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猎场
无际的荒野。它显示出疯狂过后的永恒宁静。世界像秋季熟透的果子,芬芳华美,可瞬间就泯灭于腐烂。
陈诺看到东山了,那是一片巍峨群山,绵延到黑暗尽头的黑暗里。陈诺站在山脚,心中茫然,像一片灰色。
人们下车四处张望。陈诺被迎面刮来的寒风吹出了两个大喷嚏,他问钱快乐:“你确认他在这里,这是救他的唯一机会。”
钱快乐喘着粗气,像一匹遭到疯人鞭打的马。
“我父亲已经疯了,他把你们都当做了猎物,那他就需要一个猎场。”
“猎场?”
“每个猎人都有他自己的一片猎场。他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猎人打猎的时候,猎场里的每一道阳光和每一粒灰尘都是他的助手。不管是什么动物只要进入猎场,就会成为猎枪下倒地的猎物。”
“这里是他的猎场?”
“从我记事起,他就在这片地方打猎。每次出去,都是几天几夜不回家。他有个据点,是座山洞,累了他就在那里休息。很隐蔽,连鼻子最好的熊瞎子都摸不到。”
“你还能找到那个山洞吗?”
“穿过芦苇荡,能到山脚下的湖边,洞就在那里。”
陈诺挥手,让钱快乐带队,他走在钱快乐后面,其他人随后。这支队伍钻进芦苇荡,向山中走去。陈诺眼前钱快乐的背影忽隐忽现,飘曳的芦苇中,迷离的月光下,他的影子散发幽灵的味道,那味道仿佛另一道更黑的影子,在翩翩起舞,在絮絮低语。丁烈在他身后小声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王八蛋不靠谱?”
陈诺没有回答,手悄悄地摸向了腰间侧面的枪套。他指指钱快乐的腿,意思是如果钱快乐要借机逃跑,就朝他的腿开枪,千万不要打死他。丁烈点了点头。
走出芦苇荡的时候,烂泥和腐朽植物的腥臭味被风吹散,空气清新不少。陈诺叹口气。他看到了那个山洞。钱快乐指着洞口说:“陈诺,你要小心。”
陈诺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我父亲虽然是个醉鬼,虽然老糊涂了,可他是这座山里最杰出的猎人。他以前的外号叫山老虎,也就是山里的神。对付一个猎人,你要用猎人的思维。对于猎人而言,鹿啊,兔子啊只是小猎物,真正让他们有成就感的猎物是熊和野猪。因为它们足够危险,也足够大,够一家人过冬。为了打这些大猎物,猎人可以牺牲那些小猎物,把野鸡野兔子做成诱饵,设计陷阱。”
陈诺问他:“山洞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钱快乐摇头:“那边的出口被湖水环绕,除非他想淹死在里面。洞口很小,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
陈诺点头:“我跟在你后面,我们两个进去。”
钱快乐说:“啥?”
陈诺点头:“如果是陷阱,你父亲总不能把你当猎物吧?”
钱快乐说:“你打过雪仗没有?”
“你什么意思?”
“打雪仗的时候,你可以向任何一个人扔雪球。任何一个人也可以向你扔雪球。”
陈诺看着钱快乐,他的笑容里有一股血腥味,像是野狗吐出舌头。
“也许我同样是个猎人呢?”
丁烈说:“陈队,你小心。”
陈诺说:“你们在外面接应我,随时准备行动。”
钱快乐在前面带路,手电的光束直捅向隧道尽头,那里是一片黑暗的冰湖湖面。
陈诺目测眼前的黑暗进了射击范围,大喊:“钱奋斗,我们来了。”
钱快乐的背影一抖,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两人停下脚步,等待里面的回复。可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钱快乐回头看陈诺,询问下一步如何行动。陈诺皱眉观察,山洞里悄无声音,没有半点亮光。耳机里传来丁烈的声音:“陈队,特警的狙击手就位了。”陈诺咬咬牙,示意钱快乐继续往前走。
钱快乐毫无畏惧,大步向前,渐渐加快步速,竟然跑了起来。钱快乐的脚步声在山洞里回想,震得陈诺耳膜刺痛。他觉得冷汗打湿了自己的身体。他让钱快乐停下,钱快乐像是没有听见,径直向前跑去。黑暗的山洞味道如同涌动的墨海,无声无息。
陈诺说:“钱快乐你慢点走。”
钱快乐加快了脚步。陈诺怒吼:“钱快乐!”钱快乐迟疑了一下,回头说:“你想看你的女人让人开膛破肚?”
