两碗饭,闻到尸体会做噩梦。渐渐的,这病变得奇怪。他能闻到很多不存在的味道,比如时间的味道,情感的味道,声音的味道。金市上空流窜的各种味道让他打喷嚏,流鼻涕,心慌气短,哮喘窒息,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他去医院,医生说你这是过敏性鼻炎,严重的鼻炎让你长期生活在缺氧状态下,引起了类似通感的神经类并发症,你所闻到的味道其实都是这并发症带来的幻觉。陈诺坚决不承认自己神经有问题,他害怕别人把神经病当精神病。
医生帮陈诺找遍了过敏原,最后告诉陈诺,你这是治不好的绝症。陈诺傻了,问为啥。当时他们在金市医院的最顶楼,医生把他拽到窗边,指着眼前一片又一片连到天尽头的金叶蒿说,你的过敏原是它。
这金叶蒿来自美国,根茎粗大枝叶肥壮。叶子的边沿有一圈微微的金光。当年我们金市处在一片荒漠之中,到处都是黄土,种什么死什么。后来金市的煤炭业兴起,人们有钱了,就想把城市变绿。他们找遍了全世界的植物,最后发现了这个原生于美国拉斯维加斯大沙漠的金叶蒿。第一眼看到这珠光宝气的植物,金市人就爱上了它。
这金叶蒿也爱我们,它在金市活得很好,是防风固沙的利器,于是人们在金市大面积种植了金叶蒿。这是陈诺的家乡跟他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全金市只有他一个人对金叶蒿这种美丽茂盛的植物过敏。陈诺作为金市刑警队队长不能因为区区一个鼻炎就离开家乡,金市也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拔光金叶蒿重新变成光秃秃的一片沙漠。陈诺只能和他的鼻炎,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古怪的味道共存。
好在那鼻子因为炎症又肥又大,立在陈诺的“国”字脸上散发着一股老干部的味道,倒也有几分威严。
马路上风很大,刮在陈诺的车上,那车发出野狗受伤尖啸时獠牙上的味道。他操控着方向盘,远远地就看到了小叮当在路边等他,于是兴奋地摁了下喇叭。小叮当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低调。
陈诺明白,小叮当是怕在街上被人认出来。陈诺心中难过,小叮当当年是最爱出风头的人,也出够了风头,她当年可是金市最红的电视主持人。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像条麻绳,陈诺闻到火星在灼烧,火星快把他的心烧漏了。快把他的灵魂烧干。
两人一路无语,一前一后,来到一家破落的小酒店,明明凌晨,天都没有亮,这里却贴着大红“喜”字,在办婚礼。一堆灰头土脸的老乡像一群老鼠,围坐在一张张圆桌前,无声地饮酒吃饭。每个人脑袋上都裹着一块白毛巾,向坐在正席的两对夫妻道喜。陈诺不由得纳闷,问小叮当:“这还有大清早结婚的?新人又在哪里?真是他妈的前卫。”小叮当笑着一指:“你看那边。”
陈诺向台上望去,新人竟是两张黑白照片。一阵阴风吹来,陈诺不由得毛骨悚然,虽然做了警察这么多年,但阴婚习俗还是第一次见。再看那些老鼠乡亲,竟然好像是在看86版《西游记》里的小鬼。
“也许他们回外星了。”小叮当说。
“谁?回哪儿?”
小叮当指指那两张黑白照片:“他们。也许在他们各自的母星上他们已经和各自的爱人团聚了。也许哪里都没有爱情,没有婚姻,纯用意识交流。咱们这儿还搞这一套,真是低级。”
陈诺盯着小叮当,苦笑。
小叮当看着陈诺说:“我没心思吃早点了,怎么办?”
