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梁心
警察来到梁心家楼下时已是黄昏。梁心穿着睡衣睡裤,裹一件厚重的大棉袄从楼道里走出来。天色将暗,四周不时传来鞭炮声。小区里有人家亮起灯,雾霭中影影绰绰能看到有居民在街上走动。
梁心走得特别快,跟在她身后的丁烈让她慢些,她听到声音反而走得更快了。谁都不想让邻居们看到有几辆警车等着自己。尤其还是一个女孩子。
梁心打开警车门,一股冷风裹挟着雪花冲进来。梁心都没看清车上的情况,就一屁股坐在后座上。她的长发上沾着雪花,抬起头来,才看到身旁坐着的是陈诺。梁心惊讶地说:“我们见过。”
陈诺点头。他看着梁心的脸,她纯净无瑕,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陈诺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年轻人,大概也会对梁心有好感。梁心怯生生地问:“叔叔,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丁烈说:“你不要害怕,他问你什么,你认真答就好。”丁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有股土地开裂后从地心深处散发出的霉泥味道。陈诺从没见过天不怕地不怕的丁烈会这样紧张。
陈诺喝一口手中纸杯中的苦咖啡,皱眉说:“王彪逼你开房,咱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有印象吗?”
梁心点头,说:“你帮我拦他,谢谢你叔叔。”
陈诺说:“后来呢?”
“后来那些天他总是纠缠我,我熬不住,答应了他。可等我到了酒店,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就逃跑了。再后来,是你的同事敲门,说你们想找我调查案子。”
梁心低着头,陈诺看不到她的表情。
陈诺说:“这些天你都在家?有人能证明吗?”
梁心点头:“这段日子我爸我妈单位放假,他们整天就在屋里跟自己几个朋友打麻将看电视,他们能证明。”
陈诺说:“王彪死了。”
陈诺看着梁心的脸,她喘着粗气,十分震惊的样子。梁心想要惊叫,急忙用手捂住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的脸被憋得通红。散发出一股狂风吹过竹林时叶子狂响的尘土味道。过了一会儿,她恢复镇定,放开手,干呕两下,问陈诺:“王彪是怎么死的?”
陈诺说:“你认识王童吗?”
梁心点点头,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她说:“认识,我妈妈,还有他父亲都在钱快乐那里放了钱,要债的时候总能碰着。”
“私下你们有交流吗?”
“他顶多就算得上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就和我跟你一样。”梁心停顿片刻,又说:“有一次我手机坏了,正好他是修手机的,我去找他修,他说不要我的钱,我还是掏了钱,那好像是我们唯一一次私下交谈。”
陈诺说:“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梁心愣了,说:“这让我怎么回答。我对他其实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诺感到一阵悲哀。梁心把车窗开一条小缝,清新的寒风扑打在她的脸上。看着窗外雪中的世界,她说:“他长得不帅,说话吞吞吐吐,不敢抬头看人。他家里条件好像也不好,我看他浑身上下除了那双鞋是李宁的,其它都是杂牌。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啊,在哪里都会遇到这样的男孩子。我真是没什么印象。是他杀了王彪?”