陈诺举起了枪,钱快乐快跑几步躲进山洞尽头的黑暗里,紧接着,钱快乐肝肠寸断的叫声传来,陈诺持枪冲入黑暗之中。
外面警察们的耳机里一阵刺耳的嘶鸣,众人纷纷皱眉扯掉耳机。丁烈第一个冲入山洞,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不要发生最坏的情况。可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山洞里空无一人。没有发疯的复仇者,没有被捆绑的人质,就连陈诺和钱快乐也消失了。此时,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丁烈和同事们循声而去,发现自己站在了山洞的出口,正如钱快乐所言,四周被湖环绕。被冰冻的湖面正在一点一点地碎裂,到处都是黑洞。
钱快乐在巨大的冰块上蹦跳,快速地向岸边移动。丁烈举枪让他站住,他回头对丁烈说:“陈诺掉河里了,你们快去救吧。”
钱快乐指指暗流湍急的冰河,丁烈收起枪扑到河边,寻找陈诺的踪迹。钱快乐离丁烈越来越远,终于跳上岸,消失在湖岸边的芦苇里。
丁烈和同事们用手电四下探照,湖水里只有碎裂的冰块和冰凌。丁烈大声呼喊着陈诺的名字,只有回声和风声,没有应答。
2.我是钱快乐
我在树林里奔跑,那些警察的叫喊声离我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在这里,小径交叉错乱,像是我的思绪。
当陈诺问我父亲究竟在哪里的时候,我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信口胡编了猎人猎场这一套。我竟然又一次获得了自由,这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
我跳到冰面上的时候,心里也没有底。冰面会不会碎裂?我会不会掉进湖里,被冻成一个冰坨?我没有答案。我只是想,世上并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皇帝神仙。想救自己的儿子,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如果冰面坍塌了,淹死我,我认了。人死不过屌朝天。砍头不过风吹帽。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陈诺举起枪让我站住。我说:“你相信我,我去找我爸,我跟他谈。我一定能把你的人也救出来。”
他的眼也红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叫,让我站住。我怎么能听他的呢?这个时候,我内心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我跳了起来,使劲跺冰面,我听到脚下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有只巨龙从湖底冲来,那是冰面在断裂的声音。
陈诺向我跑来,我朝前跑去。我们的每一步,都可能踩入万丈深渊。但没办法,这是我们的生活,这是我们的命。
我在冰面上使劲蹦跳着。四处传来冰块碎裂的声音。我看到周围的湖面破裂,湖水从冰洞和冰缝中涌出来,整个大地都像是在摇摇晃晃。脚踩在冰上面,像踩在一大团柔软的棉花上。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回头看去,陈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刚裂开的冰洞在我身后,洞里是湍急流淌的湖水。陈诺消失在茫茫黑夜里,被冰河给吞噬。
我没有办法。我想挽回这一切,他坠河纯属意外,他冤枉我这个无辜的人纯属活该。陈诺的同事们追了上来,我只能跑向茫茫黑夜。
我向前狂奔。脚下满是粗壮的树杈和尖锐的石块。前方有一个黑乎乎的巨大黑影躺在地上,等我看清楚时,惊得我向后退了两步,脚绊在一根树杈上,摔倒在地。
那是一匹马的尸体。寒冬中,它没有腐烂,被风干的尸体瘦骨嶙峋。马的两个眼眶像是黑洞,朝向我。我看着马,马也看着我。我还活着,它已经死了。它从哪里来,它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在这马尸旁,我奇迹似的冷静下来。四周只有风声,和乌鸦的鸣叫。月光洒在白骨上,格外的凄凉。
我蹲坐在地上,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有钻石,一切就还有机会。