“那我们就再坐一会儿。”陈诺说。
“就干坐着?”小叮当问陈诺。陈诺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小叮当抬眼看看天花板,说:“楼上是客房。”
陈诺的心狂跳起来,像是心脏上的大动脉被电击一般。他想说什么,可再说不出什么,说什么都是错,沉默,只能听小叮当的。
陈诺先走进房间,他叼起根烟,点燃,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楼下的婚礼现场有人在唱歌,《心会跟爱一起走》:
从来没有人如此,打动我的心……
烟雾还没进入鼻腔,身后的小叮当就扳正他的身体,夺下那根烟扔掉。她没说话,嘴凑到他的嘴上。
“所有的人都沉默,除了你和我。”
陈诺觉得,他变成了一缕烟,小叮当也变成了一缕烟。两股烟相互缠绕着,划过大腿,划过肋骨,划过鼻梁和发梢,钻入嘴巴,钻入腹腔。
“也许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飞。”
两个人用同一具身体,他们融化了,成为尼古丁,在血液里手拉着手拼命旋转,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像是某种前卫的舞蹈。一次次地碰撞,一点点地溶解,留在彼此的肺里,留在彼此的胃里,留在彼此的大脑里。
“原来快乐的感觉,也可以流泪。”
侥幸逃生的那最后一点点残存的意识进入彼此的心,成为幻觉。
“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回头。”
白色在爆炸,陈诺眼前无限金光。
《心会跟爱一起走》唱完了,楼下的婚宴也到达了高潮。人们鼓掌欢笑,似乎死亡的新人复生。一首首象征爱情永恒的经典情歌如同喷发的岩浆般涌到楼上,涌进这个房间,涌上他们的床,把陈诺的心烧成粉末。
“未来呢?”陈诺问小叮当。未来是小叮当的儿子,刚满七个月,眉眼之间长得和他妈妈一模一样。
“我爸妈带着。”小叮当从床上坐起来,乳尖上的汗水闪闪发光,晶莹璀璨如白金钻石。她看着陈诺突然笑了:“你说楼下的婚礼像不像是给我们办的?”
陈诺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明白小叮当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只是想跟你吃个早点。”小叮当站起来,穿衣服:“可这样也挺好。你相信吗?我再没爱上过别人。”
小叮当说“我再没爱上过别人”的时候,动作没有停,穿上裤子,扣好衬衣的每一道扣子,一气呵成。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小事。陈诺不由得敬佩女人的冷静,他做不到。他眼圈已泛红,语气颤抖地说:“我知道,我也一样。”
小叮当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他笑道:“你喜欢我什么啊?选在这里,是因为我见不得人。”陈诺不说话,心里难过。
小叮当说:“今天其实是来告别的,我想带着未来远走高飞,家里头实在是不能住了。找我老公要账的人在我家四周立起来十几个大喇叭,一天二十四小时放哀乐。放得我都快要灵魂出窍了。”
陈诺狠狠地捏了下自己的鼻子,想说什么,可只能握紧拳头。
“悄悄的哇陈诺。”小叮当苦笑着说:“别咬牙切齿的,你什么都做不了。”她坐在床上,轻轻抚摸陈诺的脸,她手指间的味道芬芳扑鼻,更让陈诺心里难过。他闻到了楼下餐厅里婚宴上的酒菜味道,他不愿告诉她,他在这里闻到了一股鸦片味道,这家酒店的饭菜之所以异香扑鼻,应该是加了罂粟壳。
“小叮当,我有钱,”陈诺咬咬牙,他从床上爬起来,从兜里掏出银行卡,放在桌上,说:“这里有二十万。”
其实陈诺一接到小叮当的电话,心里就有种预感,这事和钱有关系。他就差把家里的地板都掘开,凑齐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凑齐了这二十万。可是小叮当看都没往桌子上看一眼,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陈诺说:“你这辈子积蓄都在桌子上了呀。我欠了别人三十个二十万,你再赚三十辈子也赚不回来。”
在小叮当的坚持下,陈诺低头收回了卡,那一刻他觉得手上火烧火燎,好像这辈子都没法再抬起头。
“坐下吧,我们再坐一会儿,好好聊聊天。就像以前一样,下次聊天就不知道啥时候了。”小叮当说。
陈诺搜肠刮肚,寻找着话题。他说当年初中同学的八卦,说办案时的奇闻,询问小叮当做主持人时的趣事,又聊了阵两人各自对将来的打算,聊了此时此刻陈诺能想起来的所有话题,他只是不想让告别到来。可他越想让时间慢下来,时间就走得越快,时间就是塞进陈诺喉咙里的鹅卵石。陈诺再也发不出声来。