陈诺点点头,梁心瞪大眼睛,声音也随之颤抖。她问陈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诺把除去作案手段的一切告诉了梁心。
“有烟吗?”梁心沉默良久,问陈诺。
陈诺点点头,递给她一根烟,她点燃,大口吸两下,突然打开车门。“你要去哪?”丁烈问她。她没有回答,像是没听到。她下了车,只把背影留给人们,陈诺看不到她的脸。
丁烈小声地对陈诺说:“陈队,我觉得没什么问题。”陈诺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梁心回到了车上,她的眼睛哭肿了,有股雪花膏的味道。她问陈诺:“你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小区里的人渐渐多起来,都是一家一家的。孩子们在吵闹,大人则在雪地上放炮。礼花一个又一个地窜到天上,发出巨响,震得马路不住颤抖。夜空被礼花染得无比绚烂,到了夜里十二点,金市将会变成欢乐的不夜城,散发出一个偷情女人般的香水味道。可陈诺却没有心思去期待那一刻。
他透过红肿的鼻子闻着这因为烟花和泪水遮蔽而万物变形的世界,眼前这面孔清秀五官分明的少女却模糊如水中月镜中花,散发出一股玫瑰被枪炮击碎后花瓣被火焰融化的味道。
陈诺说:“王童让我转告你,他做出了他的选择,他以后没得选了。希望你能记住他,你能做好将来你的每一个选择。”
梁心听着这话,嘴角咧开,陈诺闻不出来这究竟是哭还是笑。他想自己要是梁心,的确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梁心说:“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在哪里,在干嘛了。我觉得我的脚踩着的是棉花,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了。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陈诺说:“审判王童的时候,可能需要你作证。”
又下起雪,雪花大得像是花瓣。这个春节雪比往年都大,一下就是三四天。
梁心哽咽的声音里有股小鹿的蹄子被雪地里的捕兽夹上的利齿切段后的甜腥味:“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两年前,我还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有希望的人。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每个人都很喜欢我,很尊敬我。我拒绝了很多我们学校的男生,因为他们在我心里都不够优秀。我觉得只有最优秀的男人才配得上我。我以为我会读到大三就出国,到美国或者欧洲去念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嫁给一个外国人,定居海外。没想到呢,一夜之间,一切全变了。我们家破落了,败了。我现在一无所有,负债累累,我的导师想睡我,我的债主想睡我,就连为我修手机的人都偷窥我。我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我就是个警察。你好好上学,好好考试,将来考上研究生,变成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自己去找问题的答案。”
梁心苦笑,凄惨之味如秋雨过后的石板街:“不可能了。我欠太多债,利滚利。钱快乐这个王八蛋把我家害得太惨了。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陈诺又掏出了一根烟,给自己点上。他看着梁心,一言不发。困境如尼古丁烟雾,人与雪花,或是其它的万事万物,都像不存在。
陈诺见梁心情绪黯然,知道一时半刻再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中止了盘问。
丁烈说:“梁心,你的手机我们要留存作为证物。”
梁心点头,从自己裤兜中掏出手机交给丁烈。丁烈手一颤,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多亏陈诺接住。他把手机交给丁烈,不满地瞪了丁烈一眼。
丁烈尴尬地笑:“你还有别的手机吗?所有手机我们都要带走。”
梁心摇头。丁烈想关手机,却皱起眉头:“你这手机好慢,半天关不上,好像还中毒了。”
梁心没精打彩地说:“用三年了,一开始特别快。”
丁烈当着梁心的面,让技术科的同事拆了手机,从手机里取出了王童装的监控芯片。陈诺嘱咐梁心,让她这段时间哪里都不要去,等着警方的传唤。然后,他让两名女同事把梁心送上楼。看着梁心单薄的背影,陈诺在心中深深地叹口气。
回警队的路上,陈诺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丁烈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陈诺说:“你念经呢?什么变了?”