在公路上,我拦到一辆拉煤车。司机笑起来很粗鲁,胖脸上都是油腻。他没有问我是谁。听到我的目的地,他就说可以,正好顺路。
车在茫茫黑夜中苦行,那个司机对我说:“看你满头大汗,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没有必要,任何苦难你第二天起床再看,都不叫个事。”
我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心想你说得容易,咱俩调换一下试试。
“师傅,你好好开车吧!”我说。
他说:“看你穿着打扮,有钱人。以前我曾经很富有……”
我看储物箱里有烟,不是好烟,但顾不上那么多。我抽出一根,点上。
“就前两年的事。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很爱我的女人,天天逼着我跟她结婚。我其实也很爱她。可我不知道,她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钱。我迟迟不敢答应她。我也有一大堆烦心事,可我不怕,觉得只要有钱,我就是无所不能的。后来有两大笔钱我放出去,没有收回来,资金链断了。瞬间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看着平静讲述这一切的卡车司机,他的皮肤上焕发着一层光,仿佛雕像一样,让我心里不舒服。
我觉得这个世界突然变成了一面镜子。我看到的他无非是镜子中我的倒影。我不明白上天在我救我儿子的中途为什么要让我照镜子。这世界上所有让你不明所以的稀奇古怪,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发现凡是从大风中抓来的东西,都不牢靠。早晚还得被大风吹走。”
我冷笑,说:“师傅你好好开车,传道也得注意交通安全。”
“后来我想出了一个招,骗保。”
我说:“这世界上最狡猾的一群人都在保险公司。”
他点头说:“太对了。我买了巨额的人身保险,受益人是那个女人。然后我把车开进湖里,假装自己被淹死了。我躲了起来,希望找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没想到,那个女人知道我死了,悲痛欲绝,竟然在我假死的地方跳河自尽了。”
我看他,他的脸上点点泪痕闪烁。
“刚被抓的时候,我整天在找自杀的机会。我后悔死了。她是真的爱我的。”
我拍拍司机的肩膀,说:“人都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惋惜。”
他说:“后来有一天,下雨了,我隔着铁栅栏看着那雨,雨点噼里啪啦的,我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好像在雨里面,她说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每一滴雨点里都有我。那场雨过后,我的内心得到了平静。我活了下来,出狱,找了个开车的工作,有了新的生活。过去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只有下雨的时候,我才依稀和以前的日子有些联系。所以,你不要为任何事情感到绝望,明天总会来临。”
明天肯定会来临,我希望我儿子是活下来的那个人。而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黑夜里赶路的。
他突然说:“这个世界真是搞笑,搞笑死了。”
我看着他,说:“啥意思?”
他说:“你一看就什么都有,可活得不人不鬼。我呢,什么都没有了,万念俱灰,可还在劝别人要对生活充满希望。”
我们不再说话。车到了我要去的小树林。我跳下车。他对我喊:“希望我们有缘还能再见。”
我笑笑,转身跑进森林。卡车发动,轰鸣远去。
3.怪物
卡车即将再次启动的时候,陈诺从车斗上跳下来。他的脚踩在积雪上,没有声音。
陈诺压抑着呼吸,跟随钱快乐走入森林。两人一前一后,仿佛一个幽灵在跟踪另一个幽灵。
当钱快乐踩碎冰面逃跑的时候,陈诺突然闻到一股味道,像是一个人正在用粗糙的手掌捏起一把火药中的硝石。这味道来自于钱快乐说过的那句话:“对付一个猎人,要用猎人的思维。”他被这句话点醒,“我为什么不能做一个猎人呢?”陈诺捡起一块冰扔到湖水里,发出惊叫,然后滚到钱快乐视觉盲区的黑暗中。
钱快乐回头,没看到陈诺,继续逃亡。陈诺一直跟着他,死死地咬着他的身影。
在森林里,陈诺在追逐中肺差点爆炸。他从没有见过跑这么快的人。明明是冬天,陈诺却觉得自己是在盛夏中的厨房,眼前男人的跑姿里散发出一股股满地蟑螂奔跑觅食的味道。