小叮当一边往嘴唇上涂口红一边对陈诺说:“把你的烟给我。”
陈诺把烟盒递给小叮当,她打开烟盒,抽出一根香烟,用鲜红的嘴唇含住烟头,再塞回烟盒,陈诺看到那烟头上的唇印饱满而又刺眼。小叮当在所有的烟头上都留下唇印后,把烟盒扔回到陈诺怀中。
“十八根烟,等于我吻了你十八次。抽光以后你一定要忘掉我,继续往前走。”
门外面,为阴间的婚礼喧嚣而又热闹。门里面,陈诺却不知道这次和小叮当离别后何时还能再相见。人世间的事真是艰难。小叮当走出门时回头,对陈诺一笑。这个笑让陈诺浑身的血变得滚烫,他知道小叮当会对自己说“再见”了,然后就是千山万水,甚至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了。
“小叮当,我们两个一起吧。”
说完这句话,陈诺感觉到自己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十几年来没有说出的话,现在终于说了,命再也不在他手里。小叮当芬芳如旧,可他的鼻腔里都是水泥般的苦涩。
“我听过一个说法,其实我们都是外星人。”小叮当说:“都是犯了罪的外星人,地球是一座监狱,我们来到这里是坐牢的,所以人一出生就嚎啕大哭。等刑期结束后,我们就会回到母星了。那时我们的灵魂就不会再有罪恶,不会再有仇恨。”
小叮当认真地看了眼陈诺,然后戴上了墨镜说:“陈诺我走了,你好好的,拿着这点钱,娶个媳妇哇,娶上媳妇,就都好了。”
回到家里,疲倦和困意像是潮水一样涌上陈诺的心头,他衣服都没脱,就扑倒在了床上。在阳光下,他睡着了。
明明灭灭中,陈诺被雪球敲在窗户玻璃上的震颤声惊醒,他看看墙上挂的钟,竟然已经昏睡了十几个小时。他走到窗边,是两个孩子在雪地里打雪仗。他们又叫又跳,雪球在空中高高飞翔着,仿佛一条条在空中滑翔的金鱼,孩子高兴得像两只云雀。
2. 我是钱快乐
我家正对着的是建设到一半停工的太阳城小区,从我家能看到它的楼顶,停工之后楼体的铁架并没有被拆除,枯黄得像暴尸沙漠的兽骨。那个小区本来也是我的公司负责整体设计和每户的精装修,可现在都黄了。每当我的目光远眺到那片钢铁,水泥和玻璃构建的废墟,我都会想起我们金市人发达时那些疯狂而奢华的举动,那可真是我的黄金年代啊。
我感觉心跳要开始变乱,此时香炉里的线香燃烧袅袅青烟,香味如同少女的皮肤般芬芳再次抚平了我疯狂的灵魂。这线香是我从台湾一个制香世家买来的,每根价值三千块钱。据说,用了上百种名贵草药和香料。我一种都闻不出来。但每次看着它变成一捧灰烬,我就好像听到了钞票纸张燃烧时的呻吟。它提醒我,我的时间是多么的昂贵。这钱花得很值,只有金钱的声音能让我内心安静。
我梳了头,修了面,穿上我的范思哲真丝睡衣,打开屋门下楼。客厅里人们骚动着,围住了我,都是我装修公司的员工。他们看着我,像是冬天荒野里的一群狼看到了一头羊。为首的工头对我说:“钱总啊,大过年的,一定得发工钱了啊,要不就得跳楼了呀。”
这群人几天几夜没有洗澡,人类特有的汗臭味在人民币上显得特别芬芳,但此刻熏得我直皱眉头。我向众人作揖鞠躬,说:“我给大家磕头了我给大家磕头了。”
“不用杨总给我们磕头,我们给杨总磕头。”
话音未落,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人们灰头土脸,一个个如饿鬼投胎,一时间大厅里灰尘扑天。
我的老父亲钱奋斗走进了家,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如今也佝偻了,仿佛一座被硫酸冲刷腐蚀过的铁塔。他每走几步都要扶着墙喘好久。他孤立无助地缩在墙角,像一匹衰老的马。
“你们看看我老父亲,他快到七十岁了,不要再让他受惊吓了。我在想办法,你们看我马上就要出去,大过年的都在给大家想办法。”
我掏出一沓红包,一人一个硬往怀里塞:“工钱我想办法,红包你们先拿着。”大家打开红包,发现信封里薄薄的几张红钞票,又闹了起来。
“你不要总拿你爸做挡箭牌,挡了十几回,再挡他也做不成人了。你拿这五百块钱打发人,你打发要饭的呢?把这别墅一卖,把外面的宝马一卖,不就有钱了?”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胖子,他叫王童。他父亲以前是个泥瓦工,在一次事故里摔断了腰,工头赔了他们家三十万赔偿款。这笔钱他们放给了武向红,武向红投资到了我这里。三十万,想着我都心酸。要放在以前,根本不是事。可我破产了,半毛钱都没法给他。
王童初中念完就没再念,在家门口搭了个违章小铁棚卖手机,久而久之耳熏目染,练就了修电脑修手机的手艺。王童带他爸来找我要了几回钱,可我真的没有钱啊,半个月前,他跑到我家里定下了锅。
“王童,你说你不给你爸养老,天天躺在我家,我又不是神仙。”
“我爸病了,养老没钱,你不是神仙,钱是神仙。”
“那你找武向红要钱啊!”
