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第十七章:大漠奇鲨


文/肖睿

1.丁烈的尖叫

委托“威信达”公司找钱快乐的人叫欧阳晓。他还有一个特别奇怪的外号,叫西门萝卜。

“为什么叫西门萝卜?”陈诺好奇地问丁强。

“这老头特别怪,爱吃素,并且特别爱吃萝卜,一餐不能没有萝卜,兜里头随时揣着几根萝卜叶子,饿的时候就抽两根放到嘴里嚼,像电影里的美国大兵嚼口香糖一样。”

“西门萝卜在哪里?”

“出了金市,往西边走七十公里,往金漠里扎,西门萝卜不爱见人,整天就呆在沙漠里。”

大雪像漫天飞舞的金箔,车窗外的金漠在夜色中放射着冰冷而微弱的月光,没有丝毫生命迹象,雪和沙漠在相互吞噬。这片沙漠散发着甜味,是雪花的味道。味道包裹了一切,陈诺觉得自己就像被一片巨大的萝卜叶子包裹住的一粒肉块。

丁烈递给陈诺一个卷宗。翻开卷宗,陈诺第一眼看到西门萝卜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老式军装,戴着军帽,面朝阳光,一脸灿烂的笑容,露出虎牙和酒窝,无忧无虑。

西门萝卜的简历非常复杂,他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某场著名的边境战役。中年时靠做煤炭生意在金市起家,然后生意触及到这里的房地产,路桥和餐饮等多个领域。在金市民间集资风潮兴起后没几年,把生意都交给手下,退居二线,隐居在沙漠中。

“陈队,卷宗还不算有意思。”丁烈把手机递给他:“写这帖子的小子不来当警察真是屈材了。”

 

《金市奇人异事录——西门萝卜篇》

欧阳晓,也就是西门萝卜在我们金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富豪,慈善家。笔者在写《金市奇人异事录》时大多采用讽刺挖苦的口吻,因为笔者其实看不上其中的大多数人。写他们只是为了记录一段时光,用粗俗虚假滑稽的文字博君一笑。但对西门萝卜,我是充满了敬意,不敢造次。笔者认为他的一生,就是金市人民艰苦奋斗,奋进拼搏的历史缩影!他的精神,就是金市人民在这荒芜沙漠中创造出繁华城市的金市精神!西门萝卜先生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金市人,却也是金市的象征,金市的骄傲……

西门萝卜生在金市西郊那座被称作“金漠”的沙漠里。说是“金漠”,可一粒金子都没有。他出生的那个小村子很穷,村子里好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沙漠,一辈子就洗两次澡。一次出生,一次下葬。

西门萝卜先生从小就有个梦想,那就是去看一看大海。因为他从小听村里的教书先生说大海里的一切都能换钱,这广袤而丰美的海让西门萝卜向往不已。等他刚过十八,他就离开村子,离开沙漠,一路向南,终于见到了大海。西门萝卜先生这样形容自己第一次看到大海时的情景:海边阳光太强烈了,把我眼睛晒出了眼泪。海边的风太大了,把我的嘴唇都吹裂了。大海是好,但不属于我。我终于意识到,我是沙漠的儿子,我必须回到沙漠。

西门萝卜回到了金市,可去大海的经历给他带来了一个宝贵的经验:在海边他看着那些运煤船,才知道家乡的煤运到外面是那样值钱。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金市的煤炭业发展当中,成为了今日的西门萝卜先生。而金市能发展到今日的规模,金市人能过上这样幸福美满的生活,和西门萝卜先生及和他一样的奋斗者们的艰苦奋斗息息相关。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由得让笔者和与笔者一样善良的金市人们感慨,人心不足蛇吞象,竟然在我们这片以厚道与善良著称的土地上也出现了如此的现象。

在人们眼中,西门萝卜赚的钱十辈子都花不完,他们都觉得西门萝卜会像那些大富豪一样,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他们没有想到,西门萝卜有一天回到了自己出生的村里,盖了数百栋别墅,里面配备了自来水,天然气,卫浴等完善的现代生活设施。

村里人本来以为西门萝卜先生回来是搞房地产的,心里还在纳闷这里也不是风景区,没有清新的氧气没有美好的景色,谁来买他的别墅。

突然有一天,西门萝卜宣布每户人家一座别墅。他富了,就要让自己的乡亲们也同样富裕起来。人群沸腾了。

人们不感谢西门萝卜赠予的别墅,反而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每家都想要比别家更大的房子,更多的钱。