北国的冬风无比残忍,它从西伯利亚而来,途经蒙古,携风带雪。每年冬天,金市都会有十几个夜里醉卧在路边的酒鬼被风给冻死。陈诺缩在卡车车斗里,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他觉得体温在极速下降。他不知道卡车要开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钱快乐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手机找不到了,可能是在追赶时从口袋中掉出去的。陈诺失去和外界的联系,只能在心中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咬紧钱快乐,他是你唯一的希望。
森林的深处,积雪的尽头,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陈诺不知道是积雪压垮了树枝,还是有野兽在游荡。此时此刻无论什么怪兽咆哮着从树林里冲出来,他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钱快乐走到一棵大树下,终于停下来。他深呼吸一口气,在树下徒手挖掘。此刻泥土被冻得坚硬无比,陈诺看到钱快乐的十个指头都被割伤,流出鲜血。
钱快乐好像毫无知觉。
他挖呀挖呀,挖出一个小小的黑布袋,隐隐约约有光线闪烁,有蛋糕的香甜弥漫。
钱快乐望着那黑色的小布口袋,陈诺从他眼中看到了比钻石还夺目的光芒。他听到钱快乐在自言自语:“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陈诺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真是什么样的怪物都遇到了。
陈诺跟着钱快乐走出森林,回到公路上。像一个人追寻他的影子,不前不后。深夜过半,寒风刺骨。钱快乐没有觉察。他跺着脚,浑身哆嗦,等了足有五分钟,终于过来一辆捷达车,停在他身边。
车窗摇下,驾驶员留着寸头,戴金项链,是个流里流气的小混子,散发着一股洁厕灵的天蓝色味道。他问钱快乐要去哪里。陈诺的心狂跳。钱快乐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小叮当会在的地方。
钱快乐说:“我可以买你的手机吗?”
那小混子愣了,说:“啥?”
陈诺也愣了。
钱快乐说:“我可以买你的手机吗?”
小混子笑了,说:“你有病吧。”
小混子想把车窗摇上去,钱快乐一把摁住车窗边沿。
“我没有开玩笑,你出个价。”
小混子说:“靠,八万。”
钱快乐点点头:“行,没问题。”
他从兜里面掏出一颗钻石,放在小混子眼前,说:“把手机拿来。”
小混子看着那颗闪光的石头,眼睛里都是狐疑。他有些吃不准。
“你蒙傻子呢?就这玻璃珠子,值八万?你干脆抢去吧。”
钱快乐咬牙切齿地对小混子说:“小子,你可想好了。这是钻石,价值远不止八万。遇到我,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你爱信不信。”
小混子挠挠头,从裤兜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刚要递到钱快乐的手上,却又收回去。他对钱快乐再次微笑。
“涨价了,我要三颗。”
钱快乐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小混子说:“不管这钻石是真的,还是假的,给我三颗,我把手机给你。”
钱快乐声音嘶哑地说:“你倒挺会敲竹杠。”
小混子说:“愿不愿意,就看你的了。”
钱快乐点头说:“行,你小子行。”
他又从兜里摸出两颗钻石,那小子一把将钻石都抢过去,把手机塞到钱快乐手里。
他说:“大哥,你还想要啥?”
钱快乐不说话,使劲在手机上摁着。陈诺觉得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小混子说:“车你要吗?”
钱快乐看了一眼小混子:“我再给你一颗钻石。”
小混子说:“十颗。”
钱快乐喊:“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就你这破车,半颗钻石都不值。”
小混子说:“那是在平时,你看你这样子,肯定特别赶时间。这样吧,五颗。”
钱快乐狠狠地踹脚车门:“你他妈想什么呢,你给我下来。”
小混子眼里凶光四射,散发出一股蚊子在夜空飞翔时被人用手掌拍在墙上,变成一朵血花的味道。小混子打开车门冲下来,陈诺这才看清楚,那小子手里握着一把刀刃锋利的军刀。
钱快乐说:“你想干吗?”
