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第七章:绝路少女


文/肖睿

1.叮当

我开着车,驶向环城高速。天亮了,我看后视镜,孙大胜坐在后座上,未来靠在他的肩上,泪水打湿未来的脸。越是沉默,这眼泪越是灼痛我的心。我不知道钱快乐有没有给陈诺打电话,这个男人比宇宙中的电磁风暴还难以琢磨。可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路面金灿灿的,像是一道狭长的纯金镜面。我在心中计算:如果我猛打方向盘,让车撞在公路护栏上,再把刹车踩到底,孙大胜会有多大可能丧失行动能力。我想象着孙大胜血流满面躺在车里昏迷不醒,想象着火苗如麦穗般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丰饶大海把他吞噬。“未来呢?未来怎么办?”这个念头在我每次咬牙要打方向盘的时候都会涌现于我的脑海中,让我腿软,让我手心冒汗。我可以保证车祸后孙大胜失去意识,可我没法保证未来不飞出车窗。孙大胜的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轻轻拍拍我。

“为什么你在喘粗气,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白?”

孙大胜问我,我没有回答。我看后视镜,孙大胜的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未来的喉咙上,我儿子在梦乡中,脸上有两个甜美的酒窝。

“你知道吗?人身上是有杀气的,爷对它特别敏感。”孙大胜说。

我感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生生把泪憋回了心里,车最终按他的指令停在一片僻静的森林里,孙大胜让我下车。

“你要干什么?”

“你要去执行新任务了。”孙大胜对我说。

我拼命地摇头,表示抗拒。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根可以变成锯子的铁棍轻轻敲两下未来的腿,我瘫软在地上。

“你还想让我干什么?让我杀人也行!让我放火也行!”

孙大胜把我的任务嘱咐了一遍,然后问我都记住没有。我点点头,飞快地跑出了森林。我没有和未来告别,因为孙大胜不允许我摘下堵住他嘴的手帕。我只是把一块冰塞到了他的手里,对他说:“妈妈发誓,冰化掉之前,妈妈一定会回来。”我感觉未来听懂了我的话,他对那金块一样的冰很好奇,露出了无邪的微笑。他的眼神牢牢地钉在我后背上,像一颗正在射向地球的外星飞弹。我命不好,似乎只要一沾到我,任何东西都会变为灰烬。

我在迷宫般的地下宿舍中穿行,寻找一个叫金大正的人。

我终于找到了地方。敲门,门开了,一个老人走了出来,问我是谁。

“金大正住这里吗?”

“我就是。”

“我是橘子姐派来的人。”

金大正听到这句话,好像血被从身体里抽干了。他那比我们头顶那颗冬天的弯月还要苍白的嘴唇嘟哝着:“你再给我两个小时时间,让我去趟水晶之家,钱快乐答应我,给我还钱了,我就有钱能还你们了。”

“你没有时间了。”

“那你让我回屋里拿点东西。”

“别拿了,拿了也没用。”

老人还在哀求,我拿出孙大胜的铁棍给他看,他的眼眶红了,为了不让我看到他流下的泪,他捂着脸蹲在地上。

金大正带着我,来到一处地下停车场。“再给我点时间,求你了,我一定能还钱。”金大正还在乞求。我摇摇头,示意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金大正拿走铁棍,让我去电梯口守着,如果有人来,就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念念叨叨,像个疯子似的坐进了一辆废弃已久的幽灵车里,那辆车上积攒的灰尘就像金大正一样老。

金大正看着我,我低下了头,转过身不去看他干什么。我突然想起来,年轻时陪陈诺去钓鱼,每次鱼上钩的时候,鱼的眼神就是这样。

我听到身后的汽车里传来几声巨响,如同飞碟撞击岩石,又安静了。我知道一切结束,转过身,金大正下车了,他捂着自己用衣服包扎的自己脸上的伤口,对我说:“我们两清了。”我点点头,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停车场。

我不敢耽误,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类。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伤害自己而没有反应呢?我把自己想象成为某种灾难,是大洪水大地震,是火山喷发是核武战争,遇到我是命运,就像我遇到孙大胜也是命运。我必须救出我的儿子。

我回到森林时,未来手里那块巴掌大的冰块只有指甲盖大小了,我把在金大正那里得到的右耳交给孙大胜,紧紧地抱住了我儿子,未来的身体在颤抖。孙大胜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上车,继续游荡。

在路口等一个红灯的时候,孙大胜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不哭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敢往车后座看,只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希望这个红灯赶紧过去。