丁烈说:“陈队,我瞎说啊我拿不准。我觉得梁心有个地方不对劲。”
雪未停,雾又起。城市中的一切都暧昧模糊,似是而非。
大街上空空荡荡,但为避免追尾,丁烈还是打开双闪。陈诺看了眼丁烈,说:“你也发现她的手机有问题了。”
丁烈点头说:“我现在对她的第一印象还很深刻。我觉得这个女孩很华贵,很洋气,很新潮。像是电视里下来的模特。她的衣服,她的包,首饰,还有表,看着都很贵,也很时尚。我听咱队里女同事悄声嘀咕,她那一个包估摸着就相当于咱们半年的工资。她自己不是也说了,她必须享受最好的物质条件,要不她觉得生不如死……”
“可是在大学里,那些学生们相互攀比时最重要的东西是手机。大学校园里因为手机引起的盗窃和抢劫案件是最多的。”陈诺说。
“既然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最新的。既然手机是最能给人撑门面的东西,那为什么她的手机一直没有更新换代。甚至坏了也不换,还去找王童修理用到现在。那个品牌的手机都更新好几代了,她还在用三年前的款式。这不符合她的做事风格。”丁烈长出一口气,口吻如一座冰山般凝重。
“虽然她显得像一只小羊,可还是在我们面前散出了狼味。”
丁烈说:“手机是前男友送的?或者什么重要的人送的?她有特殊情愫,她舍不得。”这句话说完,还没等陈诺反驳,丁烈自己就摇头否定了。
陈诺说:“存不存在另外一种可能。一年半以前,她在钱快乐家遇到王童的时候,家道已经破落,为了维持自己的高消费生活,她频繁在网络上贷款,后贷还前贷,债主们逼得越来越紧。她的生活面临崩溃。此时,她发现了王童在偷窥自己,王童调查她的时候,她其实也在调查王童。她发现王童暗地里是在帮人监控手机,做婚姻调查,具有一定的侦查和反侦查能力,认为其是一个很好的帮手,或者说是棋子。于是借修手机的名义,接近王童,让王童监控了自己的手机。从那一刻起,与其说王童掌握她的生活,还不如说是她通过手机所营造的假象,控制了王童的心智。从此之后,她操纵王童为自己做了很多的事情,比如帮她教训李扬德,给要挟她的舍友拍裸照。直到最后,她实在逃不过去了,于是和王彪通过电话商议开房,逼王童杀死了王彪。”
警车猛地停下,是丁烈猛踩刹车,他冲出去,对着路边的花坛干呕。陈诺下车,点根烟。天已经亮了大半。
丁烈站起来,面如死灰。他说:“我一直对她特别在意,你肯定以为我喜欢她。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已经站在悬崖边上跨出去半步了,早晚会出事。我想拉她一把,让她回到正常的人生,可惜……”
陈诺对丁烈说:“过了三十,初一雪就该停了。就像这世上的事,从不为我们警察的意志所转移”
此地离刑警队不远了,陈诺已经能看到那里的大门。陈诺过去,拍拍丁烈的后背,说:“没有一个罪人能假装无辜,平静地过完这一辈子。”
2.我是钱快乐
我坐在小桌子前,不敢动弹。双腿像是灌了铅,胀得像是要爆炸,它一定已经肿得比树干还粗。陈诺和丁烈走进审讯室,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隔着铁栏杆看我,就像是看一条死狗。
我对陈诺说:“我救了你,要不是我,你在“黄金时代”早就没命了。我没有杀任何人,嫌疑都解除了。我是一个优秀的企业家,也是这起案子,这出悲剧的受害者,你们不帮助受害者,还把我关起来,你们是啥意思。”
丁烈吼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没问你的别废话!”
“把你的事从头再给我们捋一遍,你就能出去了。可这段时间你哪里都不能去,不能离开金市。有什么事我会随时通知你。”陈诺对我说,他的语气很奇怪,有一点温柔,让我很不舒服。
陈诺问我,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怪,在外面的时候,我都在想怎么逃跑。现在案子也破了,我的名声也臭了,我反而踏实了。我刚才还睡了一觉,好久没睡这么香了……”
丁烈拍桌子:“没问你心得体验,是问你,事情都吐干净了吗?”
我说:“你们抓住杀王彪的人了吗?”
陈诺说:“抓住了,是王童。”
我点了点头:“你要没抓到他,我也会告诉你。这小子已经被我逼疯了。他杀人这事其实也不奇怪。”
陈诺说:“在黄金时代我问你的时候,其实你就知道了。”
我点头:“可他为什么要杀王彪?”
陈诺看我一眼,说:“这和你还有关系吗?”
我想了想,苦笑着说:“也是,爱谁谁吧。总之我栽了。”
陈诺说:“你别说别人,关键是你。你的事情都说完了?不要再跟我们变魔术了,玩火者必自焚。”
我双手摊开,十分无奈地说:“我进来前被你们洗了三遍,小聪明小把戏都被你们洗干净了,彻底落魄,彻底干净。要说自己的事,我有一个小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
陈诺说:“什么事?”
我说:“不难为你,是小事一桩。我把一张我母亲的照片塞到东东卧室的枕头里了。你能不能把它带来给我,我现在彻底明白了,你们不把我折腾没劲了是绝对不会放我出去的。”
陈诺瞪大了眼睛:“就这?”