“武向红把钱全给了你。”
“那是投资啊,投资失败了。是武向红欠你钱,不是我。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假装恼火地说。
我想走,却被众人拉住,王童一把拽住我说:“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你躲到美国白宫我也跟着你一起去。”
我愤怒了,举起拳头揍了王童一拳,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我老爹急忙拽住了我,可怜兮兮望着我。王童的鲜血滴在了我的胸口,和王童的“李宁”篮球鞋上。弄脏了我的白衬衫,也弄脏了他的球鞋。看着我老爹,我的心软了。我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塞给王童,说:“快回去给你爸治病吧。”
看见钱,人们炸了。他们围住我,说什么都要我发工资。大有要把我和这座房子拆了之势。我被拽的七荤八素,精神崩溃,我从包里拿出一把匕首,生生地插进了自己胸口,“扑哧”一声就软在了地上。
“出人命了!”众人鬼叫着做鸟兽散。转眼间所有人都走得干干净净,我父亲也没想到自己的善心逼死了儿子,哇哇大叫地出去喊人救命。大厅里只剩下躺在血泊里的我。
世界安静下来,我悄悄睁开眼,见四周没人,赶紧爬起来,收起刀子,收拾衣服,这都是我之前在广州做魔术师时的道具和血包。转眼之间,死的我又变成活的我,我重生,我又人模狗样地站在了这颗星球之上,完美的戏法。
我刚开车驶出车库,一个黑影就扑在挡风玻璃上,吓得我双手抱头,以为人肉炸弹。放下手来,我再细细一看,来者瘦高身材,头发花白,留着两撇纤细的胡子,竟是李扬德。在世人眼里,他是,他是金市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兼容并蓄,是个杂家。可在金市市民论坛的“文学天地”中那部著名的神秘连载《金市奇人异事录》里,署名“无名氏”的作者看清了这老东西的真面目,在写李扬德那部分时作者这样写道:
李扬德,男,65岁。金市著名风水大师,生来一张好嘴。无论易经国学,还是茶道瑜伽,甚至佛祖安拉,李扬德无所不晓,口若悬河。他在金市开班设坛,帮人求子算命做媒问官。谣传他能化酒为金,但从没人见过。
李扬德的家里没有镜子,他也从不照镜子。别人问他原因,他只是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据说,有好事者曾趁李扬德喝醉时偷用小镜子照其面部,镜子中竟空无一物。李扬德醒来后痛斥此人,诅咒此人卧床百日。结果此人真在酒席散后遭遇车祸骨折,在家中静养百日才康复。从此之后,金市再无人敢与李扬德开此玩笑,信赖他的门徒愈发多了……
我觉得写这篇文章的小子把李扬德看透了,他不照镜子是因为他没有脸。这老东西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我和他交往,是因为他徒弟多,各行各业人脉极广。我花了重金给他磕过三个响头,他才收我为徒。
我急忙下车,扶起李扬德说:“师父,你有事情给我托梦就行了,怎么还亲自来了。”
“快乐啊,要债这事得自己来,不能托梦。高尔基曾经说过:一个诚实的人绝不会白用人家的东西,也决不会白拿人家的东西。更别提钱了。你再不给师父还钱,师傅就只能收你烧的纸钱了。” 李扬德感慨地说。
师父的话让我臊红了脸,我恨得咬牙。当年我有钱的时候,他哭着喊着要把积蓄放在我这里。我太心软,可怜他没儿没女没老婆是个孤老,收下了他的钱。哪里能想到我破产之后他天天纠缠我,我这才知道他放在我那里的钱不仅有他的,还有很多他从别处借来的。他整天哭哭啼啼,冷嘲热讽,像一只苍蝇般让人讨厌。我说:“我没钱”。
话音未落,车前传来脆生生的一声“哎呀”,我才注意到李扬德屁股后面跟着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她比我花一百七十万买的宝马的远光灯还耀眼,在北方的大雪中在我晦暗的心情里熠熠生辉。李扬德一把推开我,冲到了女孩身边,嚷嚷“怎么了怎么了”。
女孩怯生生地告诉我,草丛里有双眼睛在偷窥,她害怕。
我顺着女孩的指引,看到了王童屁颠屁颠往小区门口奔跑的背影。“别害怕,那就是个神经病。你怎么称呼啊?”