小混子说:“东西全留下,车你开走。”
钱快乐说:“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还敢抢我。”
钱快乐话说得硬气,可脚却没闲着,不断在后退。小混子步步紧逼。陈诺心想,如果情况危急,自己也只有冲出来救他。
正在陈诺犹豫的时候,小混子突然停下来,嘴巴大张,似乎只有寒风能吹跑他的惊惶。陈诺才发现远方雪地里出现一群穿着军大衣的人。他们戴着厚重的狗皮帽子和医院护士经常使用的白色棉口罩,手里拿着砍刀和斧子,迅速地包围了这两个男人。他们呼吸里有一股白蚁群的味道,卑微而又彪悍。
小混子说:“你们是谁,你们想干吗?”
为首的人在深夜里还戴着墨镜,他说:“滚。”
钱快乐转身就想走,戴墨镜的人说:“不是你。”
钱快乐愣了,那小混子连滚带爬,跑出了包围圈。
钱快乐说:“滚开,要不我和你们拼了。”
他身后的一个蒙面人举起手中的铁棍,狠狠地砸在他的腿上。钱快乐闷哼,倒在地上。他抬起头,脸上尽是冷汗。
钱快乐从裤兜中掏出那个黑色的小布袋:“我结的仇,无非都是钱上的事。这有一袋钻石,你们放我走吧。迟了就耽误我大事了。”
他身后的人又狠狠地给他一棍,钱快乐松开黑布袋,钻石撒落一地,仿佛满地星光。他晕死过去。
陈诺刚想站起来,眼前一黑,摔倒在雪地里,他感到汩汩的热血从自己的头顶流出来。他看到两个蒙面人站在自己面前,一人手里提着根棒球棍,其中一根上面正在往下滴血。
“不管你是谁,你也救不了他,不想再挨一下,就别动,清楚吗?”
陈诺点头。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捡起了钻石,抬起了钱快乐。只有那台钱快乐用钻石换来的手机上还残存着钱快乐的味道,陈诺的鼻子生疼,像是在大声喊叫,这是我们找到小叮当唯一的线索了。
“人,你们带走,手机给我留下行吗?我伤成这样,我得打电话叫人来接我,我手机没电了。”陈诺哀求。
钻石换来的手机被丢弃在雪地中。陈诺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绑走钱快乐。陈诺看着夜空,心里骂老天爷不公道,救人为什么这样艰难。苍天无语,星空闪烁。
陈诺咬牙翻身,向钱快乐遗落在雪地上的手机爬去。哪怕希望渺茫,能向前一步,哪怕是爬着前进,也离希望更近一步。
他终于爬到手机旁边,看着那幽蓝屏幕上的画面,哭笑不得。他冲着虚空骂道,钱快乐啊钱快乐,你就是个王八蛋。全世界最王八蛋的王八蛋。
4.我是小叮当
这里是哪里,我扫视四周,想找到一些迹象。
白墙遮挡住我的视线。没有窗户,我看不到外面的光线。也没有管道,我感受不到外面的风。
现在应该天快亮了吧?我像是在一艘死去的飞碟里般安静。钱奋斗正在给我儿子未来喂奶。只要是欠别人钱,这种事就没一个尽头。未来从一个疯子怀中换到另一个疯子怀中,我不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微笑着看未来。我只能对未来微笑,希望我的微笑能够让他获得信心。陈诺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我坚信这一点。
“你这笑容真是太古怪了。”
我抬头望去,钱奋斗一边做鬼脸逗未来,一边看着我。人是一种短视的动物,文明社会剥夺了我们对死亡和厄运的洞察力。每次大难不死,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该放炮放炮,该吃饺子吃饺子,像扑火的蛾子。
我嘴里呜咽着。他皱眉:“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想说什么就说,可你要是喊叫,你一定后悔。”
我流泪点头,他扯下了我嘴里的布条。
我说:“杀人的是你?”