他们得不到更多的,就去阻止别人得到。他们相互栽赃,彼此陷害。事情慢慢地失去控制,有人家的房子被烧了,有人家的小孩被推到了井里。数百年来都邻里和睦的沙漠小村庄一时间乌烟瘴气,人人自危。他们埋怨西门萝卜,为什么是每户一栋别墅,不能是每人一栋别墅。为什么不分现金?有人开始写举报信诬告,西门萝卜不再是欧阳大善人,他变成了一个恶棍,一个魔鬼,十六岁放火,十八岁杀人。

有一天晚上,西门萝卜怀揣着最善意的心思建造的那别墅群着了大火,怎么扑都扑不灭。大火燃烧两天两夜,一切都烧光了。纵火的人是西门萝卜的发小,童年时最好的朋友……

后来,西门萝卜先生花钱买下了整座村子,把人们统统迁走。没过几年,沙漠吞噬了村庄,从此隐居。

写到此处,想到西门萝卜先生独自在沙漠中的孤独与悲伤,笔者不由得也心如刀绞,弃笔掩面嚎啕大哭。为西门萝卜先生,也为无知愚昧的人。西门萝卜的故事,真是金市奇人奇事中最令人悲叹的一个。

 

陈诺看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黄金沙漠,脑袋里突然有一刻放空,他在想,天上的雪花,沙漠里的沙子,还有地上的人,哪个更多?

远方有条河在天际边升起,像发亮的白毛巾。

“我怎么不记得这里还有条河?”

“陈队,这片沙漠都是西门萝卜买下来的。河是人工河,西门萝卜造的。”丁烈说。

丁烈的话吓住了陈诺:“我靠,造这么片人工河得多少钱。就为了住在河边?“

“贫穷限制了咱俩的想象力。人家不住在河边。人家住河里。”

陈诺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中,在这么美丽的世界上,他却在追捕一个可怕的怪兽,突然,他看到河面倒影中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是小叮当。她在流泪,脸上都是伤口。

陈诺揉揉眼睛,那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他握紧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他突然感觉到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丁烈说:“你怎么了?”

陈诺看着他,从他惶恐的表情中才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他摇头说:“没事。一会儿,我们要小心,这个西门萝卜很神秘,神秘的人都不好对付。”

太阳在慢慢低沉,金色的阳光打进陈诺的嘴里,阳光的味道是咸涩的。

陈诺听到一声本不该出现在沙漠中的轰鸣,一艘大船如同鲸鱼一样,从巨大的沙丘之后出现,烟囱中冒着的白烟能够遮挡住太阳。

陈诺头晕目眩。天空大地,海洋沙漠,人类动物统统错位。丁烈说:“西门萝卜就住在这艘船上。”这时又传来一声汽笛声响,船靠岸了。

陈诺没有说话,他看着走下舷梯的枯瘦老人。老人的眼睛里精光四射,脸上手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深刻扭曲,像是用刀一刀刀在肉体上划刻出的伤疤。他只有在看着沙漠,雪花和湖水时,眼神才是温柔的。他身上有一股萝卜的味道,那味道比水更纯净,比动物更无辜。

“陈队长你好,我是欧阳晓,他们都叫我西门萝卜。”

西门萝卜对陈诺伸出手,陈诺握住,那手干枯但有力。西门萝卜对陈诺说:“我这湖怎么样?

陈诺松开手笑道:“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看到了海市蜃楼。挺好,我要有钱也想弄这么一出。可惜我没钱。”

西门萝卜大笑:“你这个小伙子不错。”

陈诺很奇怪,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那股萝卜味道,自己一点都不反感这个老人。

“把钱快乐交出来吧,交出来我们就走。”

“钱快乐是来过,可就是来给我拜了个年,然后就走了。”

陈诺苦笑。

“我七十多岁的人了,不骗人。要不你搜,这船上除了照顾我的工作人员,再没人了。”

丁烈带着同事们冲上船。河水中的波光粼粼,陈诺又看到小叮当微笑的倒影,他惊得一抬头,面前却只有无垠的沙丘,还有正在观察他的老人。

西门萝卜问他:“你怎么了?”陈诺不说话。西门萝卜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比我这个快死的人脸色都难看。”

西门萝卜话音未落,甲板上突然传出一声丁烈的惊叫。丁烈的胆子大得能半夜睡在荒坟里抓鬼,这尖叫一点都不像他。陈诺推开西门萝卜,向船上跑去。

 