“我叫梁心。”女孩羞红了脸,不敢抬头:“我是李老师的研究生。”
李扬德冲过来,挡在了我们两人之间,对我说:“你不要乱问别人名字,你赶紧还钱。”
他板着脸,我发现他不敢看梁心的脸。
“李教授,您啥时候还我妈钱啊?”梁心焦虑地说:“我妈愁得已经不吃饭了。”
“你可真行啊师傅,你连学生家长都不放过。”我冲他竖起大拇指。
李扬德说:“你先回去,钱会有的!老师还会赖你的债吗?”
“您刚才在您家就是这么跟我,跟大家伙儿说的。”梁心拖着哭腔说:“我信了,可没想一出您家门,就正好看见您从家里偷偷翻窗户,我就一路跟着您到这儿啦。”
李扬德红了脸,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翻窗户,因为我家里都是逼债的人!你看看,连我的学生都向我逼债了。你赶紧给师父还钱哇。”
我笑着对梁心说:“毕业了,梁小姐可以来我的企业。”
“你有什么企业啊快乐,别人不知道你,师父还不知道你,你除了张嘴就剩下个球了。梁心你赶紧走哇,少跟这些社会上的人往来。你妈的钱就是让他给骗走的。”
梁心被李扬德骂走了,我心中感到万分遗憾。“师父你都说了我有个球,我没钱。你看我球能抵债你把我球割去算啦。”我苦笑着对李扬德说。
李扬德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他只能耍耍嘴皮子,自然做不出来这种粗鲁野蛮的事,只能瞪着眼睛来回念叨:“无耻,太无耻。怪不得泰戈尔说老虎并不吃老虎,只有人用人来养肥自己……”我没有理他,不无耻我又能怎么样呢?
沿着高速,我深踩油门,四十分钟宝马就到了金市机场。那机场当年是我负责装修的。它的外形是一个巨大的聚宝盆,屋顶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金元宝。就在一年前,世界各地的淘金客们会坐着豪华客机呼啸而来,在这里一掷千金。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灿烂金光变成了个笑话,我心中不由得黯然。
等人的时候,我发现机场超市不卖棒棒糖了。当年我最恨这里的棒棒糖,一根售价一百七十块,只有傻逼才会买。现在棒棒糖不卖了,傻逼们也不来了。傻逼们不来,就意味着金市再也无法恢复以前的繁荣。我又开始怀念那些棒棒糖。
候机大厅里,旅客们的脸上一脸希翼,他们都在期待着和家人团聚。老百姓有吃有喝就是好日子,婚丧嫁娶才是人生大事。整个候机大厅喜气洋洋,像是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阳光让我觉得不太真实。
这时,身后有人问我是不是钱快乐。我等的人到了。我没有想到,来人不高大,也不凶猛,就是个可能刚满18岁的少年。他脸白得像一片雪地。他说:“爷叫孙大胜,是橘子姐派来和你对接的。”
刚一进宝马车,我突然无法呼吸。是他从后座用铁链勒住我的脖子。他嘴中呼出的明明是热气,可喷到我的皮肤上让我非常的冷。铁链勒得我脖子都快断了。
“你的车爷用了。你要在爷离开金市前把钱凑齐了。你的手机不能关机,否则爷会找到你,割下你的耳朵。”