他摇摇头,说:“一场雪,冻死了一头鹿。你告诉我,是哪片雪花杀了它?我不过是最后落下的那片雪花。”
未来“嘿嘿”地笑了,在这老人怀中舒服地伸懒腰。
“你,陈诺,杨二郎,孙大胜,还有他。”他指着我可怜的儿子说:“我们都是雪花。”
他想把布条重新塞回我的嘴里,我拼命躲闪着,说求求你,求求你。他“嘿嘿”一笑,指了指已经被眼泪弄花脸的未来,我使劲点头。他再没有说话,扔下布条。
“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那儿?”
“你儿子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孙子也在,我偷听了你跟护士的对话,就记住了。”
我开门的时候,他把玩具塞到未来手里,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走进我家关上了门,一切都晚了。
我说:“你把孩子放掉。”
“你觉得可能吗?”
他的汉语很生疏,说话含糊刺耳,像是嘴里塞进去了一只肥硕的刺猬,那刺猬挣扎着,用身体使劲拍打他的牙齿,他的喉咙。
“这和孩子无关。你惩罚我。”
老人看着我,那眼神像一颗飞弹在追踪猎物,似乎要把我的面孔用眼神刻在自己的记忆里,哪怕化成灰,这个形象也永不泯灭。
“所有的事情都和孩子有关。”
我说:“警察一定会来的。”
他点头:“我知道。那个叫陈诺的警察,一定会来救你对不对?”
他笑了,像一只憨态可掬的企鹅。我的心凉了。我知道这笑容的意思。
5.真相
丁烈看到陈诺正靠着一棵树半坐,血在他的后脑勺上凝结成冰。阳光洒在陈诺的身上。陈诺面色铁青,长长的睫毛上都是白色的冰霜。这一夜的寒风已经把他冻透了,他冲丁烈和同事们挥手,嘴角流露胜利的笑容。
“钱快乐那个王八蛋,我知道他爸究竟躲在哪里了。”陈诺自豪地说。
陈诺把手机递给丁烈,丁烈看到手机屏幕上打开一个叫做“足寿康”的app,上面是一张金市的地图。表示定位目标的蓝色小火箭闪烁着,所在位置是金市的制高点——黄金时代酒店。
“这足寿康是什么?”
陈诺说:“足寿康是一款老年健步鞋,肯定也是骗子产品。但它有一项特殊功能就是带gps定位,是专门给老年痴呆症患者用的。钱快乐把这双鞋送给钱奋斗,就是用来定位这老头究竟在哪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黄金时代这地方易守难攻啊。”陈诺挠头苦笑。
说到黄金时代酒店,警察们的心头都是一震,那是每个金市人记忆里的痛。开发商希望把它打造成一座高概念环保的超五星级酒店。说是“黄金”,却主打环保,声称将不会有任何水泥,钢钉和塑料管道进入建筑,全部装修都将采用世界上最先进最高科技的环保材料。
据说,酒店建好后,顶楼会是全世界最高的旋转餐厅。它配备从法国,意大利还有日本请来的米其林三星级大厨制作西餐和日本料理。酒吧也会请获得世界冠军的调酒师坐镇。酒柜里藏有全世界最好的威士忌。酒店有最低消费,一个客人一晚上八千八。
金市的市民们憧憬着它建成的那一天。市民们都说,等到酒店盖成了,金市人就能赚那些外地傻帽的钱。他们所说的外地傻帽,就是来这里干实体的外地生意人。金市人那时很纳闷,有钱为什么要投资实体呢?卖窗帘,卖家具,卖茶叶,卖五金。又苦又累,丢人现眼。既然有钱,为什么不放到“典当行”呢?钱生钱利滚利,半年回本半年翻倍,幸福生活近在眼前。
外地傻帽不听他们的,只是操着各种他们听不懂的方言,把物价提高,以高消费配合金市人的高收入。外地傻帽们也都赚上钱,一个个笑得打滚。物价再高,也高不过飞翔的利息,财大气粗的金市爷爷们毫不在意。
突然有一天,资金链断了。外地傻帽们像迁徙而来的候鸟一样,一夜之间全飞走了。只留下了大眼瞪小眼的市民们,不知道自己明天的饭到哪里吃。还有高耸入云的黄金时代。每次陈诺经过那里,都能闻到这栋大楼散发着一股鱼刺的味道,狠狠地卡在每个人的喉咙里。
6.我是钱快乐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他会不会认账?”