2.我是小叮当

孙大胜躺在单人床上,他气色好了很多,眼睛仿佛遨游太快的飞碟般闪闪发亮。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可怜巴巴,像是一条鳍被砍掉的异形。这个黑市医生果然医术精湛。

我儿子在他怀中打着甜美的呼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啊。孙大胜也在打呼噜,却大睁着双眼。

“什么时候能放我和未来?”我推醒他,问他。

“你相信我。只要你帮我,我就放你走。”

我怎么可能相信他?这个困境让我恐惧,不敢想象我和未来会是什么结局。孙大胜的仇恨像夜里深邃的海,我就是漂浮在海上的落难者。这恨海在一点一点吞噬我的意志。

“我先走了。”

今天吃完午饭,医生微笑着这样对我说。我吃惊地看着医生,孙大胜似乎没听见,仍然低头拼命地进食。

“他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祝你和你的儿子好运。他走出这个房间,他会做出什么事我不敢想。”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要救他?”医生要推门离开的时候,我愤怒地问他。

“因为他想做的事情也是我想做的,我恨死钱快乐了。”

医生微笑,冲我挥挥手,推门出去。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敢做出任何行动。时间在飞速地过去,像一个黑洞。那黑洞越来越大,我即将没有葬身之地。

吃完饭,孙大胜站起来,高高地举起未来。未来露出笑容,咯吱咯吱地笑,小手小脚在空中乱晃。 

这个男人看着未来也哈哈大笑,用手轻轻挠未来的肚皮,未来爬在他怀里睡着了。孙大胜笑容亲切和蔼,眼睛里的怒火犹如隔着冰川投射而来的光。“我感觉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3.想象力

丁烈的尖叫声在甲板上回荡,这声音在邮轮的甲板上闻起来像是沙漠上空那颗比冰还透明的月亮。

“陈队,你赶紧下来!”

丁烈的叫声从一扇门里传来,陈诺走进那扇门,屋里楼梯下深邃的黑暗似乎直通船底。他沿梯而下,感觉自己像是在深入一只巨兽的腹腔,陈诺心跳和呼吸的回声越来越大,各种幻觉像是往事般在黑暗中层层叠叠地涌动,最后都变成小叮当的脸。

“陈队,你快点下来,我在这儿呢。”

声音忽远忽近,在这个地方,仿佛梦幻一样不真实。

一丝光亮出现,光的味道就像白色的牛奶流到黑夜的地板上。陈诺向光亮冲刺,能看清的世界越来越大,原来他冲入了一个大厅。灯光一瞬间很刺眼,瞳孔渐渐熟悉这光线后,陈诺闻到一股浓郁的骨头味道,他确认自己所看到的不是幻觉,深深地吸了口凉气——

一具庞大的鲨鱼骷髅,骨头雪白得像是月亮,獠牙和肋骨如刀刃般错落。鲨鱼的尾骨高高摇摆,似乎正在拍打波浪。这具庞大的骸骨像是即将要扑到陈诺身上,两个眼窝变成黑洞,闻起来一股血腥味。

“吓一跳吧。”

陈诺回头,西门萝卜微笑着走来。

陈诺点燃一根烟:“我操。”

“忘跟你们打招呼了,这是我的收藏。”西门萝卜说:“我从小就热爱大海,最崇拜的就是鲨鱼。它是大海之王。”

陈诺不说话。西门萝卜指着眼前的骷髅骨架说:“鲨鱼见了血,就一定要吃掉对方。人都说鲨鱼残忍,嗜血。这都是蠢话。人见血了都得拼个你死我活,更何况鲨鱼?这是生命的权利,争取一切机会活下来的权利。大海多残酷啊,要不怎么活下来?”

陈诺不说话,他心中有些难过。他想起了小叮当,小叮当热爱太空,说起天上的事如痴如醉,她喜欢太空的原因会不会和眼前这个老头一样?如果西门萝卜是鲨鱼,那小叮当呢?她是什么鱼。自己又是什么鱼?他闻着自己身上的汗臭,觉得自己像是动画片里的小丑鱼。

“人不是鲨鱼,鲨鱼不会借钱,也不会赖账。”陈诺说。

那具庞大的骸骨在西门萝卜面前就像是一只摇尾巴的宠物。

    警察们灰溜溜地回到甲板上,阳光刺眼。他们已经把整条船搜了几遍,都没有发现钱快乐的踪迹。可以确认,他不在这里。

此时陈诺看到岸边停着几辆卡车,车斗里装满了蓝色的水桶。

“我们在沙漠生活,总要用水。”西门萝卜说。陈诺发现西门萝卜的瞳孔无比黝黑,像是有一群又一群的鲨鱼在涌动。

“我不关心这事,我只关心钱快乐。你真的不把他交给我?我一定能抓住他。”

西门萝卜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丁强找他吗?”