我急忙点头,脖颈上的铁链松了,眼前的黑暗渐渐消散,氧气重新注入我的身体。我看到孙大胜一脸认真地望着我,像个等待我签收快递的快递员,而不是在谈论如何割下我的耳朵。
“爷说清楚了吗?”他不耐烦地问我。
我敢说自己不清楚吗?孙大胜打开一个笔记本,我看到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名字是我,“钱快乐”,第二个名字叫做“周灵”。我倒吸一口凉气。孙大胜看我一眼,我急忙装做揉自己脖子上的勒痕。他对我说:“你滚吧。”
我刚下车,孙大胜轰响油门,宝马车箭一样飞出去,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我第一次发现,空气如此宝贵。
3.无名女尸
从分手那天起,小叮当的电话就再也没打通过。陈诺从没有想过小叮当会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在这里三十多年,离开后她怎么生活?一想到这些,陈诺非常伤心。每次闭上眼睛,默念小叮当的名字,他都能闻到月亮的味道,像是泉水般甘甜。小叮当从小就向往宇宙,爱看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别的女孩希望自己将来做个护士,做个模特。小叮当的梦想却是做个宇航员。
她总给陈诺讲那些天上的事情,外星人与飞碟,平行世界和时空旅行。陈诺看着她美丽的脸,白皙皮肤下那些纤细的血管令他迷醉。他不关心宇宙和毁灭。他想亲吻她。
清醒总是伴随着痛苦,像酒精带来的永远是烂醉。随着时间的迭加,痛苦成几何倍的增长。一直在下雪,金碧辉煌的大雪中陈诺每次感到内心的煎熬过不去时,就会抽一根沾有小叮当唇印的香烟。那种感觉像是把小叮当的灵魂,把自己的过往生命吞进胃里。那并不能让他的内心宁静,反而让他更加思念小叮当。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他决定再去小叮当家里找她,用尽所有办法,他也要让小叮当留下来。
陈诺刚到小叮当家的巷子口,就听到哀乐声从巷子深处传来。陈诺恨得咬牙,心想一定得找派出所的民警过来好好收拾一顿这帮催债的无赖。一个穿黑棉袄留光头的男人从巷子里跑出来,一看就是个地痞。他脸花了,都是血,一看就被人打得不轻。陈诺心一沉,拦住他问:“小叮当在哪里?”那个地痞捂着被打拦的头看陈诺,刚想发怒,可觉得陈诺绝非善类,龇牙咧嘴地问道:“小叮当是谁?”
“周灵。周灵就是小叮当。”
话音未落,陈诺感觉自己拽着的光头地痞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似乎陈诺提到的名字是一句可怕的诅咒。他一把推开陈诺,飞快地跑了。
陈诺的鼻子抽动起来,他闻到骨折和脑震荡的味道。他朝着小叮当家狂奔。小叮当家门口已经围满街坊,陈诺从人群中挤进去,看到几个破音响散落在院子里,一群光头男人躺在地上,有的在痛苦地打滚呻吟,有的已经昏死过去,院子里回荡着被打折的鼻梁骨与肋骨的味道。
陈诺拽起来一个额头上肿起大包的男人:“周灵哪儿去了?”