“现在你终于明白了,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孙大胜对我说:“爷也不相信。”

 

2.  金大正

大堂正中央放着一架“斯坦威”钢琴,一个穿着黑色晚礼服的少女坐在它正对面优雅地弹奏《卡农》。这家酒店接待的商务人士都穿着笔挺西服,步履匆匆。他们不看那少女,也不看陈诺和他的同事们。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马上要去做一笔世界上最重要的生意。陈诺不知道“斯坦威”值多少钱,不知道这少女弹一曲《卡农》要多少钱,不知道这些像猎狗一样的男人女人每小时赚多少钱,也不知道人在这里住一晚上要多少钱,他只知道金大正在这里,他似乎已经闻到金大正的味道了,那味道被各种优美而冰冷的味道碾压着,悲哀得像是一张旧钞。

“照片上的第四个老人叫金大正。今年73岁,现在是满贵大酒店的清洁工。金大正不是孤寡老人,他有一个儿子,可长年瘫痪在床。金大正接触百骨健,正是因为他的儿子。他没有上过学,是一个文盲,不认字,所以没有在百骨健经销商那里留下任何资料。”

陈诺一边听着丁烈介绍情况,一边看向电梯墙壁上安装的那些镜子,镜像中有无数的自己,他们对视着,让陈诺目眩神迷。他心想他们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满腹烦恼?

电梯到了满贵大酒店的地下二层,这里是酒店的员工宿舍。逼仄的通道里灯光昏暗,和楼上比起来像是两个世界。陈诺心里牵挂着小叮当,他这么疯狂地联系她,她到了新家,于情于理都应该给自己回个电话。为什么她没有音讯?陈诺又想起之前给他打电话的陌生号码,他给那号码回拨过去,对方始终没有接。陈诺更焦虑了,会不会是小叮当打的?陈诺心乱如麻,一个没留神,被脚下的杂物绊倒,狠狠摔了一跤。陈诺没事,可手机摔了出去,等陈诺捡起来,屏幕碎了,也黑屏了。陈诺更加焦躁,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回音在走廊里徘徊,像是恶意的嘲笑。

酒店的安保总监急忙解释:“这里是员工宿舍。走廊杂乱的问题我说过好几遍,可没办法,他们不听……”

“我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陈诺摇头:“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修手机的,越快越好。”安保总监冲手下咆哮:“赶紧联系手机维修人员来,你们把这个走廊清理了!”

在金大正房间门口,陈诺敲了好几下门,金大正就是不开房门。陈诺皱皱鼻子,说:“煤气的味道。”

丁烈一脚踹开了房门,冲了进去。陈诺紧随其后,那是一个只能放下张单人床的小房间,但挤着简易灶台,锅碗瓢盘,行李杂物,桌子上堆满了各种药品药罐。一张双层床靠墙放着,下层的床铺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骨瘦如柴。

他裹在厚厚的棉被里,紧闭着眼睛。屋子里煤气味道浓郁,陈诺捂住鼻子,飞奔到床前,将金大正的儿子背出了房间。

眼前昏迷的年轻人叫金永久,陈诺看着他躺在在酒店大堂里的牛皮沙发上接受医务人员的急救,他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树叶在蜷曲干枯时的味道。

“煤气罐泄露和我们无关。但本着企业一贯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们的急救措施是完全免费的。”

看着只想推卸责任的安保主管,陈诺心生厌恶。他闻到眼前这脸色苍白的西装男人从头到脚都有一股沙皮狗的口水味道。陈诺走到一旁的咖啡吧中坐下。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坐在他对面的桌子前,紧皱着眉头,脸上愁云笼罩。她面色苍白,却依然很美。美得让陈诺想起来年轻时的小叮当。一定有很多男孩在追求这个女孩,发疯,犯傻,就像自己少年时追求小叮当一样,陈诺闻到自己心里泛起的那股好像陈醋般的酸涩。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丁烈也在观察那女孩,好像女孩的身上有毛绒绒的小爪子在勾他。女孩好奇地看这两个男人,丁烈红着脸低下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诺这样安慰自己。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急匆匆冲进餐厅,冲过陈诺眼前,老人身上有一种浓郁的廉价陈旧的花边杂志的味道。老人冲到那女孩面前,焦急地说:“梁心,出什么事了?你慌慌张张把我约到这里来。”