“因为他欠了你一大笔钱。你不甘心。”

西门萝卜摇头:“我没有爱人,没有儿女,孑然一身,最爱做的事情,是换上我家看门人的衣服去金市市区里乱转,看看和我同龄的老家伙们在做什么,和他们说说话。在一个专门给老人卖假药的地方,我遇到了钱快乐。他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伯伯长大爷短,口口声声就希望我多活几年。我说我没钱。他就说不图钱,就是看着我像他爸爸,就是想孝顺我。说着说着就掉眼泪。这个世界上关心我的人很多,可为了想让我多活几年,想到掉眼泪的人就他一个。我觉得遇到这么一个实在善良的小伙子,真是我的福分。我认他做了干儿子。最让我感动的是当他知道我是西门萝卜后一定要和我断绝关系,我问他为什么啊儿子,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做我儿子做不了啊,你还生在福中不知福。他说爸爸,我不想让人在我背后说我认您做父亲是贪图您的钱财。我真是只想好好孝顺你的。我还能说什么?我对他更是高看一眼了……”

“后来,他说他要做生意,跟我愿不愿意投资,那些年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在搞房地产,更何况我这长了尾巴比猴都精的干儿子。我毫不犹豫就借给了他。后来行情你也知道,煤炭不让卖了,房地产就垮台了。他的生意失败了,他着急上火,嘴角鼓出一片大包。我对他说,我的钱你不用着急还,先还别人的,我一时半刻用不着钱。他说那怎么可以,谁的钱不还,您的钱我也必须还。您是我爸爸,是比我亲爸爸还亲的爸爸。他笑得比蜜还甜,语言比宝石还真。我的那个感动哟,钱不重要,他的这份心意真是让我恨不得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他。有一天,他约我在一个烂尾楼里见面……”

西门萝卜的声音突然小了,音质发涩发干,发出像裸露的干涸河床中干枯鱼骨的味道。他咽了一口口水,喉头颤抖,陈诺觉得他很恐惧。 

“那天我上了楼顶,到处都是浓烟,我叫钱快乐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出现。我感觉不妙,想离开那里,可当我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看到刀光一闪,玻璃上的反光救我一命,我躲过了致命一击。我被钱快乐砸倒在地上。他想拿刀捅我,可他没想到我当兵时有个习惯,兜里总要揣把小刀,我掏出我藏的刀子,捅伤他的胳膊,他被我吓跑了……”

陈诺问他,刀在哪里,西门萝卜从兜里掏出小刀,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初冬的时候,我逃回家就发烧了,整整三个月昏迷不醒,等于从鬼门关里捡回了这条命。再醒来时我才知道丁淑娟、于卫东这些老朋友都不在了……”

“醒来为什么不报警?”

“太丢人了。我只想安度晚年。我起先想不明白,我都不着急要他还钱,他为什么要这样。当我发现于卫东他们失踪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不是他的第一个目标。他手上反正已经沾了血,那就一定要把我这个最麻烦的债主解决掉……”

“你可是只鲨鱼啊!”

“我未必是鲨鱼,可钱快乐是病毒细菌,是癌症艾滋。海里游,天上飞,人间走,就是逮不着他,干生气。你们不也一样吗?”

“丁强说他在你这里。”

“那个放贷的流氓?他也是病毒,他们相互牵制以毒攻毒,我就是个普通市民。”

陈诺被老人噎得苦笑,西门萝卜说:“我只知道,像他这种人,只能让老天收他……”

陈诺还想再说什么,西门萝卜摇摇头:“我能提供的全说了,我累了。”老人步履蹒跚地回到船上。

警察们失落地回到岸上,一阵风吹过运水的卡车,扑到陈诺的脸上。陈诺走到水桶前,拿手指沾了一点桶中的水,放进嘴中抿两口,皱起眉头来。西门萝卜站在船上冷冷地看着他,转身走回船舱。

在万物都荒谬错位的沙漠,陈诺闻到了危险的味道,像是某种无形的化学剧毒。陈诺真担心那句鲨鱼骨骼会长出血肉,长出鳃和鳞,背会突然裂开,长出透明翅膀,扑到他面前,撕咬他的脸。

 