那男人说:“周灵欠钱不还,我们来要债,来了个开宝马730的男人。那男人也不问咋回事,就把我们打了,她跟那个男的开宝马跑了。”
陈诺松手,男人像一袋水泥般摔落在地上。陈诺给小叮当拨电话,可小叮当的手机已经关机。
离开小叮当家,陈诺像是被人抽了筋,一路双腿发软地回到警队办公室,坐在办公椅上发呆。
他从小叮当家带回来两件她散落在地上的T恤。那T恤上有阳光的味道,有她儿子未来的味道,有孤独和深夜难以入眠的女人头发渐渐变白时的味道,还有恐惧和爱情的味道。小叮当又交男朋友了吗?种种味道交织成一个迷宫套住了陈诺的心。他想这么大的世界,如果她要走,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小叮当。
也许那个开宝马的男人就是她离开金市的原因,也许这个男人就是她的新男友,自己贸然找人,反而是捣乱。人家开的是宝马,自己赚得不比一个保安多,拿什么跟人家拼?小叮当应该跟宝马男人走,一辆宝马730要一百多万啊。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给小叮当最需要的安全感。祝你幸福,爱人,我会永远记住你。他越想心里越乱,气力越来越小,鼻子里都是各种悲伤的流行歌曲荡漾的味道。他在为小叮当感到唏嘘,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唏嘘。
小叮当之所以叫小叮当,是因为她上初中时不仅长得好看,还品学兼优,乐于助人,经常给同桌陈诺抄作业,像极了动画片里的机器猫,所以陈诺给她起了这个外号,所有人都以为陈诺和小叮当会走到一起。刑警队队长配电视台主持人,郎才女貌,有情人终成眷属,电视里都这么演的。可陈诺没有想到小叮当和他火速分手,又火速地和一个外地男人结了婚。
陈诺经过多方打听,搞明白了这外地丈夫的爸爸是一个省内的“有力人士”。小叮当夫妻俩还合伙成立了一个公司,金市最红火那两年,他们生意搞得红红火火。陈诺每天收队后就叫着丁烈跑小饭馆,点个羊杂砂锅,喝到烂醉回家睡觉。
陈诺每次酒醉到没话说了,就拿手机给自己放《小叮当》的主题曲,那时他就能看到过去,回到过去,看到自己和小叮当最纯真璀璨的青春……
陈诺越想越烦,干脆从椅子上跳起来。用冷水泼脸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敲门。陈诺打开门,气急败坏的丁烈站在门口。
“华府天城,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
当陈诺来到华府天城的顶楼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梦中,那是一具干瘪的尸体,身上覆着一层金色的冰霜。她像是猎物般被一根麻绳倒吊在房梁上,蜷曲着。死者是个老妇人,白发苍苍,从胸口到腹腔被利刃切割开,陈诺不由得紧紧握住拳头。
法医告诉陈诺,死者死亡时间初步推算在一个月前。他注意到法医在收集尸体旁边铁盆,里面放着几块焦炭一般的肉块,陈诺凑近一看,差点没有吐出来,那是死者还没有被焚烧干净的肝脏。他鼻子抽了一抽,闻到了一股死的气息。这气息本很微弱,可陈诺的大鼻子如同一个放大器,将它放大了千万倍。他循味在尸体上扫视着,在尸体的伤口上发现一粒不会比小米大的金色斑渍。陈诺和法医借了镊子和证物袋,小心翼翼放进证物袋。
在阳光下,陈诺眯着眼睛仔细观察这证物。丁烈这才看清,那金色的斑渍是一种汁液结痂后形成的固状物,似乎稍微一用力就会脆裂成粉末。陈诺把它递到丁烈面前,让他闻一下,丁烈使劲抽动鼻子,轻轻皱眉。
“这他妈什么味儿?好怪。”
“这是金链花汁的味道。”
丁烈皱眉问:“啥是金链花?”
“金链花,生长在金链树上。金链树适合生长在亚热带地区,它的原生地是印度。金链树的花和果实可以压榨成汁液,做泻药。”
丁烈抬抬眉毛说:“陈队,你啥时候成个植物学专家的。”
陈诺不理会丁烈语气中的讥讽,他说:“半年前,太阳城预售开盘,请我们去吃饭参观。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金链花,很好奇,那个看大门的印度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的。因为那个小区太奢华了,咱这秋天能冻死醉汉,他那里大盖子一罩,和春天一样。他那儿有印度的树,印度的花,印度的女人露着肚脐眼给你唱歌跳舞。我这鼻子你也知道,但凡闻过的味道,就绝不会再忘。”
“是,这还真亏你的鼻子。”
陈诺看着那证物袋中的金色斑渍说:“凶手的刀在太阳城蘸上了金链花汁液,并没有处理干净,留下了发异味的汁液残余。然后在这里作案时,异味和污渍沾在了死者的伤口上。我们去太阳城。”
他们到太阳城时陈诺觉得这栋大楼散发着一股失忆症病人的味道。仅仅半年,一切都变了。太阳城的印度人都走光了,这里一片狼藉,变成一座废墟。陈诺记忆中所有光亮的都已暗淡,所有坚固的都已腐朽,到处都是垃圾,一地碎了的瓶子,到处都散发着金链花汁的怪味。
大厅中央,一具冰尸倒吊着,和华府天城那令人惊骇的犯罪现场几乎一样。陈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