那个叫梁心的女孩大哭起来:说:“李教授,我实在没办法了,我现在只有靠你还我家里钱救命啊。”她哭得更大声,眼泪在她的脸庞滑落。

梁心说:“快过年了,我本来还在琢磨,怎么跟父母商量,我想大学毕业后去巴黎深造时装设计。没想到今天早上一醒过来,就听到外面客厅吵吵闹闹,我跑出去,看见我妈跨在家里窗户上,要跳楼。满屋子都是人,桌子上摆满了纸条。我凑上去看,全是欠条,数目从几十万到几百万。我妈对我说,一切都完蛋了。我腿软了,差点摔倒。桌子上还有一张诊断书,我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我妈母亲得了躁郁症已经半年多了,还是中度的……”

“那你跟我说没用啊!我没和你们讲过狄更斯吗?他说过,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有各自的悲伤,他们大多数都有着委屈。”那被称做“李教授”的老人站起来要走:“你得赶紧送你妈去医院。”

梁心一把拽住他,说:“您不能走,她把借来的钱全交给你了啊李老师。您听我说。我好劝歹劝,我妈死活就是不肯下来。趁着她不注意,消防队员一脚把她踹进了家,绑起来送到医院。医生看着看着,叹口气说自己治不了。我不知所措,那医生掏出一张诊断书,说刚到的。原来医生也把所有的钱都借出去了,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还钱。她笑着对我说,你妈的躁郁症是中度的,我的是重度……”

这哭诉传到陈诺的耳朵里,他在心中为这个女孩惋惜,她太天真了。现金是最珍贵的东西,这个老人身上一股蛇与狐狸杂交后的味道。他不会还钱,一分钱都不会还。她破产了,还不自知。这时,他看到吧台里的两个女服务员在窃窃私语,不时还传出几声嬉笑,丁烈站起来走了过去。

丁烈走到吧台前,陈诺听到丁烈小声地问她们:“认识那两个人?”

这两个服务员一胖一瘦,两人对视一眼,挺起了胸膛。丁烈看起来是个很有威严,很有身份的年轻人,这样一个人来和自己请教问题,这让两个女孩非常开心。胖女孩甚至高兴得脸都红了。

“老头不认识,女的我们认识。”胖女孩抢话,“她活得很潇洒。”瘦女孩说,两个人“咯咯吱吱”笑了起来,互相挤眉弄眼。

丁烈皱眉:“她做了什么,你们觉得她潇洒?”

“她没事就来我们这儿住总统套房。”

瘦姑娘刚说完这句话,胖姑娘就说:“你说她家里也就是一般人家,她隔三差五来住总统套房,她图啥。”

“这你就不懂了哇,我问过梁心。她说咱的总统套是金市至高点。每次她心烦的时候,从至高点往下望,她觉得自己就是女王了,就不心烦了。”

胖姑娘惊叹道:“哇!那得多爽!”

“你想知道多爽?那你学她去网贷呀!”

“我可不敢!”胖姑娘吐吐舌头,两个小姑娘嬉笑起来。“没事别他妈瞎嚼别人舌根!”丁烈脸突然青了,紧紧地握着拳头,用力瞪着眼前的两个姑娘。两个姑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不敢争辩,你看看我看看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陈诺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突然,那个老人坐到梁心旁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老人握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惊得梁心“噌”的站了起来,一杯水泼在了老人脸上。老人抹抹脸,刚想发作,却发现丁烈向这边走来。老人大概看出来这个壮汉也不是善茬,悻悻离去。梁心掩面,无声地哭泣着。丁烈坐在梁心面前,小声说话,神态温柔得像安抚一头受惊的小鹿。这一切被陈诺尽收眼底。

陈诺不用听,就知道那猥琐男人跟女孩耳语了什么,正在惋惜中,他看到安保主管在冲自己挥手。他再一回头,座位上的梁心不见了,丁烈也不见了。阳光中空留少女的余味,仿佛梦中泪水的微咸。

给陈诺修手机的人到了。那是个胖胖的小伙子,安保总监向陈诺介绍:“陈队,这小子叫王童,技术好。我们这儿的人手机坏了都找他。很快就能给你弄好。”陈诺扫了王童一眼,他一副重度失眠的样子,身上漂浮着干电池的味道,“李宁”篮球鞋上还沾着血。

“行吗?别聋子治成哑子。”陈诺说。

“这小子别看傻愣傻愣的,心灵手巧,修手机有一套。”安保主管从桌上拿起坏了的手机,塞到王童手里:“你给我好好修,弄不好你以后就不要来了。”

王童没有说话,用工具拆了手机,忙活起来。陈诺看着王童脚上的血迹,作为一个警察,血总会让他感到不安。

“你鞋上的血是咋回事。”

“我爸生病了。”

王童说完就不再理睬陈诺。

这时,金永久醒了,陈诺扶起金永久,问他:“你爸去哪里了?”