4.我钱快乐

水面漂浮的冰冷寒气打在我脸上,我光着身子被倒吊着,寒冷让我苦恼。我似乎永远都被倒吊着,世界万物颠倒。巨大的黑影像是刀子划开丝绸般在水中游来游去。

“那是鲨鱼。”

我被吊上去的时候,西门萝卜平静地对我说。那一刻我才明白,老人若是残忍,胜于孩子千万倍。

我在这里究竟吊了多久,我也不清楚。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两双在水底注视我的冰冷眼睛。

我刚被吊上去的时候,西门萝卜问我,不还钱就罢了,为什么要杀他。我叫他干爹,我说:“干爹,是不是哪个环节搞错了。我没有杀过人,更别提要杀你了。”他不听我的解释,只是一个劲地冷笑。

当初对他下手,是以为他和其他的孤寡老人一样,又贪又蠢。可在知道他是个有钱人时,我就该停手。像这样的人,比狐狸都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是大鱼,我是小鱼,我怎么敢贪婪到想吃掉他呢?我真后悔。

我对他说:“干爹我有钱。我现在还给你好吗?”

“你觉得我在乎吗?我昏迷了三个多月。”

我闭上嘴,自知大限已到,不再求饶。死在这样一个人手上,我也不冤。做一个咬紧牙关的死人,要比做一个磕头捣蒜鼻涕眼泪的死人要有尊严。

鲨鱼越来越兴奋,在水里疯狂地打转。我饿了多久,它们就饿了多久。那个留八字胡的男人走到水池边,推一把我脚上的绳索,我天旋地转。他说:“时间到了,你准备好了吗?”

几天前,我脚朝天头朝地地问西门萝卜:“干爹,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他拿一把小刀在我的脖子上轻轻划一下,几滴血掉进水池中,两条鲨鱼拖着巨大的黑影扑向那一缕血痕。它们在水底发出的声音像是飞机升空时机舱里的轰鸣。我心底暗叫一声“老天”,鲨鱼划动鱼鳍,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我,像是孩子看着心仪的食物。牙齿是雪白的,眼睛是血红的。

“你是个坏人,钱快乐。像你这么坏的人,就应该被鲨鱼咬成肉酱吃了。但你不能死得这么容易,你要在这儿反思你的罪恶。”

西门萝卜这样对我说,然后他指着那个八字胡说:“你要等到我的鲨鱼饿疯了,他会把你扔进池子。”

现在这两条鲨鱼终于饿疯了,八字胡看看眼睛血红的鲨鱼,对我苦笑道:“永远都是最脏最累的活留给我干。”

“大哥你饶了我吧,我给你钱。”

他看了苦苦哀求的我一眼,不说话,从西服里掏出一个酒壶,喝一大口,冲我一笑,开始摇动池边的齿轮。我的身体缓缓下降,我的灵魂离头上的天堂更近一步,我没有尖叫,尖叫在真正的危险前是奢侈品。我的语速更快了,我告诉他,我的钻石有多么的纯净,我的黄金有多么的沉重,我的珠宝有多么的璀璨。他的脸色像是被火烤着一样,一点一点慢慢变红。

鲨鱼探在水面上的嘴巴快探到我的头发,他停止动作,看着筛糠一样颤抖的我,点燃一根烟。

“兄弟,不是我不爱你的钱,是我没命拿啊。你要是不死,那我老板非得把我喂了鲨鱼。你就别再说了,听着我也难受。”

“大哥,你别把我生生喂了鲨鱼。你在岸上给我个痛快,我死了你们爱把我咋样都行。你要答应,我把藏钻石的地方告诉你,成吗?”

八字胡男人狐疑地看着我,眯起眼睛。我在半空中悬吊着打转,像是我命运的灰色轨迹。

“我手脚都让捆着,我还能干啥。你给我一个痛快,我还你一生痛快。这买卖不做,你得多傻。”

八字胡男人再次转动齿轮。“我一直都好奇,你当老板的,为啥后背纹个虎头。”他问我。

当我的双脚回到地面上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内心在说,阿弥陀佛,上帝安拉,不管你是谁。谢谢你。

“辟邪。”我小声说。

“啥?你说啥?”他把耳朵凑了过来。

我尽全身力气,把我的脑袋撞到他的鼻梁上,我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打雪仗》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肖睿
肖睿  
小说家 夏衍电影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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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最后一段我猛然想起了一首歌:少林功夫好啊!少林功夫棒!我是铁头功……可惜少了金刚腿。
Xixi-Ch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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