我说:“就这么一个要求。”
陈诺看着我,像是我长着两个脑袋,或者八条胳膊。
“我在这里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梦到我妈。她跟我说,她很想我,问我东东还好吗。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没脸告诉她,我被警察抓了。我少年时,她就去世了。她长什么样子,我都忘了。可是在梦里,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道皱纹都特别清楚,我甚至都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像是森林里树木的清香。我对她喊,妈呀,妈呀,我想抱抱你。我张开怀抱,向她冲过去,可她却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心慌得不行,我就醒了……我觉得,这是我妈在天之灵觉得我坏事干太多了,想让我为东东积德。陈警官,她那张照片是当年一个科考队进我们村子给我妈拍的。村子早就没有了,大家早就四散,失去联系了,我父亲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等我死了之后,我就把这张照片留给东东。那是我妈作为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啊。但凡是个人,他就得在这世间留下痕迹呀……”
说着说着,我哭了起来,可我流不出眼泪,我似乎已经不会哭了。陈诺让丁烈给我递两张纸巾。他对我说:“你对你母亲的情感让我很感动,可我更好奇,你是怎么看你父亲的?怎么看他杀人这件事的?”
“他死有余辜。”我冷冷地说:“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他这么做不仅毁了他,也毁了我和东东。我恨死他了。”
我被带回牢房的时候,看着楼道里的窗户上凝结的冰花,觉得脸上湿湿的,通过那层潮湿的雾气去看冰花,里面似乎隐藏着我母亲的容颜,她在对我微笑。
3.人性的痕迹
从警队出来,已近深夜。空中繁花锦簇,炮声震耳欲聋。陈诺看到林晓丹站在门口的雪地上,远远地望着楼上那一座座亮灯的房间。陈诺从她的目光中闻到哀伤的味道,那味道犹如一只狐狸围着另一只狐狸的尸体转圈。当她发现陈诺和丁烈注意到自己时,她拉低帽檐,消失在了阴影中。陈诺心里清楚,这个女孩被钱快乐毁了。
一个雪球砸在陈诺的肩头,把他吓一跳。陈诺和丁烈回头,是小叮当和未来。小叮当又捏起一个雪球,轻轻扔在陈诺肚子上。
未来看着陈诺的窘态,欢叫出了声音,欢叫中有一股爆米花中的焦糖味。
丁烈抱起了未来:“打雪仗哦!打雪仗!”未来在半空中踢着腿,好像一只刚学会奔跑的马驹。
“你们怎么在这里?”陈诺问小叮当。
小叮当说:“过来协助调查……”
“都办完了?”
小叮当点头,陈诺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叮当轻轻地说:“你的案子呢?”
“还没办完。”
“你要小心。”小叮当担忧地说:“现在的人真是和疯了一样。”
“嗯。”
“等你办完案子,我们带未来打雪仗吧!希望那时雪还没化。”
听到这话,陈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这勇气和鲜血都涌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自己面色赤红,那赤红的味道仿佛他从高台上赤膊跳下来时闻到的肾上腺素味。
陈诺说:不要把未来交给他爸,那就是个混蛋。”
“好。”
“等我办完案子回来……”
小叮当用手指堵住陈诺的双唇,把他没说完的话堵了回去。小叮当说:“现在的事现在好好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小叮当看着陈诺,陈诺从她的目光中闻到一股比糖果还甜蜜,比春日还温暖的味道,像是阳光下洗干净的白衬衣。他从自己,从西门萝卜,从孙大胜,还有王童的眼中都看到过这被叫做“爱”的目光。还有王童,还有王童……
陈诺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拿出手机,翻看地图。
小叮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陈诺怎么了。陈诺顾不上理她,大声呼唤丁烈。丁烈放下东东,冲了过来。
“怎么了陈队?”
陈诺皱眉说:“钱快乐这狗嘴里还真吐出了象牙。他说但凡是人,就得留下存在的痕迹。梁心也是人,我找到她人性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