我听到人们窃窃私语。我没有睁开眼睛。我的手脚都被捆着,头和后背像裂开了一样疼,这帮王八蛋一定用棍子砸破了我的头。
疼痛让我连注意力都集中不起来,更别提能有什么好办法逃生。
我的额头又一阵钻心的疼痛,人们惊呼。
“他是不是醒了?”
“醒了醒了,现在是装呢!”
有人用棍子捅捅我的脚,我装做没反应。
“睁开眼吧!”
我感到一股寒意,有两根指头揪住我的右耳朵,锋利的刀刃搁在耳根上。
“我数三下,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会割下你的耳朵。”
我笑了,在众人的惊呼下,我说:“你不用数三下。”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围观。他们戴着口罩,眼神惊慌。我扫视他们,除了为首戴墨镜的那个人,人们通通倒退三步,像是一群猿猴面对恶虎。
我说:“你们是谁?”
人们的目光都投向那戴墨镜的人。他就像是猿群的首领。戴墨镜的人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两个耳光。
我被他打懵了,感觉自己两边脸颊一瞬间就肿了起来。我吐出两颗带血的牙。
那人看着我说:“在这儿,有权力问问题的是我们,不是你。”
我不敢再顶嘴,低下了头。那人摘掉墨镜和口罩,让我看他。我看清他的面孔,觉得不可思议。
站在我面前的人竟是那个载过我的运煤车司机。
他阴沉着脸对我说:“你不会认为你真能随手就拦住一辆顺风车吧。”
我哭了,哭声不大,眼泪不多,可我明确地能感觉到我在哭泣。我说:“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相信过的人就是你。”
他说:“我跟你讲的故事里,只有两点是骗你的。一点是我不是在工作,我是在找你。你一失踪,大家就都出来找你了。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冲我招手,上我的车。苍天有眼啊!第二点是我没有骗保,更没有坐牢。我只是想这么干,每天都在想。但我没有胆量,我也不能伤害无辜的人。我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上线是你的下线李扬德。”
“对不起。我欠了你钱,我拿钻石还。”我对他说。
他拎起那个装钻石的袋子,说这些钻石的确要充公。随即他冷笑:“这里有一百四十三个人,你知道你总共欠了这些人多少钱吗?你知道这些人的钱是怎么来的吗?”
我没有说话,我心里清楚,手头这点钻石远不够还清我欠这些人的钱。
那卡车司机对他的同伴们说:“你们把口罩都摘了。”
人们相互对视,像是听不明白这指令是什么意思。卡车司机冲到离他最近的同伴身边,一把扯下那人的口罩和帽子。露出真容的人花白的头发,是一个和我父亲年龄相差无几的老妇人。
卡车司机问我:“你认得她是谁吗?”
我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人。面目暴露的她反而不再惊惶,她举双手嚎叫着扑到我面前,屈指成爪,撕挠着我的脸。要不是那卡车司机阻拦得及时,我非让她给挠毁容了不可。她嚎啕大哭,骂我丧尽天良,是狗娘养的,王八操的。
卡车司机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悲愤地说:“大娘,你说说,恶人钱快乐是怎么害你的。”
大娘哭诉着我的罪恶,原来她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于卫东。她甚至偷偷把自己老公辛苦一辈子才买的房子也抵押了出去,抵押款全在我这里。我塌了以后,几个大汉闯进了大娘家,把她和老公像提溜小鸡一样给扔出家门,换了门锁,房子成了“典当行”的。大娘一瞬间就变成了赤贫的穷鬼。她只能租一个简陋的住处维持生活。那住处在公共厕所旁边,她说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更让大娘伤心的是她老公。他突然有一天不再说话,只是念叨一连串一连串的数字。愤怒的时候,他就用激扬的语气报数。悲伤的时候,他就小声地哽咽报数。数字从他苍白的嘴唇中飞出来,像是一串串缠绕脖颈的黑色符咒。大家认为他老年痴呆了,结果有次大娘给典当行还钱时才发现自己的丈夫是在计算每一秒都在上涨的利息。他除了吃饭睡觉及必要的生理活动,完全活在报数中。街上的顽童最爱干的恶作剧就是在他耳边突然大喊一声,吓得他思维短路,只得重新心算。
大妈说到此处悲痛欲绝:“当年他是我们单位有名的金嗓子,我就是因为他朗诵的普希金跟他好的。风风雨雨几十年啊,结果被你个狗日的害成个只会报数的傻子!钱快乐,你让我都失去了对爱情的信心!”