“讨债去了,他说今天能把所有钱都讨回来。”

“你爸去跟谁要债了,去哪儿要债了。” 陈诺从金永久的话里闻到了血腥味。

“我不知道,我都好久没出来过了,一直在床上躺着。”

“你好好想想,用你的脑子你的心想想,要不你爸爸就没命了。”

金永久捂着脑袋说:“我头疼,我的鼻子和嘴巴里都是煤气味,我脑子里东西都是碎的,连不起来。”

医护人员告诉陈诺,这是煤气中毒还没缓过来。金永久环顾四周,惊叹道:“我他妈又回到这里了?这里的光真亮,这里的花真美,这里的味儿还是那么香!”

陈诺说:“你以前来过这里?”

金永久点点头说:“我以前住在这里。”看着陈诺惊讶的表情,金永久解释道:“以前我家是牧民,家里有几十亩草场,后来那要修煤矿,我们就把草场卖了,得到了一大笔钱,我们变成有钱人了。那时候我和我爸每天早上起来就开始喝酒,吃炖羊肉。我俩每天基本上一人一瓶茅台,喝醉了我们就发愁怎么花这些钱。我俩一人买了一辆路虎,一人开了一个台球厅,一人开了一个洗浴中心。可即使这样,我们的钱也多得好像这辈子都花不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包了这里的总统套,总统套好啊……”

陈诺点头说:“我知道,城市至高点。让你回忆不是让你回忆这么远的,你就想你爸去哪儿了。”

“以前的事记得很清楚,可现在的事情灰蒙蒙一片。所以想知道现在,就得从以前一点点往后导。”

陈诺无奈地看着金永久,眼前这个人思维似乎永远停留在了他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刻,那时他是活着的,而此时的他只是个还留有肉身的鬼魂。

“你导吧。只要能导在你爸爸身上就行。”

“后来我爸认识了一个搞装修的人,那人说他要开始做房地产了,投资房地产能赚更多的钱。让我爸把钱放给他,三分五的利。我有怀疑,我爸说你看咱俩肥头大耳的样子,像是会吃苦受穷的吗?我就信了我爸。后来有一天,我才知道,我爸不仅把我们的钱全放给了那人,还以三分的利去吸储放给那人后吃五厘的利息。”

“武向红的钱也放给你爸了?”陈诺问。金永久点点头:“我爸吸储能力比她强,所以人家给他三分五。武向红又胆小又事多,总是去找人家麻烦,问东问西,和侦探一样。她把人得罪了。人家放话利息只给她两分五。她想多吃利息,就转了这么一手。真是贪婪。”

“那个人叫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敢把钱放给他?”

“那有啥不敢的,那时候每笔钱都回来了。就像钱能生钱一样。我不想管这些,反正有我爸。酒还喝不够呢。”

然后有一天,我爸灰着脸回来,说那个人告诉他资金链断了,他没钱建房子了。我们只能看着我们投资的楼垮掉,我们卖了路虎车,卖了茅台酒,卖了洗浴中心和台球厅。因为我在这里花过很多钱,这里的老板可怜我,就让我们在这儿打工,做清洁工。有一天我擦楼体玻璃的时候嫌懒,没系安全绳,掉下去,摔坏了腰,再没站起来,一直躺到现在。我爸为了给我筹钱治腰,想尽了办法。他一年老了二十岁,头发和牙齿都掉光了。今天早上他对我说儿子,我们有钱了。我问他我们哪儿来的钱?他没说,就冲出了家,至于他去哪里了,去找谁,我真不知道。”

陈诺看到丁烈从电梯中出来,跑到了自己面前。丁烈散发着一股很严肃的味道,就像一枚徽章。他对陈诺说:“陈队,地下室出事了,又是谋杀。”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打雪仗》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肖睿
肖睿  
小说家 夏衍电影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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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哥
如果阅读中,既有荒诞的感觉,又觉得一切似曾相识,那就对了。荒诞是这个社会的表象,骨子里是残酷的现实。而你我,一直就在这样荒诞的氛围里,过着极其现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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