她指着我,鼻涕眼泪的。我表情木然,内心对一个将近七十岁的女人指责我让她怀疑爱情感到惶恐。
她的同伴们不这么想,他们纷纷扯掉帽子和口罩,露出花白的头发和衰老的面容。可我不敢轻视他们,因为每个人手里拎着的家伙都是货真价实的凶器。他们指责我是只害虫,他们有责任消灭我。
我感到害怕,可我不能感到害怕,我要救我儿子。如果我是只害人虫,我也要做只蟑螂。即使原子弹爆炸,即使好人坏人,伟人小人,菩萨魔鬼,天鹅蛤蟆,一切的一切,所有生灵都死了,我也要活到最后。
5.黄金时代
我们的金市有股淡淡的火药味道,街道的黑暗散发出喉咙深处的味道。
以前这座城市整夜整夜洋溢着黄金般的光彩。马路两旁使用的路灯单价一根一百五十万。这个数字曾经轰动了世界。那一排排灯柱镶金镀银。灯罩分红蓝绿三种,红是红宝石,蓝是蓝水晶,绿是碧玉琉璃。灯柱每天从黄昏六点亮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珠光宝气的灯光散发着钞票的甜美香味,像是蜂蜜吸引苍蝇一样吸引五湖四海的人来到金市,如同飞蛾扑火。
以前每个人都和灯光一样,充满活力。他们坐着飞机去巴黎买包,去米兰做头发,去东京喝茶,享尽荣华富贵。他们认为金钱像动物一样不断繁衍,不断进化。
灭亡总是无声无息。陈诺心想,一切盛景都散发肥皂泡的气味,“啪”的一声繁华就灰飞烟灭。
雪暴遮住太阳。明明是上午,警车却似乎潜入海底。冰雪被气流卷进车窗,打在陈诺的脸上。陈诺感觉不到丝毫的倦意。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它意味着一切结束后,他浑身的肌肉会像被撕开一样疼痛,前提是那时他还活着。
前方不远处有人影,白气在从那人影的嘴巴中呵出,像是一朵云彩。陈诺害怕他突然冲到马路中间来,于是放慢车速。那人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树,或者他自己的影子。
车队疾驰而过,陈诺在一刹那虽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貌,却看清了那双鞋。那是“李宁”牌白色篮球鞋,上面沾着斑斑血迹。眼前这身影模糊的人,竟是少年王童。
王童好像一团火,抬头望向楼群外的天空。头顶上是漫天的风雪,他的表情漠然。陈诺不知道在他单薄的身体里,在他并不算英俊的平凡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情。可他眼眸中的光却是在燃烧,比群星还要璀璨的燃烧。
陈诺闻出了王童目光中的味道,如糖果般甜蜜,如春日般温暖。这样的味道陈诺在西门萝卜偷窥丁淑娟的目光里闻到过,在为爱人复仇的孙大胜眼中闻到过,在丁烈对李梦痴迷的注视中闻到过,在自己面对残留小叮当唇印的留恋中也闻到过。只有爱情才会散发这样的味道。那个女孩会不会知道王童此时此刻的行为。这是零下三十度的深夜啊!那个女孩会像王童爱自己一样爱王童吗?陈诺觉得自己鼻子发酸。在这雪暴中的街头,王童像一个天使在发光。
冰雪中显现巨兽尸骸的阴影,那是“黄金时代”酒店的残破楼体。他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在车窗上凝结成了白霜,霜的轮廓隐隐约约像是小叮当的笑脸。
陈诺叹口气,再次检查配枪和子弹。确认无误。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